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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色四合,贫民窟低矮的板房被染上一层晦暗的灰黄。狭窄的巷道里,污水横流,空气中弥漫着劣质煤烟与食物腐败混杂的酸馊气味。林婉贞将最后一件像样的杭绸旗袍叠好,轻轻放进一个半旧的蓝布包袱里。她的动作很慢,指尖拂过丝绸细腻的纹理,那上面似乎还残留着昔日莫公馆里熏香的淡雅,与此刻破屋中挥之不去的潮湿霉味格格不入。屋里几乎空了,能变卖的大件家具早已换了糊口的米粮,只剩下这张吱呀作响的破木床,和一个缺了角的矮凳。
“娘,这件……不是您最喜欢的吗?”莹莹蹲在旁边,仰着小脸,看着母亲将一件绛紫色暗纹旗袍也纳入包袱,忍不住小声问。她记得,去年父亲寿宴,母亲就是穿着这件旗袍,雍容华贵,与父亲并肩站在灯火辉煌的大厅里,接受着满座宾客的祝福。那时的母亲,眼角眉梢都是温婉明媚的笑意。
林婉贞的手顿了顿,随即用更快的速度将包袱系好,声音平静得听不出一丝波澜:“喜欢不能当饭吃。莹莹,记住,身外之物,没了就没了,只要人还在,就总有指望。”她转过身,摸了摸女儿枯黄却依旧能看出清丽轮廓的小脸,“娘出去一趟,你乖乖看家,把昨儿个教你的那几个字再写写熟。”
莹莹乖巧地点头,看着母亲拎起那个沉甸甸的包袱,纤细的背影挺得笔直,步履沉稳地走出这间摇摇欲坠的棚屋。门板合上,隔绝了外面巷子里孩童的哭闹和男人的咒骂声,却隔不断那无孔不入的阴冷潮气。
林婉贞没有回头。她知道女儿的目光一直追随着自己。作为母亲,她必须撑住,不能流露出半分软弱。从云端坠入泥淖不过旬月,昔日沪上名媛,如今要抱着仅剩的体面,去当铺换取几枚维持生存的铜板。这其间的屈辱与艰难,如同细密的针,无声地扎在心口。但她不能倒,为了莹莹,也为了那渺茫的、丈夫沉冤得雪的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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沪西,同福当铺的黑漆柜台高得几乎要遮住光线。朝奉拖着长腔的唱价声,像钝刀子割肉。
“破旧绸衣四件——光板没毛!当大洋两块!”
林婉贞的手指在柜台下蜷缩了一下。那几件旗袍,是真正的杭州精品,用料做工俱是上乘,如今却被轻蔑地归为“破旧绸衣”。她没有争辩,争辩无用,这乱世,落难之人便是待宰的羔羊。她只是默默接过那几块冰凉琐碎的银元,紧紧攥在手心,指尖因用力而泛白。
走出当铺,午后的阳光有些刺眼。她下意识地拉了拉头上半旧的素色头巾,遮住大半张脸,沿着墙根的阴影快步疾走。昔日莫家主母,如今连走在阳光下都成为一种奢侈,生怕被旧识认出,引来更多的嘲讽或麻烦。
路过一家糕点铺子,新出炉的梅花糕散发着甜腻的香气。莹莹上次路过时,偷偷咽口水的样子瞬间浮现在眼前。林婉贞的脚步慢了下来,犹豫片刻,还是走过去,摸出几个铜板,买了两块最便宜的。热乎乎的油纸包揣进怀里,似乎也给冰冷的心口带来了一丝暖意。
就在她转身欲走时,斜刺里突然冲出一个人影,猛地撞在她身上。林婉贞猝不及防,踉跄几步差点摔倒,怀里的油纸包和手中的银元都脱手飞了出去。
“瞎了你的狗眼!”一个满脸横肉的汉子恶声恶气地骂道,非但不道歉,反而目光贪婪地盯住了地上那几块滚落的银元。
林婉贞心头一紧,知道遇上了地痞。她强自镇定,弯腰想去捡钱,那汉子却抢先一步,用脚踩住了一块银元。
“这位大哥,撞了人是你的不是,这钱是我的活命钱,请高抬贵手。”林婉贞尽量让声音保持平稳,但微微的颤抖还是泄露了她的紧张。
“活命钱?哼,撞坏了老子,你这点钱还不够汤药费呢!”汉子狞笑着,伸手就要来抓她。周围有几个行人驻足,却都是看热闹的,无人上前。
就在林婉贞感到绝望之际,一个略显苍老却带着不容置疑威严的声音响起:“住手!光天化日,你想做什么?”
