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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广培让钟山找的人也姓蓝,叫做蓝因海,是此时燕京人艺戏剧创作室的主任。早晨九点钟,钟山敲开了戏剧创作室的办公室门。
这里也就是常说的剧本组的所在。
“进!”
钟山推门进来,办公室里面不大,两张桌子拼在一起,墙边上是摆满了文件的大柜子。
此时屋子里其中一人正在奋笔疾书,另外一个人抬起头来。
这是个模样清瘦,有些谢顶的中年人,戴着一副方框眼镜,看起来颇为斯文,正是蓝因海。
他眯着眼睛,一时想不起钟山的名字。
“您是……”
“我是钟山,跟着杜广培老师做装台的”
“哦哦,”蓝因海点头,“找我们什么事?”
“没别的事儿,是我个人……”
钟山从包里掏出一沓厚厚的稿纸,递过去,“写了个剧本,想求您看看,指导指导。”
“哦,投稿啊。”
蓝因海接过来,瞥了一眼,就扔到桌角,“你先忙你的,我有空就看。”
“行!”
钟山也没多说,转身就走。
蓝因海最近心情不佳。
自从去年人艺的演员们恢复演出之后,如何在这个特殊的时代积极响应号召,做出反应人民心声的新剧本就是一个非常关键的问题。
去年院里刚刚恢复,百废待兴,编剧们一时拿不出特别合适的作品,于适之就从燕影厂联系到了作家苏舒阳,拿到了一部剧本,名叫《丹心谱》。
当时正值讨论四五问题,所以这个题材院里极为重视,迅速组织力量排演成功,并在去年夏天首演。
这样一部好剧确实受到了观众的的热烈欢迎,也得到了评论界的广泛赞誉,可是没过几天,所有人的注意力就被另一部叫做《于无声处》的话剧吸引了。
两个主题表达类似的话剧一比较,于无声处更关注人伦情感,属于小一号的《雷雨》,再加上只需要六个演员就能排戏,迅速火爆全国剧场,去年秋天,就连人艺也拿来演了一个月,《丹心谱》一时间反倒成了曲高和寡。
可说来说去,这些露脸的工作,是跟院里的编剧们半毛钱关系都没有。
蓝因海虽然是演员改行做编剧,但却是个不服输的,拉着几个同事琢磨着写一部反映新精神的大戏,一部真正能够展示人艺水准的戏,只可惜憋了半年了,稿子被艺委会毙了七回。
转过年来,艺联的领导叫着编辑们去开会、学习精神,院里的领导更是对几个人关怀备至,笑脸背后的潜台词其实就一句话:少废话,赶紧掏出点东西来。
蓝因海做梦都想从裤子里掏个大的,只可惜掏不得。
心情不佳的他干脆转头开始收集整理最近从各方面获得的剧本稿件,试图找点灵感。
对于燕京人艺来说,话剧作品的来源其实非常广泛。除了话剧院自己的编剧,还有各种作家、爱好者的投稿,偶尔也会邀请知名作家过来一起做剧。
但是落到蓝因海这里的剧本,基本都是爱好者投稿。
一上午,他埋头苦读,看了三份话剧,只可惜水平都不高,题材也非常陈旧,连值得借鉴的东西都谈不上。
坐在他对面的圆脸中年人是院里的编剧梁秉鲲,最近则是一边搞创作,一边看剧本。
趁着早晨有灵感写了一会儿,等到手酸了,他干脆把笔放下,伸手拿过一份堆在旁边剧本看了起来。
看了一会儿他就大皱眉头,抬起头来跟对面的蓝因海吐槽。
“你看看这投来的作品,怎么都是些情啊爱的?好像这些年轻作家,离了爱情就写不出东西来一样!”
蓝因海动作慢条斯理,他沾沾桌上半湿的海绵,翻了一页稿子,随口答道:“写别的没生活啊!”
“也是……哎!不看了!”
梁秉鲲干脆把这份污染大脑数据库的剧本扔到一边,站起来伸了个懒腰,把俩人泡乏的茶倒掉,换了些新的,重新倒满热水。
倒水的功夫,他忽然瞥见钟山早晨送来的稿子。
“《法源寺》,钟山?”
梁秉鲲看向蓝因海,“老海,这是不是早晨那个小伙子送来的?”
蓝因海哼了一声表示没错。
“我听说他是老蓝的亲外甥,长得怎么不像啊?”
“胡说,那是老蓝堂妹家的,跟他有什么关系,再说了,他堂妹是人家后妈,更搭不上了!”
单位集体宿舍本来就是传消息最快的地方,住在筒子楼里尤其如此,出来上个厕所都能聊会儿天,所以蓝因海对钟山的来历门儿清。
梁秉鲲听着新鲜的八卦,摇摇头,“这年头找工作可真难啊!”
说罢,他顺手拿过这本《法源寺》,看看墙上的挂钟,11点。
“还有一个小时,哥们儿就拿你度阴天啦!”
