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新网址:www.00shu.la
那年雨下得极细,像缝衣针,从破瓦的缝隙一直落到屋里的铁盆里。屋子很小,一盏旧灯挂在铁钩上,黄得发暗。
林秋坐在矮凳上,脚边放着一摞别人不要的衣服,一针一线地改。
针尖在灯下闪着光,像小动物的呼吸。
沈绵趴在床边的书上,一边背课文,一边打瞌睡。课本是借来的,纸角卷了起来。
屋子里有一股潮气混着肥皂味,暖得发闷。
她有点头疼,忽然想起老师说明天要交班费。她不敢说,只是用铅笔在练习本上画圈。
“绵绵,灯太亮了,睡觉去吧。”
母亲的声音低低的,有一点沙哑,像拖布拧到最后一滴水。
沈绵没动。她盯着那堆旧衣,忽然问:“妈妈,我们是不是又交不起钱了?”
林秋的手一顿,针头扎破了手指。
血珠子一点点冒出来,她用嘴吮了吮,笑道:“谁说的?你老师乱讲吧。”
沈绵没答。她八岁,却懂得太多。她知道母亲每次说“没事”,就真的有事。
那种“笑着的谎话”,她从小听惯了。
她安静地盯着母亲的背影。那背影很薄,灯光照在上面,像要被烧透的纸。
屋外的雨声越来越大,水珠顺着屋檐流下来,啪嗒啪嗒打在破塑料盆里。
林秋忽然放下针线,转过头。她的手指上缠着一小截胶布,眼神温柔又疲惫。
她看了女儿一会儿,低声说:
“让你这么漂亮的孩子,出生在这样贫穷的家庭,对不起,是妈妈的错。”
那声音几乎是叹息,又像对谁忏悔。
沈绵愣了几秒。她不太懂“漂亮”的意义,也不懂“错”从哪来。
只是那一刻,她心里升起一种奇怪的酸意——
像雨落进铁盆的回声,空空的,冷。
她小声说:“那我以后有钱了,就不会穷了。”
林秋笑了,那笑容浅得像水面。
“有钱也要会过日子。”
她把灯调暗一点,又拿起针线,“睡吧,明天早起。”
沈绵蜷进被窝,背对着母亲。被子有股潮味,布料磨得发硬。
她听见母亲的针线声,一下一下,像在缝什么命运的边。
那声音陪着她入睡,也陪着她长大。
第二天,雨停了。街道潮得发亮,像刚洗过。
沈绵站在校门口,手心全是汗。
老师在收班费,她低着头掏口袋,掏出的是一枚一块的硬币和两枚五角的。
老师没说什么,只是看了她一眼,笑得有点尴尬。
那一眼,让她永远记住:
贫穷是要低着头的。
放学后,她沿着巷子走回去。门没关,屋里传出缝纫机“嗡嗡”的声音。
母亲正在帮邻居赶做婚纱,机器前摆着一块白布,布上针线交错,像一张温柔的陷阱。
“妈,你在做婚纱吗?”
“嗯。邻居女儿下个月结婚,急着穿。”
林秋没抬头,眼神专注。白布在她手下翻飞。
沈绵靠近看,心里有点怔。那块布真漂亮,像是只有富人才穿得起的光。
她伸手摸了一下,指尖一滑,心跳加快。
“妈,我以后也要穿婚纱。”
“当然。”林秋笑,“你要比她穿得更好看。”
她说得自然,好像那只是未来一个普通的日子。
沈绵点点头,却没笑。
她突然意识到,母亲的手上全是针眼,像一朵朵小的、无声的花。
傍晚,母女俩在巷口的摊子前买菜。
天色灰蓝,路灯刚亮。摊主喊价,声音在空气里炸开。
林秋一手拿着菜,一手拎着零钱,笑着讨价还价。
沈绵安静地站在一旁,看母亲的身影在人群中闪动——那种熟练的卑微,是生活教出来的。
回家的路上,林秋忽然停下脚步。
前面停着一辆黑色的轿车,车门打开,一个穿白衬衫的女人下车。
她的高跟鞋踩在地砖上,声音干净利落。
那一刻,沈绵看见母亲的脸——
一种不自觉的惊慌,像老鼠见到光。
女人从他们身边走过,没看他们。香水的味道轻轻飘过,带着冷意。
林秋低头继续走,步子快了几分。
沈绵忽然明白,母亲不是怕那女人,而是怕被看见自己。
她第一次觉得,原来人也有气味——
穷人的气味,是汗、洗衣粉和时间的味道。
夜里,林秋洗完衣服,靠在门边抽烟。
烟雾升起来,在灯光里淡得像雾。
她的肩膀有点塌,眼神却空。
沈绵趴在床上,假装睡着。
母亲轻轻地说:“人哪,生下来就不一样。”
她停了停,又道:“但你不一样。你要往上走。”
沈绵没回答。她闭着眼,泪顺着鼻梁流下来。
几年后,林秋开始帮婚庆店缝婚纱。
沈绵上了中学,成绩好,老师总夸她“有气质”。
那年学校开艺术节,她被选去表演钢琴。
校服下面,她的鞋子是借的,号码大了一号。
演出那天,林秋没来。她说工作走不开。
台下坐满了家长,掌声一阵阵。
她弹完曲子,起身鞠躬,看见门口闪过母亲的身影。
那身影停了一下,又退了出去。
贫穷教人沉默,连骄傲也要悄悄藏起来。
多年以后,沈绵回忆起那晚母亲说的那句话,才懂得,那并不是一句道歉。
那是一场预言。
“让你这么漂亮的孩子,出生在这样贫穷的家庭,对不起,是妈妈的错。”
那一刻,母亲不是在求原谅,而是在预告她的命运——
美,会成为她一生的负债。
最新网址:www.00shu.la