一个穿着藏青色长衫、面容清癯的老者走了过来,身后还跟着一个十来岁的少年。少年眉目俊朗,衣着整洁,虽年纪尚小,但眼神清澈明亮,自带一股不凡的气度。
那地痞见老者气度不凡,又见少年身后似乎还跟着两个精悍的随从(远远站着),气焰顿时矮了三分,嘟囔了一句“算你走运”,悻悻地松开脚,溜走了。
老者没有理会地痞,弯腰帮林婉贞将银元和糕点一一拾起,递还给她。“夫人受惊了。这地方龙蛇混杂,日后还需小心些。”他的目光落在林婉贞虽然憔悴却难掩优雅风韵的脸上,又扫过她洗得发白但依旧整洁的衣襟,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讶异和探究。
林婉贞接过东西,低声道谢,不敢与对方目光接触,只想尽快离开。“多谢老先生援手。”
“举手之劳。”老者微微颔首,却似乎没有立刻让开的意思,“听夫人口音,不似本地人?可是遇到了难处?”
林婉贞心中一凛,戒备更深,含糊道:“逃难至此,谋生罢了。多谢关心,告辞。”她匆匆行了个礼,几乎是逃也似地转身汇入了人流。
老者看着她仓促离去的背影,若有所思。旁边的少年仰头问:“福伯,那位夫人好像很害怕?”
被称作福伯的老者轻叹一声:“啸云少爷,你看她虽衣衫简朴,但行止仪态,绝非寻常妇人。这乱世,不知又是哪家落了难……”他顿了顿,低声对少年道,“记住老爷的吩咐,若是遇到莫家的故旧,能帮衬一把,便是一把。积善之家,必有余庆。”
齐啸云似懂非懂地点点头,目光却不由追随着那个消失在巷口的纤细背影,心中生出几分好奇与怜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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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婉贞一路心有余悸,直到回到贫民窟那间破屋前,才稍稍松了口气。推开吱呀作响的木门,却见莹莹没有在练字,而是趴在床边,小手里紧紧攥着什么东西,肩膀微微抽动。
“莹莹?”林婉贞心头一紧,快步上前。
莹莹闻声抬起头,小脸上挂满了泪珠,她摊开手心,里面是几块小小的、已经有些发黑的碎银子,和十几个铜板。“娘……我们的钱……是不是快没有了?我……我把以前爹爹给我的小金锁……拿去巷口的杂货铺换了这些……我想帮娘……”她哽咽着,话都说不完整。
林婉贞的眼泪瞬间涌了上来,她一把将女儿紧紧搂在怀里,心如刀绞。那把小金锁,是莹莹周岁时莫隆特意打的,上面还刻着她的名字,是她最宝贝的东西之一。女儿竟偷偷拿去换了这区几块碎银!
“傻孩子……娘的傻莹莹……”林婉贞的声音哽咽了,所有的坚强在女儿这份过早的懂事面前,土崩瓦解。她摩挲着女儿瘦弱的脊背,泪水无声地滑落,滴在莹莹的头发上,“娘有办法……娘会挣钱的……你再不许这样了,听见没有?爹爹的东西,要好好留着……”
母女俩相拥着,在这间四处漏风的破屋里,哭作一团。窗外是贫民窟永不停歇的嘈杂与晦暗,屋里,微弱的油灯下,是两个相依为命的身影,用眼泪冲刷着无尽的悲苦与委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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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不知哭了多久,门外忽然传来几声谨慎的叩门声。
林婉贞慌忙擦干眼泪,将莹莹护在身后,警惕地问:“谁?”
