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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日后的朝会。金碧辉煌的金銮殿上,百官肃立,沉香袅袅。
户部尚书刚奏毕关于北境边军冬衣拨付的章程,言及虽国库吃紧,但仍将优先保障将士棉衣,以示天恩。
龙椅上,赵真骥一身明黄朝服,指尖轻轻敲打着紫檀木的扶手,发出近乎不可闻的规律声响,仿佛在权衡着什么。他没有立刻对户部的方案表态,反而将目光缓缓扫过丹陛下的群臣,最终,如同鹰隼锁定了猎物般,定格在武官行列最前方那个挺拔的身影上。
“沈爱卿,”皇帝开口了,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压,瞬间攫取了所有人的注意力。他唇角甚至噙着一丝似是而非的笑意,显得格外“随和”,但眼底却无半分暖意,只有深潭般的冰冷。
“朕近日听闻一则趣谈,说是北境将士对你爱戴有加,甚至私下里将你比作当年的‘军神’霍老将军?”
赵真骥语调轻松,仿佛在闲话家常,“呵呵,少年英杰,深得军心,实乃我朝之幸啊。”
“轰——”
话音落下的瞬间,整个大殿的空气仿佛凝固了。
谁不知道“军神”霍老将军的结局?功高震主,被先帝猜忌,晚年削职闲居,郁郁而终。这哪里是褒奖,分明是诛心之论!是在用最血淋淋的前朝旧事,敲打如今风头正劲的北境统帅!
无数道目光,或惊惧,或同情,或探究,或幸灾乐祸,齐刷刷地射向沈玠。大殿内静得能听见彼此压抑的呼吸声。
沈玠感受到那如有实质的目光,心头如重锤敲击,但他历经沙场的神经早已锤炼得坚如磐石。他面色沉静如水,稳步出列,躬身行礼,动作一丝不苟,声音平稳得听不出任何波澜:
“陛下谬赞,臣愧不敢当。此皆麾下儿郎谬传,只因臣常年驻守边关,与将士们同甘共苦,体恤下情,方能得些虚名。霍老将军乃国之柱石,战功彪炳千古,臣之微末功绩,犹如萤火之于皓月,岂敢相提并论?北境数十万将士心中所向,唯有陛下之天威,唯有我大梁之国祚,臣亦时刻谨记,效忠陛下,护卫河山,乃臣之本分。”
他这番话,谦卑到了极致,不仅彻底撇清了“军神”的比拟,更是将将士的忠诚、自己的功劳,全部归於皇帝和国家,试图将那顶无形却足以压死人的“功高震主”的帽子化解于无形。
赵真骥静静地听着,脸上那丝虚假的笑意淡了下去,眼中闪过一丝极快的不耐与冷冽。
沈玠的圆滑应对,就像一拳打在了棉花上,反而更激起了他的猜疑。这种无懈可击的臣子,往往才是最危险的。
“爱卿过谦了。”
赵真骥缓缓调整了一下坐姿,身体微微前倾,带来的压迫感骤然增强,“你的能力,朕自然是信得过的。北境防线能有今日之固,爱卿居功至伟。”
他先扬后抑,话锋陡然一转,语气变得深沉而锐利:“只是……这军心凝聚,固然是好事,能提振士气,破阵杀敌。但也需时刻警惕,莫让这份军心,被小人蛊惑,或是……因某些不该有的念头,而生出不必要的枝节。”
他目光如刀,紧紧锁住沈玠,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冰窖里捞出来,砸在冰冷的地砖上:“如今北狄虽暂退,然狼子野心,从未稍减。朕希望,沈爱卿你能将全部精力、所有心思,都放在整军备武、固我边防之上。至于其他……”
赵真骥刻意在此处停顿,目光扫过沈玠低垂的头颅,以及他紧贴身侧、指节因用力而微微发白的双手,然后才一字一顿,清晰地吐出警告:“莫要分心,更莫要……让朕失望。”
“其他”二字,他咬得极重,如同钝刀割肉。这已近乎赤裸裸的威胁:结党营私、勾连前朝、拥兵自重……任何可能引起帝王猜忌的行为,都在此列。
赵真骥是在明确地告诉沈玠,你的军权、你的名声,朕可以给你,也可以随时收回。在北狄的铁骑到来之前,天子的雷霆之怒,会先一步将他和他所拥有的一切碾为齑粉。
巨大的压力如同实质的山岳,压在沈玠的肩头。
他能感受到龙椅上那道目光的审视,仿佛要穿透他的官服,窥探他内心最真实的想法。
他深吸一口气,将翻涌的怒意、寒意、还有那丝难以言喻的屈辱,死死压在心底最深处,然后以额触地,发出清晰而坚定的叩击声:
“臣,谨遵陛下圣谕!定当恪尽职守,竭尽全力,以报君恩!绝无二心!”
