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莹莹第一次在贫民窟捡煤渣时,被其他孩子推倒在泥泞中。她看着手中沾满污泥的半块玉佩,想起父亲曾说这是莫家女儿的身份象征。
而此刻江南水乡的贝贝,正光着脚丫在船头奋力拉起渔网。
养父咳着血说:“阿贝,这网再沉,也比不上你亲爹娘留给你的担子重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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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冬的沪上,天色总是沉得早。铅灰色的云层低低压着歪斜的烟囱和挤挤挨挨的棚户屋顶,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潮湿的煤烟、腐烂菜叶和劣质煤球燃烧后混合的呛人气味。窄巷里污水横流,结成薄薄的、脏兮兮的冰。
林婉贞将最后几件浆洗好的、硬邦邦的粗布衣服晾在屋檐下那根细竹竿上,动作因寒冷而有些僵硬。她回头,看见女儿莹莹正蹲在门口那片巴掌大的空地前,小心翼翼地将散落在地上的、指甲盖大小的煤渣捡进一个边缘豁了口的小竹篮里。孩子的手指冻得通红,像小小的胡萝卜,每捡起一块,都呵一口白气。
“莹莹,捡满篮底就回来,外面冷。”林婉贞的声音带着褪不去的沙哑,那是连日哭泣与忧愤交织留下的痕迹,但对着女儿,她总是尽力维持着平稳。
“晓得了,阿娘。”莹莹抬起头,露出一张虽然清瘦却依旧能看出精致轮廓的小脸。她身上那件半旧的碎花棉袄,是齐家管家前些日子悄悄送来的,洗得发白,却已是她如今最体面暖和的衣裳。
竹篮里的煤渣渐渐铺满了底,虽都是些人家运煤车颠簸洒落、又被无数只脚踩踏过的碎末,但在贫民窟,这也是难得的燃料。莹莹掂了掂篮子,打算再往前走走,看看巷子口那边有没有遗漏的稍大块的。
巷口是这片棚户区稍微开阔点的地方,也是孩子们常常聚集争夺“资源”的战场。几个年纪稍大、衣衫更褴褛的男孩正围着一小堆稍显完整的煤块争执,推推搡搡。
莹莹走过去时,其中一个高个男孩刚抢到一块乌黑的煤,得意地咧嘴笑,露出缺了颗门牙的豁口。他瞥见莹莹手里拎着的小竹篮,以及篮子里那点可怜的煤末,嗤笑一声:“啧,大小姐也来捡垃圾啊?”
周围的男孩哄笑起来。他们都知道这个新搬来的母女,听说以前是住大洋房的,穿的衣裳料子跟他们都不一样。这种落差,在某些环境下,并不会引来同情,反而更容易成为被排挤和嘲弄的理由。
莹莹抿紧了嘴唇,没说话,只想低头快步走过去。
那缺牙男孩却似乎觉得被无视了,有些不快,伸脚一绊。
“哎呀!”
莹莹猝不及防,惊呼一声,整个人向前扑去。手中的小竹篮脱手飞出,里面辛辛苦苦捡来的煤渣泼洒一地,混入泥泞和污雪中,瞬间失去了价值。她自己也重重摔在地上,手心传来火辣辣的疼,棉裤的膝盖处立刻浸染上冰冷的泥水。
男孩们爆发出一阵更大的哄笑。
莹莹趴在地上,冰冷的泥浆透过薄薄的棉裤渗进来,激得她浑身一颤。屈辱和疼痛让眼圈瞬间红了,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她挣扎着想爬起来,手掌撑地时,却摸到胸前一个硬物。
是那块玉佩。
被摔得七荤八素时,系着玉佩的红绳从衣襟里滑了出来。那半块羊脂白玉,此刻也沾上了乌黑的泥点,静静地躺在她沾满污泥的小手上。
【“囡囡看,这是爹爹给你们的,一人一半。合起来,就是一轮圆月,是我们莫家女儿的凭证,无论走到哪里,都不可离身……”】
父亲莫隆爽朗含笑的声音,仿佛隔着一层厚厚的、名为“变故”的墙壁,模糊而又清晰地撞入脑海。那时书房里暖洋洋的,带着墨香,父亲的手掌温暖干燥,将半块玉佩放入她掌心。另一块,放在了襁褓中妹妹贝贝的怀里。
玉佩是身份象征。
可如今,爹爹在哪里?莫家又在哪里?