“莫夫人,在下齐府管家齐福,受我家老爷之命,前来探望。”门外传来的,正是下午在街上为她解围的那个老者的声音。
林婉贞心中剧震!齐府?沪上巨贾齐家?与莫家虽是旧交,但莫家出事后,昔日宾客散尽,齐家竟还会派人来?是福是祸?
她犹豫片刻,最终还是深吸一口气,整理了一下衣衫,打开了门。
齐福站在门外,身后并没有跟着下午那个少年,只有他一人。他手中提着一个不大的竹篮,上面盖着一块干净的蓝布。他目光平和,并无恶意,对着林婉贞深深一揖:“夫人,下午街上仓促,未能详叙。我家齐老爷听闻莫家变故,深感痛心。今日偶遇,特命老仆送来些许米粮,略尽绵薄之力,望夫人切勿推辞。”
竹篮里,是雪白的大米,还有一小包盐,甚至还有几块熏肉。这对于连日来只能以粗粮咸菜果腹的母女俩来说,不啻于珍馐美味。
林婉贞的喉咙像是被什么堵住了,拒绝的话在舌尖滚了滚,却怎么也说不出口。女儿需要营养,她们需要活下去。最终,她侧身让开,低声道:“齐管家……请进。寒舍简陋,怠慢了。”
齐福并未进屋,只是将竹篮放在门内,又从袖中取出一个小布包,轻轻放在篮边。“夫人,这里面是几块银元,且作应急之用。我家老爷说了,莫兄蒙冤,天地共鉴。齐家能力有限,不敢明着与那起小人对抗,但暗中接济故人遗孀,尚可为之。夫人若有急难,可到霞飞路齐氏商行后巷,找一位姓陈的管事,他自会转达。”
说完,他再次躬身一礼,不等林婉贞道谢,便转身快步离去,身影很快消失在昏暗的巷道里。
林婉贞站在门口,望着那篮救命的粮食和那包沉甸甸的银元,心中百感交集。有绝处逢生的酸楚,有受人恩惠的感激,更有对世态炎凉的深刻体悟。锦上添花易,雪中送炭难。齐家此举,无疑是冒着风险的。
“娘,是……齐伯伯家派人来了吗?”莹莹怯生生地扯了扯母亲的衣角,小声问。她记得齐家,记得那个总是笑眯眯给她带西洋糖果的齐伯伯。
林婉贞回过神,关上门,将女儿重新搂住,声音低沉却带着一丝久违的坚定:“嗯,是齐伯伯。莹莹,记住今天,记住这份恩情。也记住,人活在世,落难时有人踩,也必有人扶。我们更要好好活下去,不能让你爹爹的冤屈石沉大海。”
她走到窗边,推开那扇破旧的木窗。贫民窟的夜空,难得能看到几颗疏星,光芒微弱,却顽强地穿透了厚重的阴霾。希望,就像这点点星光,虽然微弱,但终究是亮着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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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日后,齐府后花园。
齐啸云正在书房练字,管家齐福走了进来,屏退了左右。
“福伯,那天那位夫人……真的是莫世伯的家眷吗?”齐啸云放下笔,忍不住问道。那天仓促一瞥,那位夫人哀伤却坚韧的眼神,和那个未曾谋面但听说与自己年龄相仿的小女孩,在他心里留下了印记。
齐福点了点头,面色凝重:“确是莫隆兄的夫人林氏和千金莹莹小姐。莫家……惨啊。如今栖身在闸北的贫民窟里,真是苦了她们了。”
齐啸云沉默片刻,忽然抬头,眼神清澈而认真:“福伯,以后暗中接济莫家婶婶和莹莹妹妹的事,算我一份。我……我会把我每月的月钱省下一半。您帮我转交给陈管事。”他顿了顿,像是许下一个郑重的承诺,声音不大,却掷地有声:
“等我长大了,有能力了,我一定会保护好莹莹妹妹,不让她再受人欺负。”
少年的话语,在这间雅致的书房里回荡,带着几分稚气,却也有着超乎年龄的担当。窗外,几株晚开的玉兰,在春日微风中轻轻摇曳。命运的丝线,在这一刻,似乎悄然编织起了未来的脉络。远处沪上都市的喧嚣隐约可闻,而这深宅大院一角许下的诺言,如同投入时光长河的一颗石子,漾开的涟漪,将绵延至很久很久以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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齐福离开后,破旧的棚屋里陷入了一种奇异的寂静。只有油灯灯芯偶尔爆出的轻微噼啪声,和窗外远处传来的、模糊不清的市井喧嚣,提醒着时间的流逝。
林婉贞没有立刻去动那篮食物和那包银元。她只是站在原地,望着那扇紧闭的、吱呀作响的木门,仿佛还能看到齐福离去时那略显佝偻却异常坚定的背影。心中五味杂陈,感激、酸楚、警惕、还有一丝久违的、几乎要被绝望淹没的暖意,交织在一起,让她一时有些恍惚。
“娘……”莹莹怯生生的声音将她从纷乱的思绪中拉回现实。小女孩紧紧挨着母亲,小手不安地揪着林婉贞的衣角,大眼睛里充满了困惑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期待,“齐伯伯……是好人吗?他给我们送吃的来了?”
