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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颍川的晨雾,如同浸透了墨汁的宣纸,沉沉地压在荀家庄园蜿蜒的青石板路上。露水浸润着路旁已经开始泛黄的草叶,空气中弥漫着泥土的腥甜和远处传来的隐约鸡鸣。车队碾过湿润的石板,发出沉闷的辘辘声,惊起了几只栖息在古老槐树上的寒鸦,它们扑棱着翅膀,发出粗嘎的叫声,消失在灰蒙蒙的天际。
刘湛坐在微微摇晃的马车里,透过半卷的车帘,默默观察着这座声名在外的士族庄园。与其说是庄园,不如说是一座功能齐备的坞堡。高耸的夯土墙环绕四周,墙上可见巡哨庄丁的身影。墙内,阡陌纵横,大片收割后的田地显得空旷而规整,远处是连绵的屋舍,青瓦白墙,错落有致,既有供族人居住的精舍,也有仓廪、工坊、甚至一个小小的校场。一切都显得井然有序,透着一股沉淀了数代的底蕴与从容,但也像这秋日的清晨,带着一丝不易接近的清冷。
车队在庄园深处一座颇为宽敞、陈设雅致的院落前停下。这里将是刘湛暂时的居所。早有管事带着几名仆役恭敬等候。
“刘先生,小人荀贵,奉家主之命,照料先生起居。若有任何需要,尽管吩咐。”管事荀贵约莫四十岁年纪,面容精干,眼神活络,行礼的姿态无可挑剔,但那份恭敬里,总带着几分审视与衡量。
刘湛拱手还礼,不卑不亢:“有劳荀管事。”
安顿下来后,刘湛并未急于闭门不出,或是立刻去拜会荀氏的重要人物。他知道,自己这个“意外”闯入者,需要时间让荀家人观察,也需要时间让自己了解这个陌生的环境。
接下来的几日,他或在荀彧、郭嘉的陪同下,在庄园内有限度地走动,或独自在院中读书——读的是这个时代的竹简和帛书,艰深晦涩的文字让他头疼不已,却也让他如饥似渴地吸收着关于这个时代的知识。
更多的时候,他是在观察。
观察庄园的运作,观察田地里农人劳作的方式,观察荀氏族人、仆役之间的相处。他看到了井然有序之下的等级森严,也看到了士族风度背后的精于算计。
荀彧对他始终保持着温和的礼遇,与他谈论经义、时局,言辞间多有启发,但涉及荀家内部事务,便滴水不漏。
郭嘉则依旧是那副神龙见首不见尾的样子,时而出现,拉着他点评庄里某位先生古板的步态,时而又消失无踪,不知去哪里寻他的“杜康”了。
这一日,午后阳光稍暖,刘湛信步走到庄园边缘的一片坡地。这里种植的似乎是桑树,但长势普遍不佳,叶片稀疏发黄,与旁边长势良好的粟田形成鲜明对比。几个老农正愁眉苦脸地对着桑树指指点点,唉声叹气。
“老丈,这桑树为何长势如此萎靡?”刘湛走上前,用尽量平和的语气问道。他前世虽非农学专家,但基本的植物知识和一些跨越时代的思路还是有的。
老农见是家主颇为礼遇的客人,不敢怠慢,连忙行礼,苦着脸道:“回先生的话,这片坡地土质本就贫瘠,偏生今年雨水又多,排水不畅,树根怕是沤着了。眼看着养蚕的季节要到了,这桑叶……唉!”其他几人也纷纷附和,愁云惨淡。
刘湛蹲下身,抓起一把泥土,在指尖捻了捻,粘重而潮湿。他又仔细看了看桑树的根系部位,确实有渍水的痕迹。他沉吟片刻,问道:“为何不尝试挖沟排水?或者在树下铺些干草、秸秆,既能保墒,又能防止积水,腐烂后还能肥地。”
老农们面面相觑,一人迟疑道:“先生,挖沟排水工程不小,需请示管事。铺草……这倒是省事,可庄里秸秆大多用作柴火或牲口饲料,怕是……”
正说话间,一个清冷而悦耳的声音自身后响起:“刘先生对农事也有涉猎?”
