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泉州的春天来得早。苏家老宅的天井里,刺桐花的叶片舒展得像翡翠。
去年新栽的桃树开得正盛,粉白的花瓣落在青石板上,像谁撒了把胭脂。
时念躺在藤椅上,身上盖着乔娘子织的薄毯。
阳光透过窗棂落在书页上,把“公平互贸”四个字照得透亮。
“念姐,该喝药了。”
乔娘子端着青瓷碗走进来,碗里的药汁泛着深褐色,是泉州老中医开的方子,说是能安神。
她放轻脚步,眸中泪意涌动。
因为时念的呼吸已经轻得像羽毛,她手里的手册也已经滑落在地。
时念走的时候,脸上带着笑,像是只是睡着了。
消息传出去那天,泉州港的渔民自发停了工。
渔船在码头排成一排,船头插着的“公平互贸”旗降了半旗;
各州府的民生讲堂都挂起了白幡,学子们捧着《蓝星故事集》,在灵前读“天生我材必有用”,声音哽咽却响亮。
等许克勤带着昌平公公赶到泉州时,苏家老宅已经被里三层外三层围满了人。
凝霜的女儿穿着素色旗袍,带着戏班的姑娘们在院外搭了临时的戏台。
一群姑娘们唱着《泉州雪》里“沉冤昭雪”的段落,水袖翻飞间,全是泪;
李千辰穿着官服,指挥着伙计们给吊唁的百姓发素面。
他如今已是户部侍郎,却依旧像当年在怡红院账房里那样,算得一丝不苟;
最扎眼的是阿福,头发全白了,背也驼了,却拄着拐杖,死死守在门口。
见了许克勤,他浑浊的眼睛亮了亮,却只说了句:“皇上来了,草民这就带皇上……”
许克勤微微颔首,然而一双眸子却猩红。
原本该走十几日的路,他硬是缩短一半的时间,就怕赶不上见时念最后一面。
他抬步走进院门,脚步放得极轻。
正堂的灵堂布置得简单,没有繁复的祭品,只有时念生前常用的那套茶具。
几本书,还有陆襄画的《小星星》图,被细心地裱了起来。
棺椁停在正中,上面盖着块蓝布,是当年北徐渔民送的渔布。
时念之前总说“这布结实,若我死了,就盖一块在我的身上”。
周围的人见了他,都想下跪,被他抬手拦住。
他走到灵前,望着那张放大的画像。
是时念四十岁生辰时画的,穿着墨色旗袍,眉眼温和。
“老师。”
许克勤跪了下去,膝盖砸在青石板上,发出沉闷的响。
昌平公公吓了一跳,连忙上前:“皇上,万万不可!您是九五之尊,怎能……”
“昌平。”
阿福拄着拐杖走过来,轻轻拉住他的袖子,声音沙哑得像被砂纸磨过:
“公公就让皇上跪会儿吧。”
“他今儿不是南齐的皇上,是念姐的学生,是……是怡红院里长大的孩子。”
昌平公公愣在原地。
他跟着许克勤十年,从皇家别院到皇宫,见过太多人对皇帝阿谀奉承,也见过太多人怕他的威严。
却从未见过有人敢这样跟他说话,更没见过皇帝在谁灵前这样屈膝。
可看着许克勤挺直的脊背,看着周围百姓眼里的泪,他忽然明白了什么。
他默默退到院外,挥手让羽林卫把看热闹的人劝走。
“都散了吧,”
阿福也跟着转身,拐杖笃笃敲着地面,“让他们师徒俩,好好说说话。”
夜渐渐深了。
老宅的灯只留了正堂一盏,昏黄的光落在许克勤的背影上,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
他跪在灵前,面前摆着杯酒,是时念当年教他酿的青梅酒。
她说:“这酒不烈,适合想事情的时候喝。”
“老师,还记得皇家别院的石榴树吗?”