她握着这沾满泥污的半块玉,身处这污秽冰冷的泥泞之地,被一群捡煤渣的孩子欺负。身份?象征?
泪水终于忍不住,大颗大颗地滚落,砸在污泥里,砸在冰冷的玉佩上。她紧紧攥住了那半块玉,指甲几乎要掐进肉里。那冰冷的触感,此刻却像一团火,灼烧着她的掌心,也灼烧着她那颗在短短时日里历经巨变、尚未完全适应这贫寒与恶意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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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乎是同一片天光下,千里之外的江南水乡,却是另一番景象。
冬日的阳光淡白,有气无力地照在蜿蜒的河道上,水面泛着粼粼的、缺乏暖意的光。一条老旧的小小乌篷船泊在河湾避风处,船头站着个女孩,正是阿贝。
她约莫七八岁年纪,皮肤是常年在水上生活被日光晒出的健康小麦色,眉眼灵动,带着一股男孩子般的倔强和利落。此刻她只穿着一件打了好几个补丁的单薄夹袄,裤腿高高挽到膝盖以上,露出一双结实的、被河水冻得发红的小腿,光着脚丫,稳稳踩在湿滑的船头。
“嘿——哟!”
阿贝低喝一声,身体后仰,双臂用力,奋力将沉甸甸的渔网从水中往上拉。渔网出水,带起哗啦一片水花,溅在她脸上、身上,她也毫不在意,只胡乱用袖子抹一把脸,继续咬牙用力。
网里鱼儿不多,大多是些不值钱的小杂鱼,扑腾着,在网眼里闪烁著零星的银光。但分量却不轻,显然网底还兜了不少水草和河泥。
“阿贝……慢点……咳……咳咳……”
船舱里传来一阵压抑的、撕心裂肺的咳嗽声。莫老憨裹着那床补丁摞补丁、早已看不出原本颜色的破棉被,半靠在舱壁上,脸色蜡黄,嘴唇干裂。那次带头反抗黄老虎被打伤后,内里一直没好利索,家里仅有的那点积蓄早就换了药,如今连请郎中都难了,只能这么硬熬着。每次咳嗽,胸腔里都像扯着风箱,带着血腥气。
阿贝把渔网终于全部拖上船头,杂鱼和水草摊了一地。她喘着粗气,走到舱口,拿起一个破旧的木瓢,从船舱里的水缸中舀了半瓢清水,递到莫老憨嘴边:“阿爹,喝口水,压一压。”
莫老憨就着女儿的手,勉强喝了两口,咳嗽稍微平复了些。他看着船头那堆收获,浑浊的眼睛里没有丝毫喜悦,只有沉甸甸的忧虑。这点鱼,去市集上换了钱,恐怕连一副最便宜的药都抓不齐。
他的目光又落到女儿身上。小小的人儿,因为常年劳作,手脚都比同龄孩子粗壮些,脸上也有着超乎年龄的早熟和坚韧。她光着的脚丫站在冰冷的船板上,冻得有些发青,却站得稳稳的。
莫老憨的心猛地一抽,疼得比身上的伤更厉害。他伸出枯瘦的手,轻轻摸了摸阿贝被河水打湿的、乱糟糟的头发。
“阿贝啊……”他声音嘶哑,带着无尽的疲惫和愧疚,“这网鱼再沉……阿爹看着你拉,也、也比不上你亲爹娘留给你的担子重啊……”
阿贝正弯腰收拾着渔网,闻言动作一顿。
亲爹娘。
这对她来说,是三个极其模糊的字眼。养父母从不避讳她的身世,只说是码头捡来的,当时她怀里揣着半块玉。那半块玉,用一块褪色的红布包着,如今就放在船舱里那个小木匣的最底层,阿娘时不时会拿出来看看,叹气。
她没见过那玉有什么稀奇,只知道不能丢,是“来历”。
担子?什么担子?她不懂。她只知道现在家里的担子很重,阿爹病了,阿娘日夜织布绣花,眼睛都快熬坏了,她也得拼命捕鱼、帮忙,才能让这个风雨飘摇的小家不至于散掉。
她直起身,看着养父因病痛而深陷的眼窝,咧开嘴,努力做出一个轻松的笑容:“阿爹你说啥呢!啥担子不担子的,我力气大着呢!你看,今天网底沉,说明明天就能捕到大鱼!等卖了钱,给你抓好药,你的病就好了!”