刘湛回头,只见荀妤不知何时站在不远处。她今日穿着一身素雅的浅青色曲裾深衣,外罩一件月白色的薄纱襌衣,乌黑的秀发简单地绾起,插着一支素银簪子,亭亭玉立,如同雨后初绽的青莲。阳光透过桑树的枝叶,在她身上投下斑驳的光影,更衬得她肌肤如玉,气质清冽。她手中拿着一卷竹简,似是刚从附近的书斋出来。
刘湛起身,拍了拍手上的泥土,坦然道:“略知皮毛。见这桑树长势不佳,农人忧心,便随口问问。让荀姑娘见笑了。”
荀妤走近几步,目光扫过那片萎靡的桑林,又落在刘湛沾了泥渍的手指上,清澈的眼眸中闪过一丝讶异。士人谈论经国济世是常事,但像刘湛这样直接蹲在地上研究泥土,并提出具体改良措施的,却不多见。
“先生方才所言‘铺草肥地’,不知是何道理?”荀妤的语气依旧平淡,却少了几分之前的疏离,多了一丝探究。
刘湛整理了一下思绪,尽量用这个时代能理解的语言解释道:“枯草腐烂之后,会化为腐殖质,融入泥土,可以改善土质,使其变得疏松、肥沃,类似于……嗯,类似于将腐熟的粪肥施入田中,但其性更温和,不易烧苗。同时,铺盖的草层能减少水分蒸发,保持土壤湿润,雨季时也能一定程度上阻隔过多的雨水直接浸泡根系。”
他一边说,一边用手比划着。荀妤听得十分专注,长长的睫毛微微颤动,显然在快速理解和消化这些闻所未闻的知识。旁边的老农们也竖起了耳朵,虽然有些词听不懂,但大意是明白的,眼中渐渐燃起了希望。
“先生此言,似乎颇有道理。”荀妤沉吟道,她转向那几位老农,“便按刘先生所言,先取些闲置的秸秆来,在这几棵树下试试。所需秸秆,我去与仓廪管事分说。”
老农们闻言大喜,连声道谢,忙不迭地去了。
荀妤这才重新看向刘湛,福了一礼:“多谢先生指点。若此法有效,当为庄中桑农解一难题。”
“荀姑娘客气了,举手之劳而已。”刘湛连忙还礼。他感觉到,荀妤看他的眼神,似乎比之前柔和了一些,那是一种对知识的尊重,而非仅仅是对客人或“潜在投资对象”的礼节。
这件小事,像一颗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很快在荀家庄园泛起了涟漪。
数日后,刘湛被邀请参加一场在荀氏正厅举行的“清谈”。与其说是清谈,不如说是一场非正式的考校和观察。在座的除了荀衍、郭嘉,还有几位荀家的长辈和颇有声望的门客。厅内焚着淡淡的檀香,众人跪坐于席上,气氛看似随意,实则暗藏机锋。
话题自然而然地从经学典义,逐渐转向了时政民生。当谈到如何安抚流民、恢复生产时,一位留着山羊胡、名叫荀奇的门客,带着几分矜持与考校的意味,向刘湛发问:“刘先生自外来,见识广博。不知对于如今颍川乃至天下,田亩歉收,民生凋敝之状,有何高见?”
这个问题颇为宽泛,也容易流于空谈。众人目光都集中在刘湛身上。
刘湛知道,这是展示自己价值,也是争取更多话语权的机会。他深吸一口气,没有直接引经据典,而是从最实际的角度切入:“湛以为,当务之急,一在‘尽地利’,二在‘恤民力’。”
他顿了顿,见众人倾听,便继续道:“所谓尽地利,并非一味鼓励垦荒。现有田亩,或因战乱抛荒,或因耕作不得法而产出低下。当优先恢复熟田,改进农具,比如推广代田法、区田法,精耕细作。亦可因地制宜,引水灌溉,或如日前与荀妤女公子所言,利用秸秆、绿肥、草木灰等改良贫瘠之地。”他提到了前几日桑园的事,荀衍和荀彧眼中都露出一丝了然和兴趣。
“至于恤民力,”刘湛语气转为沉重,“战乱连年,丁壮死伤流徙,剩余民力宝贵。官府与豪强征发徭役,需有时有度,不夺农时。对于流民,与其单纯赈济,不如效仿前代屯田之策,组织其耕种无主荒地,贷予种子耕牛,使其安居乐业,既可安民,亦可足食。”
他的论述没有华丽的辞藻,却条理清晰,直指要害,尤其是提出的“代田法”、“区田法”、“屯田”等具体措施,虽然有些名词在座诸人未必全懂,但其思路的务实和前瞻性,让在座不少真正关心实务的人暗自点头。
荀衍抚须微笑,看向刘湛的目光更加温和。郭嘉则歪在席上,以袖掩面,似乎在小憩,但嘴角那抹若有若无的笑意,显示他正听得津津有味。
那位荀奇门客脸色有些不太自然,强笑道:“刘先生所言,倒也有些……新奇之处。只是,这些法子,施行起来恐怕不易吧?”
就在这时,一个略带慵懒和戏谑的声音响起:“奇公,法子新不新奇不重要,管不管用才要紧。总比某些人只知道抱着几卷故纸,空谈什么‘仁政爱民’,却连自家庄子里的桑树都快养不活了强吧?”