林婉贞低下头,看着女儿瘦削的小脸,那双酷似莫隆的明亮眼眸里,此刻映着跳动的油灯火光,也映着对温饱最原始的渴望。她心中一酸,弯腰将女儿重新搂进怀里,力道比刚才更紧了些。
“是,齐伯伯是好人。”林婉贞的声音低沉而沙哑,带着劫后余生的疲惫,却也有了一种新的力量,“莹莹要记住,在我们最难的时候,是齐家伸了手。这份恩情,比山还重。”
她松开女儿,走到门边,先将那包银元拿起来。布包不大,但入手沉甸甸的,估计有二十块大洋。这对于如今的她们来说,无疑是一笔巨款,足以支撑她们省吃俭用生活大半年。她没有打开看,只是紧紧攥在手心,感受着那金属的冰凉和坚实,这触感奇异地安抚了她连日来悬在半空的心。
然后,她掀开了竹篮上的蓝布。雪白饱满的大米散发出淡淡的谷物香气,那一小块熏肉油光发亮,甚至还有一小包用油纸包得严严实实的白糖,以及几块看起来就很松软的白面馍馍。食物的香气瞬间充满了这间充斥着霉味的屋子,莹莹忍不住咽了口口水,眼睛直勾勾地盯着篮子。
林婉贞的眼眶又有些发热。她深吸一口气,压下翻涌的情绪,拿出一个白馍,掰开一半递给莹莹:“吃吧,慢点吃,别噎着。”
莹莹接过馍馍,小心翼翼地咬了一口,香甜的麦香在口中弥漫开,她满足地眯起了眼睛,像只终于得到慰藉的小猫。林婉贞自己也咬了一口手中的馍,粗糙的口感与她昔日吃惯的精细点心天差地别,但此刻,却觉得无比香甜。这是活下去的希望,是来自人性微光的馈赠。
她看着女儿狼吞虎咽却又努力保持斯文的样子,心中暗暗发誓:齐家的恩情要记,但绝不能一味依赖。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她必须尽快找到能长久维持生计的法子。这些银元,要用在刀刃上。
当晚,母女俩就着一点咸菜,喝上了许久未曾入口的、稠稠的白米粥。那小块熏肉,林婉贞只切了薄薄几片放进粥里提味,剩下的仔细地用盐抹了,挂在通风处。久违的饱腹感和温暖,让莹莹苍白的脸颊终于有了一丝红晕,早早地蜷在破木床上睡着了,嘴角还带着浅浅的、安稳的笑意。
林婉贞却毫无睡意。她坐在矮凳上,就着昏黄的油灯光,仔细规划着未来。二十块大洋,她打算拿出五块作为应急储备,绝不动用。剩下的十五块,一部分用来支付接下来几个月的房租——虽然贫民窟的租金低廉,但也是一笔固定开销;一部分用来购买一些稍微好点的粮食和必要的油盐酱醋,改善饮食,莹莹正在长身体,不能总吃那些没营养的东西;最后,也是最重要的,她要拿出一部分钱,购置一些材料,重拾旧艺。
她出身书香门第,未出阁时便以一手出色的苏绣闻名闺阁。嫁给莫隆后,虽不再以此为生,但偶尔兴致来了,也会绣些小品自娱或赠送亲友,技艺并未生疏。如今,这或许是她唯一能依靠的、体面地换取收入的手艺了。她记得附近似乎有个小规模的绣品集市,专做些平民百姓的生意,虽然价格低廉,但若能接些活计,细水长流,总能贴补家用。
想到刺绣,她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因连日操劳而变得粗糙的手指。昔日的纤纤玉指,如今已有了薄茧。但她眼中却燃起了光亮。只要这双手还能拿起针线,她们母女就还有路可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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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此同时,齐府深宅之内。