她说着,又用力拍了拍自己单薄的胸膛,表示自己很强壮。
莫老憨看着女儿强装的笑脸,眼眶一阵发热,忙低下头,又是一阵剧烈的咳嗽,这次,喉头的腥甜味更重了。他死死咬着牙,没让那口血咳出来。
这孩子……命苦啊。本该是金尊玉贵的大小姐,如今却在这破船上,为了几文钱的药钱,顶着寒风冰水搏命。
这世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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沪上,贫民窟的巷口。
哄笑的男孩们觉得无趣,已经散去,继续争夺他们的煤块。
莹莹还趴在地上,泪水无声地流了一会儿。冰冷的泥水浸透衣裤,寒意刺骨。她看着手中那半块即使沾了泥污,也依然能看出质地温润的玉佩,父亲的话音犹在耳。
她是莫家的女儿。
莫家的女儿,可以一时落在泥泞里,但不能永远趴在泥泞里。
她咬紧了牙关,用尽全身力气,用手臂支撑着,一点点从冰冷的地上爬了起来。膝盖和手心都擦破了,火辣辣地疼,但她站直了。
她没去看那些散落一地、无法再拾起的煤渣,也没去理会弄脏的衣裤。她只是小心翼翼地,用尚且干净的里衣袖子,一点点、极其认真地将玉佩上的泥污擦拭干净,然后,重新将它塞回衣襟最深处,贴肉藏着。
那玉,冰凉片刻后,竟似乎也沾染了她身体的微薄热气,不再那么刺骨。
她抬起袖子,狠狠擦去脸上的泪水和污泥混合的痕迹,目光看向巷子深处,那间低矮、破败,却暂时是她们母女安身之所的棚屋。
阿娘还在等她。
她迈开脚步,一步一步,虽然踉跄,却异常坚定地,朝着“家”的方向走去。每一步,都踩在冰冷的泥泞里,也踩在她刚刚被迫认清的、残酷而坚硬的现实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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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南,乌篷船上。
阿贝已经利索地将杂鱼分拣好,值钱点的单独放在一个木桶里用清水养着,准备明天一早提到镇上市集去卖。那些小杂鱼和虾蟹,则留给自家吃。
她蹲在船尾,就着河水清洗渔网,手指冻得通红麻木,动作却不见慢。河风掠过水面,吹得她单薄的衣衫紧贴在身上,激起一层鸡皮疙瘩。她瑟缩了一下,却没停下。
心里反复回响着阿爹那句话——“亲爹娘留给你的担子”。
那担子,到底是什么呢?会比阿爹的病更重吗?会比黄老虎那些恶霸的拳头更可怕吗?