说话的不是别人,正是看似在打盹的郭嘉。他不知何时睁开了眼,正笑嘻嘻地看着荀奇,话语中的讽刺意味毫不掩饰。
荀奇的脸瞬间涨红了,想要反驳,却见荀衍轻轻咳嗽了一声,只得悻悻闭嘴。荀衍作为家主,自然清楚庄内事务,前几日刘湛指点桑农之事,他已有耳闻。郭嘉这话,虽是调侃荀奇,却也间接肯定了刘湛的价值。
荀衍看向刘湛,目光中多了几分真正的欣赏:“刘兄见识不凡,所言皆切中时弊。日后庄中农事,或可多向刘兄请教。”
这场清谈,让刘湛在荀家庄园初步站稳了脚跟。他不再仅仅是一个被收留的、有些急智的落难者,而是一个展现出务实才能和潜在价值的人物。
夜色渐深,月光如水银泻地,将庭院中的假山、竹丛勾勒出朦胧的轮廓。刘湛婉拒了仆役的跟随,独自一人在院中散步,梳理着纷乱的思绪。穿越以来的种种经历,黄巾的刀光剑影,荀家的暗流涌动,未来的不确定性……都让他感到一种沉重的压力。
忽然,一阵若有若无的琴声,随风飘来。琴音清越,初时如幽涧流泉,带着一丝淡淡的忧思,继而渐渐开阔,仿佛月下平沙,意境悠远。
刘湛被琴声吸引,循声走去,穿过一道月洞门,来到一处更为幽静的小园。园中有一方小池,池边水榭内,一点灯火如豆,一个窈窕的身影正坐在案前,素手调弦,正是荀妤。
她似乎完全沉浸在琴音之中,并未察觉刘湛的到来。月光洒在她身上,仿佛为她披上了一层清辉,侧脸线条柔和而专注。此时的她,褪去了白日的清冷自持,更添了几分娴静与柔弱。
刘湛驻足于竹影之下,不忍打扰。他听着那蕴含着复杂心绪的琴音,看着月光下那道孤清的身影,心中莫名生出一丝怜惜与共鸣。在这个动荡的时代,即便如荀妤这般出身高门的女子,恐怕也有着不为人知的压力与无奈吧。
一曲终了,余音袅袅。
荀妤轻轻按住琴弦,微微叹了口气。
“此曲意境高远,然其中似有郁结之气,荀姑娘可是有心事?”刘湛忍不住出声,同时从竹影下走出,以免唐突。
荀妤闻声,娇躯微颤,显然吃了一惊。她抬起头,看到是刘湛,眼中的惊讶迅速化为平静,只是耳根处微微泛起的红晕,泄露了她瞬间的慌乱。她起身,敛衽一礼:“不知刘先生在此,妤失礼了。”
“是在下冒昧,被琴音吸引而来。”刘湛拱手致歉,“打扰女公子雅兴了。”
“无妨。”荀妤轻轻摇头,目光落在池中月影上,“只是偶有所感,随手抚琴,让先生见笑了。”
两人一时无话,气氛有些微妙的尴尬,却又奇异地并不让人难受。夜风拂过池面,荡开粼粼波光,也带来她身上淡淡的、如同兰芷般的清香。
“那日桑园之事,还要再次谢过先生。”荀妤率先打破沉默,声音比琴音更柔和几分,“按先生之法处置的几株桑树,已有返青迹象。庄中几位老农,都对先生感激不已。”
“有效便好。”刘湛笑了笑,“能帮上忙,湛亦心安。”
荀妤转过头,清澈的目光在月色下显得格外明亮,她看着刘湛,忽然问道:“先生非常人。那日书院献策,今日指点农桑,所言所行,皆与寻常士子不同。妤冒昧,先生之志,究竟何在?”
这个问题,直指核心。刘湛沉默了片刻,望着夜空中的那轮明月,缓缓道:“湛不敢妄言大志。初时,只求乱世中存活。而今……见民生之多艰,或许,是想为这疮痍遍地的人间,尽力找寻一条能让人活下去,并且活得稍微好一点的路吧。”他的语气诚恳,没有豪言壮语,却透着一种沉静的力量。
荀妤静静地听着,眼眸中光芒流转,似乎在掂量着他话语中的每一个字。良久,她轻声道:“先生之心,妤似乎明白了一些。”她顿了顿,声音更低了些,“这荀家庄园,看似平静,实则……先生还需多加小心。”
这近乎提醒的话语,让刘湛心中一震。他看向荀妤,她却已移开目光,俯身抱起古琴:“夜已深,妤告退了。”
说着,她再次敛衽一礼,抱着琴,转身沿着来路款款而去,身影很快消失在月洞门后,只余下一缕若有若无的幽香,和池中那轮被风吹皱的明月倒影。
刘湛独立良久,回味着荀妤最后那句话,以及她琴声中的忧思。这荀家庄园的平静水面之下,果然暗流涌动。而荀妤的态度,似乎正在发生某种微妙的变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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