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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进的数万大军,如同一股无法阻挡的钢铁洪流,昼夜兼程,向着西北方向滚滚而去。马蹄声、脚步声、车轮碾过路面的吱呀声,混合着兵器甲胄的碰撞声,汇成一股低沉而持续不断的轰鸣,惊醒了沉睡的山林与原野。队伍行经之处,卷起的漫天黄色烟尘,经久不散,仿佛一条匍匐在大地上、不断向前蠕动的巨大土龙。离开了豫州与南阳那片经过休养生息、初现富庶迹象的平原,地势开始变得起伏不定。队伍进入了荆州与司隶校尉部交界的丘陵地带。官道因连年战乱、无人维护而严重失修,路面坑洼不平,布满了碎石与深深的车辙印。道路两旁,时而可见被遗弃的村落废墟,断壁残垣在夕阳下投下长长的、扭曲的阴影,如同大地裸露的伤疤。荒草萋萋,已长得半人高,在风中无力地摇曳,偶尔有皮毛肮脏、肋骨突出的野狗穿梭其间,警惕地抬起头,口中叼着不知是人还是牲畜的、早已泛白的骨骸,用最直白的方式,无声地诉说着这片土地曾经以及正在承受的深重创伤。更令人心头发紧的是,开始有零星的流民身影出现在视野边缘。他们衣衫褴褛,几乎不能蔽体,面黄肌瘦,眼神空洞,如同惊弓之鸟,远远看到这支盔明甲亮、旌旗招展的大军经过,便如同受惊的兔子般,慌忙连滚带爬地躲进更深的灌木丛或山坳里,只留下一双双在暗处窥视的眼睛,那里面除了极度的恐惧,便只剩下被苦难磨砺得近乎麻木的绝望。
刘湛端坐于神骏的乌骓马上,身姿依旧挺拔,但眉宇间却笼罩着一层挥之不去的阴霾。他目光沉凝地扫过这沿途的满目疮痍,心脏如同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沉甸甸的压力。他治下的豫州与南阳,经过努力,虽已初见繁荣安稳的迹象,如同一座在暴风雨中勉强筑起的避风港,但这广袤天下的大部分地方,却依旧如同眼前所见,浸泡在无边的血泪、饥饿与死亡构成的苦难深渊之中。这残酷的现实,像冰冷的鞭子抽打在他的心上,更坚定了他必须尽快结束这该死乱世、重塑人间秩序的信念。这条路,注定漫长而血腥,但他已无退路。
“主公,前方便是鲁阳地界了。”郭嘉催动他那匹看似瘦弱、却极有耐力的青骢马,靠近刘湛,用马鞭懒洋洋地指了指前方一座在夕阳惨淡余晖中、显得格外破败不堪的土城轮廓。“此地乃荆州北境门户,地势紧要,昔日‘江东猛虎’孙文台曾在此地大破董卓的西凉铁骑,声威震天下,可惜啊……”他语气中带着一丝物是人非、英雄不再的感慨,随手又从马鞍旁那个仿佛永远掏不空的皮囊里,摸出那个小巧的锡制酒壶,拔开塞子,仰头抿了一小口,随即皱了皱眉,咂咂嘴,嫌弃地抱怨道,“啧,这鬼地方,连带着酒都透着一股子洗不掉的土腥气和穷酸味,真是糟蹋了好东西。”
刘湛瞥了他一眼,看着他那副无论何时何地都改不了的惫懒模样,无奈地摇了摇头,语气带着几分告诫:“奉孝,军中明令禁酒,你身为军师祭酒,更当以身作则,小心触犯军法,到时我也护不住你。”
郭嘉浑不在意地晃了晃手中酒壶,溅出几滴酒液,笑嘻嘻道:“主公明鉴,嘉这非是寻常饮酒作乐,乃是‘激发灵思、洞察幽微之药引’也。您想啊,这荒山野岭,古道西风,残阳如血,若无此物提神醒脑,涤荡浊气,如何能捕捉到那天地间稍纵即逝的、独属于某位奇人的‘文和’之气?”他话里有话,眼神意味深长地瞟向远处一个被暮色笼罩的、寂静的山坳。
刘湛心思何等敏锐,立刻捕捉到了他话语中的关键,心中不由一动:“文和?奉孝此言,可是另有所指?”