齐福恭敬地站在书房外间,低声向刚刚从商会回来的齐老爷齐墨轩汇报着今日所见。
“……老爷,确是莫夫人和莹莹小姐无疑。住在闸北宝昌里最里头的一间破板房里,家徒四壁,情形……很是艰难。属下按您的吩咐,送了些米粮和二十块大洋,莫夫人起初很是戒备,后来……还是收下了。”齐福斟酌着用词,“夫人清减了许多,但气度仍在,莹莹小姐也懂事得让人心疼。”
齐墨轩年近五旬,面容儒雅,但眉宇间带着常年经商积累下的精明与沉稳。他脱下外套,闻言沉默了片刻,手指轻轻敲着红木椅的扶手,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
“莫隆兄……可惜了。”他声音低沉,带着惋惜与一丝愤懑,“赵坤那起小人,手段卑劣,竟用如此构陷之法!只恨我齐家虽是商贾,在这沪上也算有几分脸面,却终究难以与手握枪杆子的抗衡,明面上无法为莫兄说话,只能如此暗中周济,实在惭愧。”
“老爷已经仁至义尽了。”齐福宽慰道,“如今这世道,明哲保身已是不易。赵坤势大,眼线遍布,我们暗中接济,已是冒了风险。莫夫人是明理之人,想必能体会老爷的难处。”
齐墨轩点了点头:“以后每隔一月,你便设法送些钱粮过去,不必多,够她们母女基本用度即可。注意隐秘,莫要让人盯上。另外……”他顿了顿,看向齐福,“啸云今日也跟你去了?”
“是,少爷恰好在车上看到了街上的冲突。”齐福脸上露出一丝笑意,“少爷心地仁厚,很是同情莫家母女。回来路上还问了许多莫家旧事,最后……还说要省下自己的月钱,一起接济莹莹小姐。”
齐墨轩闻言,严肃的脸上终于露出一丝欣慰:“哦?这孩子……倒是有几分担当。莫隆兄若在天有灵,得知啸云如此,或许也能稍感安慰。”他沉吟道,“让他知道些人间疾苦也好,懂得雪中送炭,总比只会锦上添花强。不过,你也要提点他,此事关系重大,绝不可在外人面前透露半分,尤其是学校里那些同学。”
“老仆明白。”齐福躬身应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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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来的日子,林婉贞的生活节奏悄然发生了变化。
她用齐家送来的银元,先是付清了拖欠的房租,让那势利的房东婆子脸色好看了不少。然后,她购置了一些质量尚可的棉布、丝线和小号的绣绷。贫民窟条件简陋,没有宽敞明亮的绣房,她只能在白天借着门口透进来的天光,或者晚上就在那盏昏黄的油灯下,一针一线地开始她的“事业”。
起初,她绣些最简单的手帕、枕套花样,牡丹、鸳鸯、喜鹊登梅,这些寓意吉祥的图案在平民中很有市场。她手艺精湛,哪怕是最普通的图样,经她的手绣出来,也格外生动细腻。她不敢要价太高,一块绣工精巧的手帕,只卖几十个铜板,比市面上普通的贵不了多少,但胜在精致。
她带着绣好的第一批成品,去了那个位于贫民窟边缘的、嘈杂混乱的绣品集市。市场里多是些粗手大脚的妇人,卖的也多是些粗糙的机绣或手工拙劣的货色。林婉贞的出现,起初引来一些好奇和打量。她虽然衣着朴素,但那份与生俱来的优雅气质和谈吐,与周围环境格格不入。
但她态度谦和,不卑不亢。有人来问价,她便耐心介绍。她的绣品确实出色,很快就有识货的人买走了几块手帕。虽然收入微薄,但捏着那几十个还带着体温的铜板,林婉贞的心中却充满了踏实感。这是靠自己的双手挣来的,干干净净。