他的声音依旧平稳,但若细听,却能察觉到那极力压制下的一丝颤抖。这不是恐惧,而是愤怒与无奈交织下的隐忍。
赵真骥深深地看了他片刻,才仿佛满意般地靠回龙椅,挥了挥手:“如此甚好。户部所奏,准了。退朝吧。”
随着内侍尖利的“退朝”声,百官如蒙大赦,纷纷躬身行礼。
沈玠缓缓起身,面色如常,甚至对几位上前欲言又止的同僚微微颔首示意,但他周身散发出的那股冰冷至极的低气压,却让所有靠近的人都感到一种无形的屏障和心悸,连他最亲信的副将都只敢远远跟着,不敢轻易上前搭话。
他一步步走出大殿,阳光照在他绣着麒麟的朝服上,却带不来丝毫暖意。赵真骥今日的施压,比之前寝殿内单独的羞辱,更加致命。那是在他最核心的权柄领域,在他赖以立身的军功基石上,悬起了一把由帝王亲手打造的利剑,剑尖直指他的咽喉,寒意彻骨。
回到府中,沈玠径直入了书房,紧闭房门。
他需要立刻调整策略,皇帝的目光已经像鹰隼一样牢牢锁定了他和他的北境军,任何与前朝势力相关的动作,都必须更加隐蔽,更加谨慎。
夜幕低垂,影煞如约而至。
“主上,今日朝堂之事……”影煞的声音带着凝重。
“赵真骥已经起了疑心,至少是警惕。”
沈玠站在沙盘前,手指点在北境沿线,“‘孤狼’的计划暂缓,所有联络转入静默。当前首要,是消除赵真骥的戒心。”
“属下明白。”
影煞点头,“但北狄左贤王那边,若迟迟不见‘投名状’,恐怕会失去信任。”
“那就给他一点甜头,但不能是我们核心的辎重队。”
沈玠眼中寒光一闪,“找一支犯过军纪、本该受罚的巡逻小队,把他们的行踪‘泄露’出去。让他们‘偶然’遭遇小股狄兵,受点损失,但核心人员和装备无损。这样既能应付左贤王,也能给赵真骥一个‘治军不严’的假象,降低他的警惕。”
这是一招险棋,也是无奈之举。用自己军中败类的血,来换取喘息之机。
“是!属下即刻去办!”影煞领命。
“还有,”
沈玠叫住他,“让秦婉最近也收敛些,非必要不联络。府内……我总觉得,赵真骥的眼睛,或许不止在朝堂上。”
而此刻,秦婉正在自己的绣房里,指尖却有些冰凉。
她也听闻了朝堂上的风声。
皇帝对主上的猜忌日益加深,这让她感到深深的不安。她拿起绣绷,却无心下针。目光落在窗外,恰好看到阿梨端着一个小小的炖盅,脚步轻快地朝着书房方向走去。
阿梨脸上带着一丝单纯的期盼,似乎因为想到了什么能宽慰将军的点子而感到高兴。
秦婉看着她的背影,眼神复杂。
这个丫头,对主上的关心是真挚的,但她对围绕在主上周围的惊涛骇浪却一无所知。这种单纯的善意,在如今的险境下,不知是福是祸。
书房外,阿梨轻轻叩门。
她炖了一盅冰糖雪梨,想着能润肺安神,或许能缓解将军连日来的“劳累”。
她听到屋内传来沈玠低沉的一声“进”,便推门而入。
沈玠正背对着她,站在沙盘前,身姿依旧挺拔,但阿梨却敏锐地感觉到,那股笼罩着他的阴郁气息,比前几日更加沉重了,仿佛暴风雨来临前的低气压。
她不敢多看,轻轻将炖盅放在桌上,小声道:“将军,奴婢炖了盅梨水,您……”
“放下吧。”沈玠没有回头,声音里带着掩饰不住的疲惫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烦躁。
阿梨的心微微一沉。
她默默行了个礼,退了出去。走到廊下,她看着窗台上那盆兰草,在清冷的月光下默默伫立。她不明白朝堂风云,只知道将军似乎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痛苦。她能做的,依然只有这些微不足道的小事。
皇帝的高压如同不断收紧的绞索,府内的暗流愈发汹涌。
沈玠在忠诚与背叛、尊严与生存的钢丝上艰难行走。
阿梨的温暖如同风中残烛,而秦婉的谋划则如同暗夜中的星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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