郭嘉见刘湛领会,脸上露出一抹神秘而得意的微笑,压低声音,几乎是在耳语:“主公可还记得,那李傕、郭汜二人麾下,除了骄兵悍将,还有一位深藏不露的谋士,名唤贾诩,贾文和?”
刘湛瞳孔微微一缩,脑海中立刻浮现出关于此人的信息,语气也凝重起来:“自然记得。此人智计深远,算无遗策,尤其擅于洞察人心,借力打力,手段……堪称狠辣决绝,故有‘毒士’之名。董卓伏诛后,长安大乱,正是他献策李傕、郭汜,以‘为董公报仇’之名,收拢西凉溃兵,反攻长安,致使王允殉国,吕布败走,朝廷再次落入豺狼之手,天下崩乱之局,由此愈演愈烈,直至今日。”他对贾诩的印象极为复杂,既深深忌惮其谋略之诡谲狠辣,每每思之背脊发凉,又不由惊叹其总能于乱局中精准把握关键、保全自身乃至扶摇直上的惊人能力。
“正是此人。”郭嘉眼中闪着如同发现猎物的精光,声音压得更低,“据嘉通过各种渠道所得之零星消息,李傕、郭汜这两个蠢货彻底撕破脸、在长安城内杀得血流成河之时,这位贾文和先生,似乎并未深陷其中,作那愚忠陪葬之辈。以他明哲保身、趋利避害的本事,十有八九早已寻得良机,金蝉脱壳,离开了那个是非漩涡中心。如今关中大乱,已成糜烂之势,他若想离开那片绝地,无论是南下依附荆襄刘表,还是东往中原另寻明主,这鲁阳附近的古道,乃是其南下的必经之路之一。”
刘湛顿时完全明白了郭嘉的意图,心跳不由得加快了几分:“你是说,我们极有可能在此地,‘邂逅’这位贾文和先生?”
“非但有可能,”郭嘉得意地再次晃了晃他的宝贝酒壶,一副尽在掌握的神情,“嘉早已未雨绸缪,派出了手下几名最是机灵狡黠、善于伪装的斥候,扮作逃难的流民或是行脚的小商贩,在前方数十里范围内哨探,重点关注那些形单影只、或小队而行,且气质独特、迥异于寻常百姓或溃兵之人。若能得天眷顾,得此‘毒士’倾力相助,主公此番西进之路,无异于猛虎添翼,蛟龙入海,许多棘手难题,或可迎刃而解。”他话锋一转,语气带上了一丝郑重,“当然,此人心思之深沉,性情之谨慎,远超常人,如何说动他,让他心甘情愿地登船,还得看主公您的手段与诚意了。强扭的瓜不甜,对这老狐狸,尤其如此。”
刘湛沉吟不语,目光投向远方暮色渐浓的山峦。贾诩此人,确是一把绝世利器,若能握在手中,指向敌人,自然无往不利;但若驾驭不当,或是心意不诚,则极有可能反噬其身,后果不堪设想。但眼下正是用人之际,尤其是面对关中错综复杂、各方势力犬牙交错的局面,以及那位用兵如神、绝不会坐视自己顺利勤王的曹操,若能得贾诩这等深谙人性、精于算计的谋士在旁筹划,无疑将大大增加胜算。这其中的风险与机遇,如同一枚硬币的两面,紧密相连。
就在这时,“嘚嘚”的马蹄声由远及近,一骑快马从前队方向飞驰而来,马蹄踏起一溜烟尘。来者正是徐晃麾下的一名亲兵,脸上带着急切与肃然。那亲兵奔至刘湛马前,利落地勒住战马,翻身落地,单膝跪地,抱拳高声禀报:
“禀主公!徐将军命小人来报!先锋部队在前方约十里处,一座废弃的驿站附近,发现一小队形迹可疑之人,约十余骑,护卫着一名文士打扮的老者。对方见到我军前哨,并未像寻常流民或溃兵那般惊慌逃窜,反而主动停下,就地等候,为首老者声称……欲求见主公!徐将军见其气度不凡,不敢擅专,特派小人火速来报,请主公定夺!”