渐渐地,林婉贞的绣品在小集市有了点名气。有些家境稍好、讲究些的姑娘媳妇,会特意来找她买绣品。甚至有一家小裁缝铺的老板娘,看中了她的手艺,主动提出合作,定期从她这里收购一些绣好的衣领、袖口等配件,价格也比零卖稍高一些。
生活依然清苦,但至少不再像之前那样朝不保夕。每天,林婉贞忙着刺绣、操持家务,莹莹则乖巧地在一旁学着认字、做些简单的女红,或者帮母亲分线。偶尔,林婉贞会用卖绣品赚来的钱,买一小块肉,或者称一点糖果给莹莹解馋。破旧的棚屋里,开始有了些许平淡而温馨的气息。
齐福每隔一段时间,总会“恰好”路过,有时送一小袋米,有时是一包点心,有时甚至是一小坛自家腌制的酱菜。他从不进屋久留,放下东西,简单问候几句,便匆匆离开。林婉贞心中感激,却也明白齐家的顾忌,每次只是真诚道谢,从不主动索取或打探什么。她知道,这份暗中持续的接济,是她们母女能在这贫民窟站稳脚跟的重要支撑,尤其是在她刺绣收入还不稳定的初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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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光荏苒,转眼已是深秋。
沪上的秋天,雨水渐多,贫民窟的道路变得更加泥泞难行。连绵的秋雨带着彻骨的寒意,从板房的缝隙中钻进来,屋里又潮又冷。林婉贞担心莹莹受寒,用旧棉絮给女儿缝制了厚实的冬衣,晚上睡觉时,母女俩紧紧挤在一起,依靠彼此的体温取暖。
这一日,雨下得特别大,哗啦啦的雨声几乎掩盖了外界的一切声响。林婉贞无法出门卖绣品,只好坐在窗边(用旧木板勉强挡住漏风处)就着微弱的天光赶工一件裁缝铺订的绣活。莹莹则趴在床边,用一根小树枝在铺了薄沙的木板上练习写字。
突然,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打破了雨天的沉寂,伴随着一个粗哑焦急的喊声:“莫家娘子!莫家娘子!快开门!不好了!”
林婉贞心中一惊,手中的针差点扎到手指。她听出是隔壁邻居张婶的声音。张婶是个热心肠的寡妇,平时对她们母女多有照应。
她连忙起身开门。门外,张婶披着一件破蓑衣,浑身湿透,脸上满是焦急:“莫家娘子,你快去看看吧!你家莹莹是不是常去巷子口那棵大槐树下玩?刚下大雨,槐树旁边那堵土墙,让雨泡塌了半边!听说……听说压着个孩子,看衣裳,有点像你家莹莹平时穿的那件碎花袄子!”
轰隆!林婉贞只觉得耳边一声炸雷,眼前瞬间一黑,身子晃了晃,几乎要栽倒在地。她一把扶住门框,指甲深深掐进了木头里,失声问道:“什……什么?莹莹?莹莹她不是在家……”她猛地回头,却见床上空空如也!刚才还趴在床边写字的女儿,不知何时不见了踪影!
“莹莹!”林婉贞发出一声凄厉的呼喊,什么都顾不上了,像疯了一样冲进瓢泼大雨中,踉踉跄跄地朝着巷子口跑去。冰冷的雨水瞬间浇透了她的单薄衣衫,但她浑然不觉,心中只有一个念头:莹莹!她的莹莹!
张婶在后面焦急地喊着:“哎!莫家娘子!你慢点!当心路滑!”
林婉贞深一脚浅一脚地在泥泞中奔跑,雨水模糊了她的视线,恐惧像一只冰冷的手紧紧攥住了她的心脏。她不敢想象,如果莹莹真的被压在墙下……不!不会的!老天爷不会这么残忍!她已经失去了丈夫,失去了家园,不能再失去女儿!