她不知道。
她只知道,现在,她要挑起眼前的担子。治好阿爹的病,让阿娘不用那么累,让这个家,能在这条小小的乌篷船上,继续撑下去。
她用力拧干洗好的渔网,水珠哗啦啦落回河里。然后站起身,朝着船舱里轻声说:“阿爹,网洗好了。我再去岸边看看,昨天下的那几个篓子里有没有螃蟹。”
说完,她也不等回应,灵活地跳下船头,光脚踩在河边冰冷的淤泥和枯草上,深一脚浅一脚地朝着下篓子的地方走去。小小的背影在宽阔而萧索的河岸边,显得那么单薄,却又仿佛蕴藏着一种与这瘦小身躯不符的、拉拽不垮的韧性。
河风更冷了些,吹皱一河寒水,也吹动着两个命运早已注定交织的女孩,在截然不同的境地里,各自吞咽着生活的苦涩,挣扎着,向上生长。
莹莹回到那间低矮的棚屋时,林婉贞正就着门口透进来的最后一点天光,缝补一件旧衫。看见女儿浑身泥泞、裤腿湿透、小手通红还带着擦伤的模样,她手中的针猛地一顿,扎在了指腹上,沁出一颗鲜红的血珠。
“莹莹!”林婉贞丢下针线,疾步上前,也顾不得女儿身上的污泥,一把将她搂进怀里,声音发颤,“这是怎么了?摔了?还是……有人欺负你?”
温暖的怀抱带着熟悉的、如今已淡了许多的皂角清香,瞬间击溃了莹莹一路强撑的坚强。她把脸埋在母亲怀里,肩膀微微抽动,却倔强地没有哭出声,只是闷闷地“嗯”了一下。
林婉贞的心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又酸又疼。她不再多问,只是更紧地抱住女儿,轻轻拍着她的背。曾经的莫家主母,何曾想过有一天,她的女儿会为了捡拾一点煤渣,在泥泞里被人欺辱。
“没事了,没事了,回来就好。”她低声安抚,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哽咽,“煤渣没了就没了,阿娘这里还有两个铜板,明天……明天我们去买点。”
她扶着莹莹在唯一的破木凳上坐下,赶紧去倒了一点点温在灶台上的热水,用一块相对干净的旧布,仔细地给女儿擦拭脸上的污泥和手上的伤口。冰凉的水触到破皮的地方,莹莹忍不住轻轻“嘶”了一声。
“忍一忍,乖。”林婉贞动作更加轻柔,看着女儿手心那几道渗着血丝的红痕,眼眶阵阵发热。她强忍着,不让泪水掉下来。如今,她是女儿唯一的依靠,她不能先倒下。
擦洗干净,林婉贞找出之前齐家管家偷偷送来的一小瓶跌打药酒,这还是当初莫隆备在家里常用的。她小心翼翼地给莹莹涂抹伤口,药酒辛辣的刺激感让莹莹缩了缩手,但很快,一股暖意便蔓延开来。
“阿娘,”莹莹抬起头,眼睛因为刚才隐忍的泪水而显得格外清亮,“我不怕疼。”
林婉贞看着女儿稚嫩却写满倔强的小脸,心中百感交集。她摸了摸女儿的头:“阿娘知道,莹莹最勇敢了。”
“阿娘,”莹莹忽然压低声音,小手伸进衣襟,掏出那半块已经被她擦拭干净的玉佩,“刚才摔跤的时候,它掉出来了。”
林婉贞的目光落在玉佩上,眼神一凝,复杂难言。这是莫家鼎盛时,莫隆特意寻来上好的和田玉,请名匠雕琢,寓意团圆平安。如今,玉在人非,家破人散。
“我想起爹爹说的话了,”莹莹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超越年龄的认真,“他说,这是莫家女儿的凭证。阿娘,我们……我们还能回去吗?爹爹……还能回来吗?”