刘湛与郭嘉迅速交换了一个眼神,均从对方眼中看到了难以掩饰的惊讶与一种“果然如此”的了然。没想到,郭嘉的预感,竟然应验得如此之快!
“可知那文士姓名?”刘湛强压下心中的波澜,沉声问道。
“回主公,对方并未直言名讳,只言自己姓贾……。”亲兵如实回禀。
“贾!”郭嘉闻言,忍不住抚掌轻笑,声音中带着几分兴奋,“果然是他!主公,您看,这天地间的‘文和’之气,并非需要刻意捕捉,乃是自行来投矣!机缘已至,速去相见,切莫错过这上天送来的厚礼!”
刘湛当即不再犹豫,下令中军加快行进速度,同时命那名亲兵立刻返回,通知徐晃,将那一行人引至驿站旁相对完整、便于谈话的一处院落等候,并再三叮嘱,务必以礼相待,不可有丝毫怠慢,更不得无礼搜查或威逼。
小半个时辰后,夕阳已几乎完全隐没在山脊之后,只在天边留下一道暗红色的血线。刘湛率领郭嘉及数十名精锐亲卫,抵达了那座废弃已久的驿站。驿站早已破败不堪,荒草蔓生,只剩下几间墙体歪斜、屋顶塌陷大半的土屋,和一个早已倒塌、只剩下几根焦黑木料的马棚。
夕阳最后那点可怜的光线,透过没有窗纸、如同黑洞般的窗棂,勉强照亮了院落中央站着的一小群人。
只见十余名骑士,虽人人面带疲惫,衣甲沾满尘土,甚至带着些许干涸的血迹,但个个眼神精悍,身形挺拔,如同钉子般牢牢护卫在四周。他们并未摆出明显的攻击姿态,但那股久经沙场、见惯了生死的剽悍之气,以及那种看似随意、实则将中间老者所有可能受到威胁的角度都隐隐封死的标准警戒姿态,显非寻常护卫,而是百战余生的精锐老兵。
而被他们如同众星拱月般护卫在中间的,是一位年约五旬、身着洗得发白、却依旧整洁异常的青色深衣的老者。老者面容清癯,皮肤因常年案牍劳形而显得有些苍白,但一双眼睛却异常清明,平静得如同深不见底的古井水,不起丝毫波澜,甚至带着几分看透世事沧桑、洞悉人心鬼蜮的淡漠与疏离。他颌下留着梳理得一丝不苟的三缕长须,手中拄着一根看似普通、却被摩挲得光滑温润的竹杖,静静地站在那里,任凭晚风吹动他宽大的衣袖,自有一股不同于周围肃杀气氛的、渊渟岳峙般的沉静气度,仿佛周遭的一切纷扰、数千大军的肃杀,都与他全然无关。
刘湛深吸一口气,翻身下马,将马缰扔给身旁亲兵,整理了一下因疾驰而略显凌乱的衣袍,快步上前,在距离老者数步远处站定,郑重地拱手行礼,语气诚恳:
“敢问,可是文和先生当面?豫州刘湛,久仰先生大名,如雷贯耳,只恨无缘得见!不想今日竟在此荒僻之地,得遇先生仙踪,实乃三生有幸!”
