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齐啸云回到齐公馆时,夜色已深。公馆内灯火通明,却静得能听见西洋座钟钟摆规律的滴答声。他将外套递给垂手侍立的管家福伯,揉了揉有些发胀的太阳穴。“少爷,老爷在书房等您。”福伯低声禀报,脸上带着一贯的恭谨。
齐啸云脚步未停,径直走向二楼书房。推开沉重的红木房门,书桌后,齐鸿轩正就着台灯的光晕批阅文件,鼻梁上架着一副金丝边眼镜。听到动静,他抬起头,锐利的目光透过镜片落在儿子身上。
“回来了?码头那批货处理得如何?”
“有些许损耗,已在可控范围内,后续赔付事宜已安排人去接洽。”齐啸云简略汇报,走到书桌前站定。父亲不喜欢冗长的解释,只看重结果。
齐鸿轩“嗯”了一声,摘下眼镜,靠向椅背,略显疲惫地捏了捏眉心。“如今时局微妙,航运一道,牵一发而动全身。南洋航线还算安稳,北边……却要多加小心。我们齐家树大招风,多少人盯着,一步都错不得。”
“儿子明白。”齐啸云应道。他看着父亲眼角新添的细纹,心中明了齐家这艘大船在风雨欲来的时局中航行的不易。犹豫片刻,他还是开口,语气尽量显得随意:“父亲,今日在档案室查阅旧例,偶然看到一些关于……莫隆伯父当年案子的卷宗副本。”
齐鸿轩捏着眉心的手微微一顿,随即放下,目光骤然变得深沉,直直看向齐啸云:“你看那些做什么?”
那目光带着审视,更带着一种不易察觉的警惕。齐啸云心头微凛,面上却不动声色:“并非特意查找,是为处理海关单据的纠纷,无意间翻到。只是觉得……有些细节,似乎与当年外界所传,略有出入。”
“出入?”齐鸿轩的声音沉了几分,“啸云,莫家的事情,早已盖棺定论。当年牵扯甚广,我们齐家能保全你林姨和莹莹,已是尽了全力,也付出了不小的代价。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吧。深究无益,只会徒惹麻烦,甚至可能给莫家剩下的孤儿寡母带来灾祸。”
话语中的告诫意味如此明显,几乎带着不容置疑的斩钉截铁。齐啸云知道,父亲这是在划下界限。他沉默着,没有争辩,只是脑海中那个模糊的兽首印章图案,却愈发清晰起来。父亲的反应,与其说是回避麻烦,更像是一种……讳莫如深。
“是,儿子知道了。”他垂下眼睑,掩去眸中思绪。
齐鸿轩凝视他片刻,语气稍缓:“你林姨和莹莹近来不易,你有空多去看看,照拂一二。莹莹那孩子,心思细腻,你待她好,她都知道。”
这话语里的暗示,齐啸云听得懂。他与莫家小姐莫莹莹的婚约,虽因莫家败落而未再正式提起,但在两家长辈心中,尤其是在父亲和林姨那里,似乎从未真正解除过。他对莹莹,有从小一起长大的情分,有怜惜,也认可她将是合格的齐家少奶奶。只是……那份感觉,更像是对妹妹的呵护,而非男女之间炽热的吸引。
“我明日便去探望。”他应承下来。
从书房退出,齐啸云回到自己的房间。站在窗前,望着公馆花园里影影绰绰的树木,白日里那双倔强明亮的眼睛,和档案室里那模糊的印章图案,再次交错浮现。父亲的态度,像一层无形的网,笼罩在旧事之上,反而让那疑云在他心中投下了更深的阴影。
他并非冲动之人,深知在沪上,有些浑水蹚不得。但若那浑水中沉沦着冤屈,牵扯到曾与齐家交好的世交,甚至可能影响到齐家自身……他无法真正做到视而不见。
有些事,明面上不能查,不代表暗地里不能留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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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此同时,位于沪西平民区逼仄巷弄里的陈记绣坊,却笼罩在一片愁云惨雾之中。