林婉贞接过那半块玉,冰凉的触感直透心底。回去?谈何容易。莫隆生死未卜,罪名是“通敌”,昔日故交避之不及,家产尽数查封。她们母女能在这贫民窟苟活,已是不易。
但她不能击碎女儿心中最后的希望。她将玉佩重新塞回莹莹手中,紧紧握住:“莹莹,记住,无论发生什么,这玉佩都不能丢。它是你爹爹留给你的念想,也是……也是我们莫家骨气的一种象征。日子再难,脊梁不能弯。你爹爹……他一定还活着,在某个地方,等着我们。”
她的话,像是在对女儿说,也像是在对自己说。
莹莹重重点头,将玉佩小心地藏回衣襟内,贴着胸口放好。那冰冷的玉石,似乎真的带来了一丝虚幻的暖意和力量。
“阿娘,我明天再去捡煤渣,我会小心,跑得快一点。”莹莹看着空荡荡的竹篮,小声说。
林婉贞心中一痛,却无法反对。生存面前,尊严有时不得不退让。她只能将女儿更紧地搂住,哑声道:“好,但一定要小心,看到那些野孩子,就躲远点。”
夜色渐浓,棚户区没有电灯,只有零星几点如豆的油灯光芒从窗户缝隙透出。母女二人就着一点冷掉的杂粮饼子,喝了点热水,便早早躺下了。破旧的棉被难以抵御沪上冬夜的湿寒,她们只能紧紧依偎在一起,互相汲取着微薄的体温。
黑暗中,莹莹睁着眼睛,听着外面巷子里野狗的吠叫和不知哪家传来的争吵哭闹声。这是她从未想象过的生活,与过去那个鲜花着锦、仆从环绕的莫家大小姐生涯,隔着天堑。手心伤处的隐痛,膝盖的冰凉,以及胸口那块玉佩坚硬的触感,都在提醒她现实的残酷。
她想起齐啸云。那个总是穿着干净体面小西装、笑容明亮的齐家哥哥。上次他来,偷偷塞给她一小包桂花糖,还拍着胸脯说:“莹莹别怕,啸云哥哥会保护你,像保护妹妹一样。”
妹妹……
莹莹翻了个身,将脸埋进母亲带着寒气的怀抱里。齐家哥哥很好,可是,她真的只想当妹妹吗?那模糊的婚约,如今看来,更像是一个遥不可及、甚至带着些许讽刺的梦。她现在是捡煤渣的穷丫头,不再是能与他并肩的莫家小姐了。
一种混杂着失落、不甘和早熟忧虑的情绪,在这个寒冷的夜晚,悄然滋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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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此同时,千里之外的江南水乡,夜色同样深沉。
乌篷船静静泊在河湾里,随着微浪轻轻摇晃。船舱内,一盏小小的鱼油灯散发着昏黄的光晕和淡淡的腥气。
莫老憨的咳嗽声断断续续,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揪心。阿贝躺在靠近舱口的地铺上,身上盖着硬邦邦的薄被,睁大眼睛听着。每一次咳嗽,都像锤子敲在她心上。
她悄悄爬起身,蹑手蹑脚地走到养父的铺位前。借着微弱的光,能看到莫老憨眉头紧锁,额头上渗出虚汗,即使在睡梦中,脸上也带着痛苦的神色。
阿贝伸出手,小心翼翼地探了探养父的额头,触手一片滚烫。
发烧了!
她心里一紧。阿爹的伤势本就沉重,加上劳累和风寒,一直不见好,现在又发起烧来,这简直是雪上加霜。
她不敢耽搁,轻轻摇醒睡在另一边的养母莫婶:“阿娘,阿娘,快醒醒,阿爹发烧了!”
莫婶本就睡得不踏实,闻言立刻惊醒,扑到莫老憨身边,一摸额头,脸色瞬间煞白。
“这……这可怎么是好……”莫婶的声音带着哭腔,六神无主。家里早已空空如也,连请郎中的钱都拿不出,深更半夜,又能去哪里?
阿贝看着养父母焦急无助的样子,一股热血猛地冲上头顶。她不能眼睁睁看着阿爹这么病下去!
“阿娘,你照看好阿爹,用冷水给他敷敷额头。”阿贝说着,迅速套上那件破夹袄,动作快得惊人。
“阿贝,你要去哪儿?这么晚了!”莫婶惊慌地拉住她。
“我去镇上一趟!”阿贝眼神坚定,透着一种不顾一切的决绝,“我知道张郎中住在哪里,我去求他!无论如何,要求他来给阿爹看看!”