许克勤拿起酒杯,轻轻洒在地上,酒液渗进青石板,像滴进了时光里。
“那时候我总被欺负,您递给我块小面包,说如果心里还存着不甘心,就还不到放弃的时候。”
“我那时候不懂,只觉得您跟宫里的先生不一样。”
“他们教我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您却教我水能载舟,亦能覆舟。”
他笑了笑,眼里却有了湿意:
“您带我去怡红院的书坊,带我去民生议事区……”
“您说皇上不是坐在皇宫无所事事的,是要知道百姓冬天缺什么,夏天愁什么。”
那年他第一次在朝堂上提出“减泉州渔税”,满朝哗然,说他“偏听民间妇人之言”。
是时念在怡红院的戏台前,指着台下黑压压的渔民,对他说:
“你看,他们才是南齐的根。”
后来他完全推行“科举加民生案例”,世家联名反对,说“蓝星文化动摇国本”。
是时念把各州府中举的寒门学子名单给他看,上面密密麻麻的名字,每个名字旁都写着“曾用《科举民生参考》”。
“您总说,别学那些权谋,要学民心。”
许克勤的声音轻得像叹息:
“可您不知道,您教我的那些民生道理,又怎么不算是城府心计呢?”
“百姓信我,不是因为我是皇子、皇帝,是因为我记得他们的苦,就像您教我的那样。”
灵堂里静得能听见炭盆的噼啪声。
许克勤想起时念六十岁那年,他想接她回盛京养老,修座跟怡红院一样的宅子。
然而时念却笑着拒绝:“我得在泉州守着,这里有阿爹阿娘的灵位,有我的根。”
他当时不懂,直到此刻跪在灵前,看着那些自发前来吊唁的渔民、学子、伙计——
才明白她的“守”不是固执,是牵挂。
她把一辈子都给了这些人,这些人也用最朴素的方式,送她最后一程。
“老师,您教我的,我都记着呢。”
许克勤拿起桌上的《蓝星诗词集》。
“泉州的互贸点,我让户部加拨了银钱,各州府的民生讲堂,我派了新科进士去当先生。”
“还有您最惦记的寒门学子,今年的《科举民生参考》,我让人加印了一万本。”
他顿了顿,声音里带着郑重:
“您总说不想掺和朝堂,可您不知道,您早就成了南齐的根。”
“可是,你明明做了那么多,为什么就是不愿意让我成为你的孩子呢?”
“我多想……”
时念下葬那天,泉州湾飘起了细雨,却挡不住前来送葬的人。
队伍从苏家老宅一直排到码头,有白发苍苍的老渔民,拄着拐杖,一步一挪。
有学子捧着《蓝星诗词集》,泪水混着雨水落在书页上;
还有十二国的使臣,他们说“要送时先生最后一程”。
许克勤走在队伍最前面,手里捧着时念的灵位。
灵位上只写着“时念之位”,没有头衔,没有封号,但时念这个名字却比任何华丽的称谓都重。
阿福跟在他身边,拐杖敲着湿滑的青石板,忽然哼起了当年阿福改编的《静夜思》:
“院外灯笼亮,疑是地上霜……”
周围的人也跟着哼,调子不工整,却透着股温柔,像时念还在时,怡红院的每个夜晚。
一个月后,盛京皇宫的鎏金殿里,许克勤对着满朝文武宣布:
“文博时念,一生致力于民生,传蓝星之智,启寒门之心,辅朕二十年,教朕以民为本,功在社稷,泽被四海。”
“特追封帝师之命,入祀文庙,享世代香火。”
圣旨读罢,满朝寂静。
昌平公公站在殿下,望着御座上的年轻帝王,忽然想起泉州老宅的那个夜晚。
那一晚,年轻的帝王跪在灵前,哭得像个失去了亲娘的孩子。
他忽然明白,这道圣旨不是给死人的荣宠,是给活人的提醒。
提醒每个为官者,该像时念那样,把心放在百姓身上。
而泉州的苏家老宅,依旧有人打理。
天井里的刺桐花每年都开得茂盛,戏台旁的模型区,时民安添了个新模型。
一个穿着墨色旗袍的女子,站在民生讲堂前。
她的身边围着渔民、学子、孩子,阳光落在他们身上,暖融融的,像从未分开过。
有个扎羊角辫的小姑娘,总爱趴在模型前,听阿福讲“时阿婆的故事”。
阿福的拐杖敲着地面,说:“你看,这院里的每朵花,每本书,都是时阿婆的影子。”
风吹过天井,刺桐花的叶片轻轻晃,像是在应和。
那个从蓝星来的灵魂,终究把自己活成了南齐的春天。
落在泉州的泥土里,落在百姓的日子里,落在每个被她温暖过的人心上。
岁岁年年,从未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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