巷子口已经围了一些被惊动的邻居,对着那堵坍塌的土墙指指点点,议论纷纷。泥水混杂着砖块,一片狼藉。林婉贞拨开人群,冲到最前面,只见废墟中,隐约露出一角熟悉的、蓝底白碎的布料——正是她亲手给莹莹缝制的那件小袄!
“莹莹!我的孩子!”林婉贞眼前一黑,几乎晕厥,她扑过去,不顾一切地用双手去扒拉那些湿透的、沉重的土块砖石,指甲翻了,鲜血混着泥水流下来,她也感觉不到疼痛。
“快!大家一起帮忙!”张婶招呼着周围的邻居。几个男人也上前,七手八脚地开始清理废墟。
时间仿佛凝固了,每一秒都漫长如年。林婉贞的心如同在油锅里煎炸,泪水混合着雨水肆意流淌。
突然,一个帮忙清理的汉子喊道:“下面没人!是个破包袱!”
林婉贞一愣,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她凑上前,果然,随着砖石被移开,那件碎花小袄下面,包裹的是一个不知谁丢弃的破旧包袱,只是因为颜色相近,在泥水和慌乱中被看错了!
那莹莹呢?莹莹去哪里了?
就在林婉贞心神俱裂、不知所措之际,一个清脆又带着哭腔的声音从人群后面传来:“娘!娘!我在这里!”
林婉贞猛地回头,只见莹莹浑身湿透,小脸上分不清是雨水还是泪水,正从巷子的另一头跑来,手里还紧紧攥着一个小油纸包。
“莹莹!”林婉贞冲过去,一把将女儿紧紧抱在怀里,失而复得的巨大喜悦和后怕让她浑身发抖,语无伦次,“你跑哪里去了!吓死娘了!吓死娘了!”
莹莹被母亲勒得有点喘不过气,但还是抽噎着解释:“我……我看娘这些天绣活辛苦,嘴唇都起皮了……我想起以前爹爹说过,下雨天巷子尾那个孤寡的陈婆婆会熬一种润喉的梨膏糖卖,很便宜……我就……我就想去买一点给娘……谁知道雨突然下这么大,我躲在别人屋檐下,等雨小了点才跑回来……娘,对不起,让你担心了……”
她摊开手心,那个被雨水打湿了一半的油纸包里,是几块黑乎乎的梨膏糖。
看着女儿冻得发紫的小脸,和手中那几块用她偷偷攒下的、帮母亲跑腿买针线时克扣的一两个铜板换来的糖,林婉贞的泪水再次决堤。她不是伤心,而是被女儿这份超越年龄的懂事和爱,深深刺痛又无比温暖。
她紧紧抱着女儿,在周围邻居们松了口气的议论声中,在淅淅沥沥的秋雨里,哽咽着说:“傻孩子……娘的傻莹莹……娘不要糖,娘只要你平平安安的……只要你平安……”
一场虚惊,却让林婉贞更加深刻地意识到,女儿是她活下去的全部意义和勇气。无论前路多么艰难,她都必须为了莹莹,坚强地走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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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场雨连续下了三四天才渐渐停歇。天气放晴后,林婉贞更加拼命地接绣活。她开始尝试绣一些更复杂、附加值更高的作品,比如小幅的风景画、或者带有简单故事情节的人物绣像。虽然耗时更长,但若能卖出去,价格也更可观。她知道自己必须尽快积累一些钱,不仅要改善生活,更要为莹莹的未来打算。贫民窟的环境太差,她希望能攒钱搬去稍微好一点、至少安全些的地方,也希望将来能送莹莹去正经的学堂读书,不能耽误了孩子的教育。
然而,命运的考验似乎总是不期而至。
这天傍晚,林婉贞刚刚结束一件绣品的最后收尾工作,准备生火做饭。门外却传来了几个流里流气的口哨声和粗鲁的拍门声。
“喂!里面的小娘子!开门!爷们儿有事找你!”一个公鸭嗓喊道。
林婉贞心中一沉,是附近的地痞流氓。她早就听说贫民窟不太平,常有混混骚扰独居的妇人,之前一直深居简出,加上有热心邻居张婶偶尔照应,倒也相安无事。没想到今天还是被盯上了。
她示意莹莹躲到床后角落里去,自己深吸一口气,走到门边,没有开门,隔着门板沉声问道:“谁?有什么事?”