“不行!太远了,天又黑,你一个孩子……”莫婶死死拉住她,不肯松手。
“阿娘!再不去,阿爹……阿爹会受不了的!”阿贝用力挣脱母亲的手,语气带着哭腔,却异常执拗,“我跑得快,认得路!你放心!”
她不再多言,转身就钻出了船舱。冰冷的夜风瞬间包裹了她,让她打了个寒噤。她咬紧牙关,摸黑跳到岸上,回头对舱内喊了一句:“阿娘,锁好舱门,等我回来!”
说完,她瘦小的身影便融入了浓重的夜色之中,朝着几里外镇子的方向,深一脚浅一脚地狂奔起来。
冬夜的乡村土路,漆黑一片,只有天上几颗寒星投下微弱的光。路边的枯草在风中发出簌簌的响声,偶尔传来几声不知名夜枭的啼叫,更添几分凄清与恐怖。
阿贝什么都不顾了,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快点,再快点!跑到镇上,找到张郎中,求他来救阿爹!
她光着脚丫踩在冰冷粗糙的路面上,被碎石硌得生疼,被枯枝划出口子,也浑然不觉。寒风像刀子一样刮在脸上、身上,单薄的夹袄根本抵挡不住,她冻得浑身发抖,牙齿咯咯作响,却拼命迈动双腿,奔跑的速度丝毫不减。
汗水混着泪水流下来,立刻在脸上结成冰凉的痕迹。她想起阿爹慈祥的笑容,想起他手把手教自己划船、撒网,想起他被打伤时还拼命护住自己的样子……不能失去阿爹!绝对不能!
不知道跑了多久,双腿像灌了铅一样沉重,肺部火辣辣地疼,嗓子眼干得冒烟。终于,前方出现了零星的灯火,镇子到了!
她凭着记忆,在昏暗寂静的街道上穿梭,终于找到了那扇挂着“张氏医馆”牌匾的木门。
“砰!砰!砰!”阿贝用尽全身力气,用冻得麻木的小拳头砸向木门,声音在寂静的夜里传得老远。
“张郎中!张郎中!开开门!求求你,救救我阿爹!他快不行了!”她带着哭腔,嘶哑地喊着。
过了好一会儿,医馆里才亮起灯光,一个带着睡意和不耐烦的声音响起:“谁啊?大半夜的,吵什么吵!”
门“吱呀”一声开了一条缝,露出张郎中学徒那张睡眼惺忪的脸。
“小哥哥,求求你,叫叫张郎中,我阿爹病得很重,发烧,咳血,求张郎中去看看吧!”阿贝扑通一声跪在冰冷的石阶上,连连磕头。
学徒被这阵势吓了一跳,借着灯光看清是个衣衫褴褛、光着脚丫的小女孩,眉头皱得更紧:“去去去!哪来的野丫头?诊金带了吗?张郎中睡下了,不看诊!”
“我……我现在没有钱,”阿贝抬起头,脸上满是泪水和尘土混合的污迹,眼神却亮得惊人,“但我可以干活!我可以砍柴、挑水、打扫院子!求求你,先救救我阿爹,诊金我一定会还的!我用性命担保!”
学徒嗤笑一声:“担保?你拿什么担保?快走快走,别在这儿碍事!”说着就要关门。
阿贝猛地伸出手,抵住即将合拢的门板,那双因为常年劳作而布满细碎伤口和小茧子的手,此刻爆发出惊人的力量。
“小哥哥!”她嘶声喊道,眼泪汹涌而出,“我阿爹是莫老憨!他以前还帮张郎中修过药柜!求求你,通传一声,就说莫老憨的女儿阿贝,求他救命!我给您磕头了!”
她说着,真的“咚咚咚”地磕起头来,额头撞击在冷硬的石阶上,发出沉闷的响声。
学徒愣住了,看着这个状若疯狂、眼神却异常执拗的女孩,一时有些无措。这时,里面传来一个略显苍老的声音:“外面吵什么?”