贾诩目光微动,在刘湛身上停留了一瞬,似乎也在快速打量着这位近年来声名鹊起的年轻诸侯。他并未因刘湛的身份而显得惶恐,只是微微欠身,从容还了一礼,声音平和舒缓,不带丝毫紧张或谄媚的波澜:“败军之虏,落魄之人,贾诩,见过刘豫州。豫州扫平逆袁,威震中原之名,贾某在关中亦有耳闻,如雷贯耳。今日得见真颜,方知盛名之下无虚士,确是贾某三生有幸。”他的目光在刘湛年轻却沉稳的脸上停留片刻,又似不经意地扫过一旁正饶有兴趣打量着他的郭嘉,眼中闪过一丝极快、却未能完全掩饰的探究与衡量之色。
郭嘉笑嘻嘻地插话道,语气依旧带着他那标志性的玩世不恭:“文和先生何必如此过谦?先生之才,鬼神莫测,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董卓暴虐,先生能于虎狼窝中保全身家;李郭昏乱悖逆,先生又能于血海滔天中从容脱身。这‘败军之虏’、‘落魄之人’八字,可是无论如何也安不到先生头上的。”这话看似恭维,实则绵里藏针,既点出了贾诩过往那段不算光彩的经历,也暗含了对其趋利避害本能的试探。
贾诩闻言,淡淡地看了郭嘉一眼,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只是嘴角微微牵动了一下,算是回应了一个笑容:“这位想必便是那位算无遗策、助刘豫州定鼎豫州的郭奉孝,郭祭酒了?果然闻名不如见面,少年英杰,气度不凡。贾某不过是苟全性命于乱世,不求闻达于诸侯,碌碌无为,何谈才能?比不得奉孝兄年纪轻轻,便得遇明主,纵横捭阖,立下这不世功业,前途不可限量。”
刘湛见二人言语之间机锋隐现,空气中仿佛有无形的火花在碰撞,便适时抬手,温和地制止了这试探性的交锋,对贾诩再次诚恳地说道:“先生一路劳顿,想必辛苦了。此地荒僻,非是谈话之所,风沙甚大。如先生不弃,请移步屋内暂歇,容刘湛备些随身携带的薄酒粗食,你我慢慢叙话,不知先生意下如何?”他态度谦和,礼数周到,全然没有一方诸侯常见的倨傲与架子,显得真诚而尊重。
贾诩略一沉吟,浑浊却清明的目光再次快速扫过刘湛真诚的脸庞,以及他身后那些虽精锐却纪律严明、并未流露出任何敌意的亲卫,便缓缓点头,语气依旧平淡:“刘豫州盛情相邀,贾某却之不恭。如此,便叨扰了。”
众人遂进入驿站内那间唯一还算完整、起码能遮挡些夜风的土屋。亲兵早已手脚麻利地简单清扫了一下屋内的积尘与蛛网,在屋子中央生起了一堆篝火,橘红色的火焰跳跃升腾,驱散了初夏夜晚的些许寒意与屋内的潮湿霉气,也带来了几分光亮与暖意。刘湛坚持请贾诩在唯一一张还算稳当的木凳上落座,自己与郭嘉则搬了块平整的石头,坐在对面。亲兵送上随身携带的干粮、肉脯和清水。
跳跃的篝火光芒,在三人神色各异的脸庞上明明灭灭地舞动着。屋外,是数千西进大军宿营时隐隐传来的刁斗之声、战马偶尔的嘶鸣,以及那无孔不入的肃杀之气;屋内,却陷入了一种奇异的安静,只有木柴燃烧时发出的噼啪轻响,以及三人轻微的呼吸声。一场可能深刻影响未来天下走向的、微妙而关键的会谈,在这荒山野岭的破败驿站中,悄然拉开了序幕。
刘湛知道与贾诩这等智者交谈,拐弯抹角徒惹人笑,不如开门见山,他捧着水碗,目光坦诚地看向贾诩:“先生此次能从那长安修罗场中安然脱身,实乃大幸。不知先生此番脱困,接下来意欲何往?可有明确去处?”
贾诩伸出枯瘦但稳定的手,捧着粗糙的水碗,似乎是想借此汲取一点暖意,他目光低垂,看着碗中晃动的清水倒映的火光,平静无波地回答道:“关中已非久留之地,龙蛇混杂,杀机四伏。诩本欲南下荆襄,听闻刘景升治下尚算安稳,或可寻一山水僻静之处,结庐而居,读书耕田,了此残生,倒也清净。”这番话,说得云淡风轻,仿佛真的看破红尘,只求安稳度日。
一旁的郭嘉闻言,忍不住嗤笑一声,语气带着毫不掩饰的讥诮:“荆襄?文和先生,您就别拿这话搪塞我等了。刘景升?呵呵,垂垂老矣,色厉内荏,不过一守户之犬耳!且其麾下,蔡瑁、蒯越等大族把持权柄,排斥异己,内部倾轧得厉害,岂是先生这等经天纬地之大才的安身立命之所?只怕先生人还未到襄阳城下,就会被那蔡瑁‘请’去府中‘做客’,到时候是座上宾还是阶下囚,可就难说得很喽。”他这话说得尖刻,却一针见血,点破了荆州的现状。
贾诩对郭嘉的尖锐言辞并不动怒,甚至连眉毛都没抬一下,只是将目光从水碗上移开,平静地看向对面主导这场谈话的刘湛,反问道:“那么,依刘豫州之高见,当今天下汹汹,何处才是贾诩这等无用老朽的安身之所?”
