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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色如血,缓缓浸染天际,最终四合,将清源镇外荒芜的官道与远山吞没,道旁,大片临时搭建的窝棚歪歪斜斜地挤在一起,如同大地溃烂的伤疤。低矮的炊烟混着尘灰、汗臭、药草味以及腐烂物难以名状的气息,沉甸甸地压在流民区的上空,窒息而绝望,嗒嗒的马蹄声和金属铠甲有节奏的摩擦撞击声由远及近,撕破了这片死寂。一队约百人的骑兵,沉默地行进在官道上,如同一条疲惫却依旧带着煞气的玄色铁流。
为首的少年将军沈玠,一身玄色铁甲上遍布刀剑划痕,深深浸染着边关的风尘与已然发暗的血渍。他胯下的战马是难得的西域良驹,此刻也喷着粗重的白色鼻息,显露出连番征战后的疲态。
沈玠年仅十六,面容犹带几分未褪尽的青涩轮廓,但眉宇间却已寻不到丝毫这个年纪应有的跳脱,唯有紧抿的、线条冷硬的唇和一双深邃如古井的眼眸,沉淀着超越年龄的冷冽、疲惫,以及一种近乎漠然的平静。
一场与狄戎游骑的遭遇战刚刚结束,他奉命率麾下精锐骑兵先行回京述职,途经这片被连年饥荒和拉锯战乱反复蹂躏、早已十室九空的土地。
突然,前方约百步外的流民窝棚边缘,一阵骚动打破了军队行进的肃静。
像是一滴冷水溅入滚油,哭喊、咒骂、嘶吼骤然炸开。只见一群衣衫褴褛、面目因长期饥饿而扭曲变形、眼冒绿光的乞丐,正围成一团,疯狗般拳脚相加,他们的目标,似乎是中间一个被推来搡去、极其瘦小的身影。
那是一个少女,头发枯黄板结如乱草,破烂的衣衫几乎遮不住瘦骨嶙峋的身体,她蜷缩着,用尽全身力气死死护着怀里不知从哪里抢来或捡到的一点点食物残渣——或许是一块发霉的饼,或许几根沾泥的菜根。她像一只被饿狼群围攻的幼兽,发不出清晰的惨叫,只有闷哼、压抑的呜咽和肉体被击打的沉闷声响,从疯狂晃动的人缝里断续漏出来,微弱却刺耳。
沈玠勒住马缰,抬手,身后整支队伍瞬间停滞,动作整齐划一,只余下战马不安的喷息和鞍鞯轻微的摩擦声。他的目光越过混乱的人群,落在那团疯狂的漩涡中心,眉头几不可见地蹙起,形成一个浅淡的川字。流离失所,易子而食,弱肉强食,这一路从边关行来,人间惨剧他已见得太多,多到心肠几乎磨砺成铁,生出一种近乎麻木的漠然。
然而,那个瘦小身影在绝对的力量差距下,那种拼死护住怀中微末食物、近乎本能的微弱反抗,尤其是那双偶尔从挥舞的拳脚和乱发间隙里透出的眼睛——尽管充满了绝望,深处却仍顽强地燃着一丝不肯熄灭的、求生的火光——像一根极细的针,在他冷硬的心防上不轻不重地刺了一下。
“将军?”副将驱马靠近半步,声音低沉,带着询问。是直接呵斥驱散这群暴民,清理道路继续赶路,还是视而不见?在这种地方,多管闲事往往意味着麻烦。
沈玠没有立刻回答。
他的视线锁定在那个正狠狠踹向少女脊背的壮硕乞丐身上。那一脚下去,蜷缩的身影猛地一个抽搐,护着怀口的双臂似乎都松了一瞬,却又立刻更紧地蜷缩起来。
下一刻,少年将军冷硬得没有一丝波澜的声音,清晰地划破了浑浊压抑的空气:“去个人,把她带过来。”
“是!”一名紧随其后的亲兵立刻领命,翻身下马,手按腰刀刀柄,大步流星冲向那团混乱。
军靴踏地的沉重声响和制式铠甲的反光,自带一股肃杀之气。亲兵一声暴喝:“滚开!”