学徒连忙回头:“师父,是个渔家女,说她爹是莫老憨,病重,求您出诊,说……说没钱,但愿意干活抵债。”
里面沉默了片刻,门被完全拉开。张郎中披着外衣走了出来,他年约五旬,面容清癯。他低头看着跪在门口,额头红肿、满脸泪痕、浑身脏污却眼神灼亮的阿贝。
“莫老憨?”张郎中似乎有些印象,“那个撑船的?伤还没好?”
“是!是!”阿贝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连连点头,泣不成声,“郎中还记得我阿爹?他……他咳血,发烧,昏睡不醒……求郎中救命!”
张郎中看了看她冻得青紫的光脚,和那单薄破旧的衣衫,又看了看她磕红的额头,叹了口气:“罢了,救人要紧。你起来,带路吧。”
阿贝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愣了一瞬,才慌忙爬起来,因为跪得太久,腿脚麻木,差点摔倒,她赶紧扶住门框,连声道:“谢谢郎中!谢谢郎中!路我知道,我跑得快,我在前面带路!”
张郎中回屋拿了药箱,吩咐学徒看家,便跟着阿贝走进了寒夜里。
回程的路,因为有了希望,似乎不再那么漫长和可怕。阿贝忍着脚底的剧痛和身体的疲惫,努力保持着速度,不时回头确认张郎中跟上了。寒风依旧凛冽,她却觉得心里燃着一团火。
回到乌篷船时,天边已经泛起了鱼肚白。
莫婶看到女儿真的把张郎中请来了,又是惊喜又是心疼,连忙将郎中迎进船舱。
张郎中仔细查看了莫老憨的情况,脸色凝重。他诊了脉,又看了看舌苔和伤势,沉声道:“外伤未愈,内里郁结,风寒入体,加上长期劳累营养不良,已是沉疴积弊。若再晚上一两日,恐怕……”
他的话没说完,但莫婶和阿贝的心都沉了下去。
“我先开几副药,稳住病情,退烧止咳。”张郎中打开药箱,取出纸笔,写下方子,“但后续调理,需要时日,更需要银钱。他这身子,至少半年内,不能再下水劳作了。”
不能再下水劳作?对于以船为家、靠打渔为生的莫家来说,这无疑是晴天霹雳。
莫婶脸色惨白,嘴唇哆嗦着,说不出话。
阿贝却上前一步,仰头看着张郎中,眼神清澈而坚定:“郎中,您开药吧。诊金和药钱,我来想办法!我阿爹不能有事!”
张郎中看着这个瘦小却挺直了脊梁的女孩,目光落在她那双满是冻疮和伤痕的光脚上,心中暗叹。他写下药方,递给莫婶:“先去抓三副,我带了点应急的药材,先煎一副给他服下。诊金……日后再说吧。”
这已是天大的仁慈。莫婶千恩万谢,接过药方和药材。
阿贝却认真地说:“郎中,谢谢您!诊金和药钱,我一定会还的!我可以刺绣,我绣的花鸟可以卖钱!我还能捕鱼,帮工!”
张郎中摆了摆手,没再多说,开始指导莫婶如何煎药。
阿贝默默走到船头,看着东方渐渐亮起的晨曦,染红了河面。新的一天开始了,带着沉重的药方和养父病重的现实,也带着她必须扛起的、更重的担子。
她抬起手,摸了摸自己的胸口。那里,贴身放着她从木匣里偷偷取出来的半块玉佩。冰凉的玉石,在此刻,仿佛也感受到了她心中的决绝,微微发烫。
亲爹娘留下的担子是什么,她依然不知道。但眼下,养父养母的担子,她已经别无选择,必须用她这尚且稚嫩的肩膀,牢牢扛起。
她深吸一口冰冷的、带着水腥味的空气,眼神望向雾气朦胧的河道远方。
沪上的莹莹在贫民窟的寒冷中握紧了玉佩,江南的阿贝在破晓的河面上坚定了目光。命运的双生花,在不同的土壤里,同样经历着风霜雨雪的催折,却也都顽强地,向着未知的明天,扎根,生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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