他一屁股坐下,小抿一口热茶,趁着这份烫劲儿提了提神,开始阅读起来。
不知不觉,一个多小时倏忽过去。
蓝因海放下手里的剧本时已经快十二点半了,他叹了口气,只觉自己又浪费了生命中的一个上午。
站起来松了松腰,他招呼对面的梁秉鲲。
“走啊,吃饭去?”
对面的梁秉鲲却置若罔闻。
蓝因海干脆走到他面前,“我说你——哎?你干嘛张着嘴啊?”
梁秉鲲这才惊得回过神,合上嘴,只觉得下巴都酸了,口舌嗓子都是干渴无比。
他伸手抓过早已凉透的茶吨吨一通牛饮,解了渴,这才抓住蓝因海喊起来。
“神啦!老海!神啦!”
“什么神了鬼了的?好好说话!”
“这稿子!神啦!”
梁秉鲲兴奋地满面通红,指着桌上的《法源寺》,“是历史题材,却又不是一般的历史题材,哎我一时间说不清楚,这个对话,场景……”
“真的假的?”
蓝因海将信将疑的拿起稿子,放到自己桌上,还是拉着梁秉鲲出了办公室。
事已至此,先吃饭吧。
谁成想,到了食堂的梁秉鲲没了往日的作战勇猛,反而喋喋不休的谈起感想来。
“哎呀,我不是故意透露内容啊,但是我是真没想到有人能把戊戌变法讲得这么有意思,偏偏所有场景还只需要一个‘庙’,安排的妙啊!”
他这边越说越上头,蓝因海心中的好奇也越堆越高,吃完饭,俩人迫不及待地回了办公室。
拿起桌上的《法源寺》,蓝因海翻开了第一页。
照例是人物表。
他大略一看,慈禧、光绪、谭嗣同、康有为……心已经凉了一半。
这些年看过的历史题材话剧,要么空洞无聊照本宣科,要么干脆就是瞎编乱造。
按捺住心思继续读下去,终于第一幕开始。
【1921年的法源寺,春季四月,丁香花开。千年古刹的墙上树影斑驳,暗香浮动间。寺庙正殿,上方悬挂着法海真源的匾额,和尚们正在其中迎接往来的香客。】
【幕启,钟磬声响起。】
蓝因海看到此处,心中依旧觉得普普通通。
不过接下来的台词瞬间就让他感受到了不一样。
方丈普净和谭嗣同的台词交错出现,雨点般打在心头,氤氲出了这出戏的别样韵味。
紧接着就是各路历史人物轮番登场,不断在历史情境中跳进跳出,甚至还有大人物们与小和尚“异禀”的对话,问他想看哪一段——历史忽然成了在一个小和尚面前表演的“舞台剧”。
蓝因海嘟囔一声,“写的什么鬼东西?”
可是这鬼东西偏偏让人欲罢不能。
仅仅是谭嗣同一开始的一段自白就让蓝因海反复读了三遍。
【……戊戌年我三十三岁,我想以我个人之躯打破数亿国众的意识桎梏,就好像在集体的潜意识的湖面上投下一枚石子,抑或用生命化作一道闪电,去惊醒那深睡的人。】
这文字中的情绪放荡恣肆,饱满到快要溢出来,蓝因海根本舍不得停下。
但他读得格外慢,心中存着“难道就没有差错”的怀疑,努力的想从字里行间挑出些毛病来。
可是除了几个错别字,啥也没挑出来,反而是一幕幕富有感染力的场面、对话让他忍不住心神激荡。
等看到最后,最早出场的人说着一开始的台词再次离去,一种历史的循环感油然而生。
紧接着,“异禀”一句“师父,昨天有位小施主为他的岳父杨昌吉守了一宿的灵,还给了些功德钱,我让他在功德簿上留下了名字……”
至此,幕落。
蓝因海不由得一激灵,那一刻,历史与现世通过一个人物的交织立刻拉近了距离,宏大与久远的气息扑面而来,灵魂战栗间,他的汗毛都竖起来了。
多少年没看过这样优秀的历史题材话剧了?
对面的梁秉鲲看他掩卷出神,明白蓝因海是看完了,他这才感慨道:“咱们这么多年,改编过西方的名作,过去的、当下的,莎士比亚的……借鉴过不少先进、当代,美意德法英……反而属于咱们自己的太少啦。”
言下之意,这部《法源寺》是难得一见的文化作品。
蓝因海缓缓点头。
“剧本我现在送到刁院长那里,你去不去?”
梁秉鲲立刻站起,“去!一起去!”
此时此刻,忙碌了一上午的钟山刚在食堂吃完饭,正跟“工友”们在副台处休息。
燕京的这个三月,与往年并无不同,今天与之前也没什么两样。
只不过,从今天开始,在他不知道的地方,已经有人开始为他失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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