“哟,声音还挺好听!”另一个声音猥琐地笑道,“没什么大事,就是哥几个最近手头紧,听说小娘子绣花能挣钱,借几个钱花花呗?不然,陪哥几个喝杯酒也成啊!哈哈!”
污言秽语透过薄薄的门板传进来,林婉贞气得浑身发抖,但更多的是恐惧。她知道这些人什么事都做得出来。
“我家没有余钱,请你们离开!否则我要喊人了!”她强作镇定地提高声音,希望能引起邻居的注意。
“喊人?这破地方,谁管闲事?”公鸭嗓不耐烦地开始用力撞门,破旧的门板发出不堪重负的**,“识相点就自己开门!”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一个威严的老年声音如同惊雷般在巷子里炸响:“住手!你们这几个泼皮无赖,想干什么!”
是齐福的声音!
林婉贞几乎以为自己出现了幻听。她透过门缝往外看,只见齐福带着两个穿着齐家下人服饰、身材高大的壮汉,不知何时出现在了巷口。齐福面沉如水,目光锐利地盯着那几个围在她门前的混混。
那几个地痞显然认得齐家的人,更被那两个一看就不好惹的壮汉镇住了,气焰顿时消失得无影无踪。
“齐……齐管家……我们……我们就是路过,开个玩笑……”公鸭嗓结结巴巴地解释。
“开玩笑?”齐福冷哼一声,“莫夫人是我齐家的远亲,岂是你们能骚扰的?滚!再让我看到你们靠近这里,打断你们的腿!”
“是是是!我们这就滚!这就滚!”几个地痞吓得屁滚尿流,连滚爬爬地跑没了影。
齐福这才走到门前,隔着门板轻声道:“莫夫人,受惊了。老仆恰好路过,听到动静。您没事吧?”
林婉贞连忙打开门,看着去而复返的齐福和他身后的护卫,心中充满了感激和后怕:“齐管家,多谢您!要不是您及时赶到……”
“夫人客气了,分内之事。”齐福摆摆手,看了看惊魂未定的林婉贞和从床后探出小脑袋、脸色发白的莹莹,叹了口气,“这地方……终究不是久留之地。夫人,老仆多句嘴,您还是早做打算为好。若有需要,老爷吩咐过,可以帮您在稍微安稳些的弄堂里寻个小间。”
林婉贞知道齐福说的是实情。经过今天这事,她也深感这里的不安全。她沉吟片刻,没有立刻接受帮助,而是郑重地向齐福行了一礼:“齐管家和齐老爷的大恩,婉贞没齿难忘。容我再想想,若有需要,再劳烦您。”
她不想过分依赖齐家,但也明白,有时候,接受适当的帮助,是为了更好地保护自己和女儿。搬离这里,确实需要提上日程了。她需要更努力地工作,攒够一笔安身立命的钱。
送走齐福后,林婉贞关上门,背靠着门板,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夜色渐浓,贫民窟的灯火次第亮起,虽然微弱,却也在黑暗中执着地闪烁着。
她走到窗边,望着远处沪上租界方向那片被霓虹灯映亮的夜空,那里是另一个世界,充满了她曾经熟悉又如今遥远的光鲜与喧嚣。而在这里,在这片被遗忘的角落,她和她失散的另一半骨肉(她内心深处从未停止过对另一个女儿的思念和担忧),都在以自己的方式,顽强地生存着。
她回头看了看正在小心翼翼整理绣线的女儿,眼神变得无比坚定。无论前路还有多少风雨,她都要带着莹莹,走下去。直到云开见日,直到沉冤得雪,直到……或许有那么一天,骨肉能够重逢。
黑夜漫长,但微光不灭。这微光,来自人性的善意,来自母女相依的温暖,更来自一个母亲永不屈服的爱与坚韧。
(第0040章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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