白日里“黄老虎”手下虽被齐啸云吓退,但威胁并未解除。陈师傅坐在昏暗的灯下,看着桌上那几包险些被抢走的绣品,连连叹气。绣坊里另外两个学徒,春妮和秋菊,也吓得脸色发白,围坐在一旁,不敢出声。
“师傅,您别太担心了。”贝贝将一碗刚熬好的、没什么米粒的稀粥端到陈师傅面前,声音尽量放得轻松,“货不是保住了吗?明天一早,我就给瑞昌祥送去。”
陈师傅摇摇头,花白的头发在灯光下更显苍老:“阿贝啊,你不懂。‘黄老虎’那是吃人不吐骨头的主儿。他既然盯上了咱们,这次不成,必有下次。咱们这小门小户,哪里经得起他折腾?瑞昌祥这批货交完,下一单还不知道在哪里……这世道,难啊。”
贝贝看着师傅愁苦的脸,心中一阵酸涩。她想起养父莫老憨被打伤后,家中一贫如洗的窘境,想起养母日夜操劳却换不来几帖好药的无奈。那种被强权压迫、无力反抗的滋味,她尝过。如今到了沪上,原以为靠着手艺能挣一条活路,却没想仍是荆棘遍布。
她咬了咬下唇,那双明亮的眼睛里没有丝毫退缩,反而燃起更旺的火苗。“师傅,活人总不能叫尿憋死。他们来硬的,我们就想办法。沪上这么大,总有不怕‘黄老虎’的买卖家。我们的绣活好,不怕没人识货。”
陈师傅看着她年轻脸庞上那股不服输的劲儿,又是欣慰,又是心酸。“唉,你这孩子,性子忒倔。像你娘……”
贝贝一怔:“像我娘?”她对自己的身世知之甚少,养父母只说是捡来的,旁的一概不提。
陈师傅自知失言,忙岔开话题:“没什么,没什么。快吃饭吧,明天还要早起送货。”
贝贝却没有轻易放过,她凑近一些,压低声音:“师傅,您是不是知道些什么?关于我爹娘……”她来到沪上,除了谋生,内心深处何尝没有存着一丝寻找身世根源的渺茫希望?那半块随身携带的玉佩,冰凉的触感时常提醒她,她的来历并非寻常渔家女。
陈师傅看着她急切的眼神,叹了口气,最终还是摇了摇头:“阿贝,不是师傅不肯说。是……是不能说。知道多了,对你没好处。你只要记住,你爹娘……定然不是寻常人,你好好活着,把手艺学精,比什么都强。”
又是这样语焉不详的告诫。贝贝抿紧了唇,不再追问,心中那份探寻的欲望却更加强烈。她摸了摸贴身藏着的半块玉佩,冰凉的玉质似乎也带上了一丝温度。
第二天一早,天刚蒙蒙亮,贝贝便独自一人,背着沉重的绣品,再次前往位于繁华地段的瑞昌祥绸缎庄。这一次,她格外警惕,专挑人多的大路走,所幸一路平安。
瑞昌祥的气派自非陈记绣坊可比,高大的门楼,光亮的柜台,伙计穿着统一的青色短褂,接待客人的态度带着大字号特有的、不冷不热的矜持。
接待贝贝的是瑞昌祥负责采办绣品的二掌柜,姓钱。钱掌柜约莫四十岁年纪,面团团一张脸,见人先带三分笑,眼神却精明得很。他验看贝贝带来的绣品时,手指细细摩挲着绣面,尤其是那几幅双面异色绣的精品,翻来覆去看了许久。
“嗯,陈师傅的手艺,还是这般扎实。”钱掌柜慢悠悠地开口,目光却落在贝贝身上,“尤其是这幅《锦鸡牡丹》,配色大胆,针法也活,不像陈师傅以往的风格,倒有些……新奇。”
贝贝心中一动,这幅《锦鸡牡丹》正是她根据水乡常见的野趣,结合师傅教授的技法,自己琢磨着绣的。她微微躬身,不卑不亢地回答:“钱掌柜好眼力。这幅是晚辈试手之作,若有不足之处,还请掌柜指点。”
钱掌柜笑了笑,未置可否,将绣品仔细收好,吩咐伙计结算工钱。然而,给出的价钱,却比约定的低了一成。
“钱掌柜,这价钱……”贝贝蹙眉。
钱掌柜脸上的笑容淡了些,端起旁边的盖碗茶,吹了吹浮沫:“阿贝姑娘,如今市面不景气,洋布冲击得厉害,绣品的行情也大不如前了。我们瑞昌祥收你们的货,也是看在陈老师傅多年的情分上。这个价,已经是顶天了。况且……”他拖长了语调,意有所指地瞥了贝贝一眼,“听说你们陈记绣坊,最近似乎有些‘麻烦’?我们瑞昌祥是做正经生意的,最怕惹上是非。”
贝贝的心沉了下去。果然是“黄老虎”的影响。她看着钱掌柜那副市侩精明的嘴脸,知道再争辩也无益,只会让后续的合作更难。她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的屈辱和愤怒,接过那比预期少了许多的工钱,声音平静:“多谢钱掌柜。下一批货,我们会按时送来。”