刘湛迎上贾诩那看似平静、实则深邃如海的目光,坦然道,声音在篝火的噼啪声中显得格外清晰:“先生此言差矣。如今天下汹汹,烽烟四起,黎民倒悬,正是志士仁人挺身而出,匡扶社稷之时。先生身负经天纬地之才,学成文武艺,货与帝王家。岂能空老于林泉之下,坐视苍生受苦,山河破碎?”他先定了基调,表明了自己招揽贤才、匡扶天下的立场。
他顿了顿,语气更加诚恳,甚至带着几分推心置腹的意味:“刘湛不才,蒙陛下信重,添为豫州牧,牧守一方。今闻长安惊变,李郭二贼倒行逆施,竟致天子蒙尘,圣驾不安,我心如刀绞,五内俱焚!故不量力,亲提大军,欲西进勤王,扫除奸凶,迎还圣驾,重整这破碎河山!然……”他话锋一转,坦然承认困难,“关中路险,李郭余孽犹存,其部皆百战悍卒,困兽犹斗;更兼四方豺狼环伺,皆欲染指这‘勤王’之功,或另有图谋。湛自知年少德薄,才疏学浅,深感独木难支,力不从心。久闻先生深通谋略,明达时务,洞察人心,有安邦定国之策。若能得先生不弃刘湛愚钝,屈尊指点迷津,助我一臂之力,则湛幸甚,三军幸甚,汉室幸甚!”这番话,既表明了志向,又坦承了困难与自身的不足,更直接而恳切地表达了招揽之意,态度可谓放得极低,诚意十足。
贾诩静静地听着,脸上依旧如同古井无波,看不出是喜是怒,是认同还是鄙夷。他只是用手指,无意识地、缓慢地摩挲着那根陪伴他多年的竹杖,仿佛那竹杖能给他带来答案。火光在他清癯的脸上投下跳动的阴影,使得他的表情更显高深莫测。半晌,就在郭嘉都觉得有些压抑不住那份寂静时,贾诩才缓缓开口,声音依旧平和,却抛出了两个极其尖锐、直指核心的问题:
“刘豫州志存高远,心系汉室,欲行此壮举,诩深感敬佩。”他先是肯定了一句,随即“但是”紧随而至,“只是……诩乃戴罪之身,名声狼藉。昔日曾委身于国贼董卓,后又为李傕、郭汜出谋划策,虽为自保,然于天下士人眼中,已是污点斑斑,难以洗刷。豫州若收留诩,待之以上宾,恐为清流所不容,为天下士人所非议,于豫州好不容易积攒起来的清誉贤名有损。此其一也,关乎名望根基,豫州可曾细思?”
他稍稍停顿,给刘湛消化的时间,然后抬起眼皮,那双看似浑浊、实则锐利无比的目光,如同两把小小的锥子,深深刺入刘湛的眼底:“其二,”他的语气加重了些,“即便豫州不顾清议,执意西进,勤王之路,亦是千难万险,步步杀机。退一万步言,即便天佑豫州,侥幸成功,击溃李郭,迎回天子……然则,然后呢?”他微微前倾身体,带来一股无形的压力,“袁本初,四世三公,门生故吏遍布天下,如今虎踞河北,带甲数十万,鹰视狼顾;曹孟德,世之枭雄,机变无双,善于权谋,如今鹰扬兖州,其志不小。豫州虽据有豫州、南阳,钱粮渐丰,然地处中原腹心,实乃四战之地,无险可守。届时手握天子,看似占据大义名分,然怀璧其罪,是福是祸,犹未可知!豫州届时是效仿周公,还政于朝?还是……如董卓、李郭故事?这其中的分寸、火候,以及如何应对袁、曹必然的反弹与觊觎,豫州……可曾真正想得清楚,看得明白?这可关乎生死存亡,乃至天下最终之归属。”
这两个问题,一个关乎眼前的名声与现实阻力,一个关乎长远的战略与政治格局,如同两把冰冷的匕首,精准地抵在了刘湛,以及他这份新兴事业的要害之上。尤其是第二个问题,几乎是在逼问刘湛对未来的终极构想——如何对待天子?如何处理与袁绍、曹操这两位巨头的潜在冲突?