原本疯狂争抢的乞丐们被这突如其来的军人气势所慑,动作一滞,惊惶地看向那名杀气腾腾的兵士,又看向后方那支沉默肃立的骑兵队,顿时像被开水烫到的蚂蚁,慌乱地向后散开,露出了被围在中间的那个少女。
她几乎是瘫软在地,像一只被撕扯过的破布娃娃,浑身沾满污泥、脚印和不知是谁的血迹,身体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着。然而,那双枯瘦如柴、指节突出的手,却依旧像铁钳般,死死攥着怀里那点沾满泥土的食物残渣,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泛白。亲兵皱了皱眉,显然有些嫌弃,但还是粗鲁地拨开两个仍不甘心、试图靠近的乞丐,弯腰,像拎起一件没有生命的破行李般,抓住少女纤细得仿佛一折就断的手臂,将她半提半拖地拽了起来,带向马队。
少女阿梨被踉跄着拖到沈玠的马前。
她浑身剧痛,头晕眼花,几乎站不稳,全靠那亲兵拽着才没瘫下去。她不敢抬头,乱糟糟、沾着泥浆的头发彻底遮挡住了她的脸,只能看到尖削得吓人的下巴,以及那单薄如纸的胸膛在剧烈地起伏,喘息声如同破损的风箱。她裸露在外的手臂和小腿上,新旧伤痕交错,青紫可怖,一双赤足早已冻得发紫肿胀,深深陷在冰冷的泥地里,像扎根的枯草。
一阵令人窒息的沉默笼罩着这片区域。只有沈玠胯下的战马似乎不耐这种停滞,不安地踏着蹄子,喷着响鼻。
忽然,马背上的少年将军动了。他解下鞍旁悬挂的一个皮质水囊,拔开塞子,然后微微俯身,手臂伸出,将水囊递向那个几乎缩成一团的少女。
“拿着。”他的声音依旧没什么温度,平淡得像在吩咐一件公务,听不出怜悯,也听不出欺凌者的恶意,仿佛只是基于某种最低限度的、程序化的指令。
阿梨猛地一颤,像是被这突如其来的举动惊吓到,身体缩得更紧。她极缓慢地、极迟疑地,从乱发的缝隙中抬起一点头。
那一瞬,沈玠看到了她的眼睛——因为极度瘦削而显得异常大,眼眶深陷,但瞳孔却黑得惊人,里面盛满了几乎要溢出来的惊惧、茫然,以及一种长期在生死边缘挣扎所形成的、野兽般的警惕。她看看那只递到眼前的、骨节分明、戴着冰冷金属护腕的手,又怯怯地抬眼看了一下马背上那张年轻却如同覆了一层寒霜的脸。
她不敢接。长时间的苦难让她早已不相信任何无缘无故的“善意”。
沈玠保持着递出水囊的姿势,时间一点点流逝,他脸上的耐心似乎即将告罄,唇角拉平成一条更冷的线。就在他眉头皱得更紧,准备收回手的那个瞬间,阿梨像是终于被求生本能战胜了恐惧,又或是看出了对方眼中并无戏弄的恶意,她用尽全身残余的力气,猛地伸出那双脏污不堪、布满冻疮和新伤的手,一把将水囊抓了过去!动作又急又慌,清澈的水从囊口溅出,淋湿了她肮脏的手腕和更加破烂的前襟。
她甚至顾不上道谢,也顾不上喝,先是极度警惕地、快速地环视四周,尤其是那些散开后仍在不远处贪婪张望、眼神不善的乞丐,确认暂时安全后,才猛地将水囊凑到干裂起皮的嘴边,贪婪地、几乎是窒息般地大口吞咽起来。喝得太急,她被呛得连连咳嗽,水混着额角伤口渗出的血水,一起滑过她皲裂的嘴角,留下蜿蜒的湿痕。
沈玠静静地看着,目光在她狼狈不堪、混合着泥水血水的脸上停留了短暂的一瞬,那眼神深处似乎有什么极细微的东西动了一下,但快得无法捕捉。随即,他移开视线,淡漠地扫过那片死气沉沉、弥漫着绝望气息的流民区,仿佛刚才那一瞥只是确认物品的完好。
喝完水,阿梨似乎恢复了一点力气,胸腔的起伏不再那么剧烈,但依旧不知所措地僵立在原地,手里紧紧攥着已经轻了不少的水囊,像是抓着眼前唯一的、实实在在的救命稻草,茫然又无助。
少年将军收回目光,不再看她,语气平淡无波地对身后的亲兵吩咐了一句:“给她留点干粮。”
说完,他轻夹马腹,缰绳一抖,战马打了个响鼻,迈开步子,继续沿着官道向前行去。
整支沉默的军队随着他的动作,重新化为一道流动的玄色铁流,铠甲碰撞声再次有节奏地响起,马蹄踏起淡淡的尘土,从那个依旧僵立在原地、手里捧着水囊和亲兵随手塞过来的一块硬邦邦面饼的瘦小身影旁,漠然地经过。
阿梨握着那块能救命的、沉甸甸的面饼,望着那逐渐远去、在暮色中依然挺拔冷硬的背影,马蹄扬起的细微尘土模糊了她有限的视线。
她张了张嘴,喉咙里像塞满了棉花和砂石,干涩发紧,发不出任何声音,哪怕是一个微弱的“谢”字。
直到队伍的末尾也快要彻底融入沉沉的暮色之中,她才像是终于从一场短暂的、不真实的梦中惊醒,猛地向前踉跄了两步,伸出脏污的手,似乎想抓住什么,却又被无形的、巨大的鸿沟和恐惧钉回了原地。
她怔怔地低下头,看着手里那块粗糙却实实在在的面饼,又抬头望向少年将军消失的方向,那双过大的眼睛里,最初的惊惧和茫然缓缓褪去,一点点渗入一种复杂得连她自己也无法理解的情绪——有劫后余生的恍惚,有对那冰冷身影的畏惧,还有一丝极其微弱的、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依恋?抑或是看到了黑暗中倏忽即逝、却抓不住的光。
暮色彻底吞噬了天地,最后的微光也消失殆尽,刺骨的寒风卷地而起,吹透她单薄的破衣。
阿梨猛地打了个冷颤,将那块能让她多活几日的面饼和水囊死死地、用尽全力地搂在怀里,然后缩紧身子,像来时一样,快速地、警惕地躲回了窝棚投下的阴影深处,消失在茫茫的黑暗与寒冷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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