走出瑞昌祥那气派的大门,站在车水马龙的街边,贝贝紧紧攥着手中那叠单薄的纸币,指甲几乎要嵌进掌心。阳光刺眼,照得她有些眩晕。沪上的繁华,像一层华丽的锦袍,内里却爬满了吸血的虱子。没有根基,没有靠山,仅凭一双手艺,想要在这里立足,竟是如此艰难。
她漫无目的地走着,穿过一条条喧嚣的街道,试图驱散心头的憋闷。不知不觉,竟走到了一片相对安静的街區,这里多是些洋行、事务所和西式咖啡馆。与四马路那边的市井气息迥然不同,这里的一切都显得秩序井然,光鲜亮丽,却也带着一种冰冷的疏离感。
在一家名为“蓝鹊”的咖啡馆临街的玻璃窗后,齐啸云正与一位穿着西装、金发碧眼的洋行经理洽谈生意。他端起咖啡杯,目光无意间掠过窗外,恰好看到了那个熟悉的身影。
依旧是那身粗布印花衣裳,乌黑的大辫子垂在脑后,背脊挺得笔直,独自一人走在人行道上。她的脚步不像昨日那般利落,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沉重和迷茫。阳光勾勒出她侧脸的轮廓,蜜色的皮肤在光线下显得很有质感,紧抿的唇线透着一股倔强的委屈。
齐啸云的动作微微一顿。她怎么会在这里?看她的神情,似乎遇到了难处。是绣坊的事不顺利?还是又遇到了“黄老虎”的骚扰?
“齐先生?”对面的洋经理见他走神,出声提醒。
齐啸云收回目光,恢复了商界精英的从容,继续方才的交谈,心思却有一小部分,不由自主地飘向了窗外那个渐行渐远的、孤独而坚韧的背影。
贝贝并未注意到咖啡馆内的目光。她走到一个十字路口,停下脚步,望着对面一家装潢极为雅致、名为“云裳”的高级旗袍店橱窗。橱窗里陈列着几件精美绝伦的旗袍,无论是面料、剪裁还是上面的刺绣,都堪称艺术品。尤其是其中一件墨绿色软缎旗袍,衣襟和袖口用金银线交错,绣着繁复而灵动的缠枝莲纹,在灯光下流光溢彩,华美不可方物。
那刺绣的技法……贝贝的眼睛一下子被吸引住了。那不是普通的平绣或乱针绣,似乎融合了苏绣的精细和粤绣的浓郁色彩,针脚缜密,光泽度极好,构图更是大气新颖。
与她所学的、更偏向民间传统风格的双面异色绣相比,这橱窗里的刺绣,代表着另一种高度——一种更符合沪上摩登审美、更具商业价值的高度。
一种强烈的渴望,混合着不甘与斗志,在她心中汹涌而起。她不要永远在底层挣扎,靠着微薄的工钱和随时可能被恶霸欺凌的恐惧度日。她有一双手,有对刺绣天生的领悟力,她缺的,是机会,是眼界,是通往更高舞台的路径。
这“云裳”橱窗里的光华,像一道闪电,劈开了她眼前的迷雾。
她要在沪上立足,要让自己和师傅的绣艺得到真正的认可,要拥有不被随意欺压的底气。而这一切,或许可以从模仿、学习乃至超越这些顶级的绣品开始。
她深深看了一眼那件墨绿色旗袍,像是要将它的每一个细节都刻印在脑海里,然后毅然转身,朝着来时的方向,大步离去。背影依旧单薄,脚步却重新变得坚定有力。
而咖啡馆内的齐啸云,在结束会谈后,站在窗边,看着那个身影消失在街角,若有所思。他召来随行的助手,低声吩咐了几句。
“去查一下,四马路那家‘陈记绣坊’,最近到底遇到了什么麻烦。还有,那个叫阿贝的姑娘……她的来历。”
疑云与关注,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荡开的涟漪,正悄然扩散,将原本平行的命运线,一点点拉近。沪上的天空下,暗流涌动,微光初现,一场关乎身世、阴谋、情感与奋斗的大幕,正缓缓拉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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