郭嘉闻言,面色一肃,收起了一直挂着的嬉笑之色,正襟危坐,正要开口用他犀利的言辞进行反驳与解释,刘湛却再次抬手,温和而坚定地制止了他。刘湛深知,回答这两个关乎格局、野心与政治智慧的问题,必须由他自己来,这直接关系到贾诩是否认可他这位潜在主公的器量、眼光与能力,任何他人的代劳,都会显得诚意不足。
刘湛迎着贾诩那仿佛能看透人心的深邃目光,没有丝毫闪躲,坦然回答道:“先生所虑,确是老成谋国之言,句句在理。然而,刘湛亦有浅见,望先生垂听。”他语气沉稳,带着一种超越年龄的从容。
“首先,关于先生所谓‘名声’之事。”刘湛目光诚恳,“先生昔日所为,董卓势大时暂且依附,李郭乱政时委曲求全,在湛看来,更多是形势所迫,不得已而为之。智者顺时而动,贤者量力而行,岂可以一时之迹,便论定英雄一生之功过?昔日管仲曾射齐桓公中带钩,然桓公不计前嫌,委以国政,终成霸业。至于天下士人非议……”说到这里,刘湛微微一笑,那笑容中带着几分不容置疑的自信与隐隐显露的霸气,“若因畏惧人言,顾忌虚名,而不敢任用真正有才干、能安邦定国之士,此乃目光短浅之庸主所为,非英雄之器!刘湛行事,但求上无愧于天,下无愧于地,中对得起本心,外有益于黎民百姓,何惧那些不明就里、只知空谈的流言蜚语?先生之才,若因这些虚妄之名而埋没于草莽,不得施展,这才是天下最大的损失,是刘湛之过,亦是汉室之不幸!”
他回答得斩钉截铁,将对贾诩过往的“理解”与对世俗非议的“不屑”表达得淋漓尽致,展现出了用人不疑的魄力。
紧接着,他深吸一口气,开始回答第二个,也是更为关键、更触及核心的问题:“至于先生所问,‘迎回天子,然后如何?’”刘湛的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带着一种深思熟虑后的坚定,“迎回天子,扫除奸凶,此乃为人臣子不可推卸之本分,亦是凝聚天下人心、号令四方最为堂皇正大之旗号!然后……自当秉持臣节,还政于朝,尊天子以令不臣,讨伐不庭,扫平群雄,最终目的,乃是再造一统,重开太平盛世!”
他话锋微转,谈及袁绍与曹操,语气中带着清醒的认识与不畏挑战的决心:“袁本初,确系名门之后,实力雄厚,然其外宽内忌,好谋而无断,色厉而胆薄,赏罚不明,非是真正能廓清寰宇、安定天下之主。曹孟德,世之枭雄,机变权谋,用兵如神,麾下人才济济,确是一代豪杰。然其性多疑,手段有时过于酷烈,宁教我负天下人,休教天下人负我,此等心性,岂是真正能收服天下民心、行仁政王道者?天下,非一人之天下,乃天下人之天下!唯有德者、能者,心怀苍生者居之,方能长久。”
最后,他总结道,声音沉稳而充满力量:“湛虽不才,亦知任重道远,前途多艰。但我愿与先生,与奉孝,与麾下众文武将士一道,戮力同心,砥砺前行!不为一家一姓之私利,只为这饱经战火、满目疮痍的天下,杀出一条血路,荡平所有奸邪与不臣!还这朗朗乾坤一个太平,给这亿万黎庶一个能够安居乐业的希望!此志,天地可鉴,虽九死其犹未悔!”
贾诩听完,再次陷入了长久的沉默。他低下头,目光似乎完全被地上跳跃不定的篝火火焰所吸引,手指依旧无意识地摩挲着竹杖,仿佛要从那变幻不定、明灭交织的火光中,窥见未来命运的轨迹,看清眼前这位年轻诸侯话语中的真意与那份雄心背后,究竟有多少坚实的根基与可行的路径。屋内一时间寂静得可怕,只有木柴燃烧时发出的、单调而持续的噼啪声,以及三人轻重不一的呼吸声。
郭嘉此刻也不由得有些紧张起来,他看看如同老僧入定般的贾诩,又看看面色平静却目光坚定的刘湛,手心微微沁出了汗水。他知道,贾诩接下来的反应,将直接决定这位顶尖谋士的最终去向,也将在很大程度上,影响主公此番西进勤王的难度与最终结局。
时间,在寂静中仿佛被拉长。良久,贾诩终于缓缓地、缓缓地抬起了头。火光映照下,他那张一向古井无波的清癯脸庞上,竟然露出了一丝极淡的、近乎难以察觉的、细微的笑意。那笑容中,似乎带着几分如释重负的释然,几分对眼前年轻人胆识与气魄的由衷赞赏,甚至……还有几分沉寂已久、被重新点燃的、对于参与塑造历史的隐隐期待?
“好!好一个‘为天下杀出一条血路,还百姓一个朗朗乾坤’!”贾诩轻轻地将手中的竹杖在地上顿了一下,发出一声清脆的叩击声,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寂静。“刘豫州年纪虽轻,却有如此直面难题之勇气,廓清天下之胸襟气魄,不矫饰,不空谈,能见人所未见,言人所不敢言……诩,佩服。”
他站起身,整理了一下本就整洁的衣袍,对着刘湛,不再是之前那种礼节性的欠身,而是郑重地、一丝不苟地长揖到地,声音清晰而沉稳:“蒙明公不弃贾诩卑贱,谆谆相邀,推心置腹,坦诚相待。诩……漂泊半生,今日得遇明主,如拨云见日!愿效犬马之劳,以供驱策,虽肝脑涂地,亦在所不惜!只是诩才疏学浅,智术短拙,恐日后有负明公今日之厚望。”
刘湛心中大喜过望,一股难以言喻的激动与振奋涌上心头,他连忙起身,抢上前两步,双手稳稳扶住贾诩的双臂,将他托起,语气中充满了真挚的喜悦:“先生何必多礼!快快请起!能得先生不弃,屈尊相助,实乃天助刘湛,天佑汉室!得先生一人,胜得十万雄兵!自此,湛之后顾无忧矣!”
郭嘉也长长地舒了一口气,脸上重新露出了那种混合着狡黠与轻松的笑容,凑过来打趣道:“文和先生,您这‘才疏学浅’可太过自谦了,您要是才疏,我等岂不是成了目不识丁的村野莽夫?好了好了,既然都是一家人了,也无需客套。正好,眼前就有一桩迫在眉睫的难题,欲请教先生。我军欲速取潼关,打通入陕通道,然潼关天险,守军虽人心惶惶,但毕竟易守难攻,强攻损失必大,不知先生可有不动刀兵、或少动刀兵的妙计?”
贾诩顺势起身,捋了捋颌下梳理整齐的长须,那双平静的眼眸中,此刻终于闪烁起属于顶尖谋士的、冷静而睿智的光芒,他看向郭嘉,又看向刘湛,缓缓道:“奉孝兄所虑极是。潼关天险,强攻实乃下策,纵能攻克,亦必伤我元气,于后续勤王大为不利。然李郭内讧,消息必然早已传至关隘,守关将领如今必然人心惶惶,各怀异志,彼此猜忌,难以同心。或可……暂缓刀兵,先行用间?择其薄弱处,分化瓦解,或诱之以利,或慑之以威,或动之以情,或晓之以理……或许,可收奇效。”
三人遂围拢在篝火旁,就着地上粗略绘制的简易地图,压低声音,仔细地商议起来。跳跃的篝火光芒,将三人的身影投在斑驳的土墙上,时而拉长,时而缩短,仿佛在演绎着未来变幻莫测的天下局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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