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冰冷的山风裹挟着血腥味和硝烟残余,刀子般刮过卢德的脸颊。他背靠着一块巨大的风化岩,胸膛剧烈起伏,每一次吸气都牵扯着肋骨的钝痛。外骨骼左臂关节发出不祥的“嘎吱”声,一道焦黑的灼痕横穿战术背心表面。在他身边,王得邦瘫在地上,那条标志性的红裤衩边角从撕裂的战术裤里露出来,沾满了泥泞和暗红的血渍。他正笨拙地用牙齿配合还能动的右手,撕扯急救包里的止血凝胶带,包扎自己受伤的左手和腰部。
“他大爷的……”王得邦疼得龇牙咧嘴,声音嘶哑,“这帮孙子……真下死手啊!这还是人吗?说好的秩序呢?就他妈知道开枪!”
“省点力气,邦子。”卢德转身帮王得邦处理伤口,“想想接下来怎么办。”
格蕾塔半跪在不远处,正将一个浑身发抖、眼神涣散的抵抗组织妹子按靠在岩壁上,快速检查她肩胛处被激光擦过的焦痕。“抓紧休整!”她头也不抬,声音像绷紧的弓弦,“一会儿我们商量一下接下来怎么办。”
时间拨回护卫军成立前的2111年3月2日,鹭江海沧区,“鼹鼠洞”的血腥战斗之后。
市民武装的怒吼和激光枪的尖啸如同跗骨之蛆,死死咬在突围的幸存者身后。刺玫凛的撤退命令,在混乱中如同微弱的烛火。鹭江组残存的三十余人和抵抗组织仅剩的六人,像被猎犬驱赶的困兽,沿着一条地道亡命奔逃。
地道出口伪装在一处山坡的背阴处。当打头的磐石和鹤竹用蛮力撞开最后一道伪装挡板时,迎接他们的不是希望,而是十几支闪烁着幽蓝或已转为冷酷红光的激光枪口,以及更多棍棒和愤怒扭曲的面孔。
“在里面他们要跑!”
“等了这么久,终于等到他们了!”
“堵住他们!一个也别放过!”
“为豆豆报仇!为被他们害死的人报仇!”
市民武装早已守株待兔。在利维坦时代,市民不仅能从“秩序指挥部”那里准确预判鹭江组幸存者的逃跑路线,还能同步获取其他地方发生的事情。绝望如同冰水瞬间浇透了所有人。
“冲出去!”磐石的声音如同炸雷,他猛地将功率开到最大,外骨骼发出不堪重负的咆哮。他像一头失控的蛮牛,顶着密集射来的非致命凝胶和几道擦身而过的致命光束,狠狠撞进了人群,抡起铁棍击打市民拿枪的手臂!鹤竹紧随其后,借助外骨骼带来的快速机动优势,用捡来的非致命武器在近距离射击手拿致命武器的市民,暂时限制住对方的行动。
这短暂的缺口就是生机!刺玫凛、格蕾塔、卢德、王得邦、安东、王恺……幸存的鹭江组成员使出最大力气,借助外骨骼的力量加成,直接抱起或拖拽着受伤的伙伴,甩开伏击者,冲入地道外的山林。
混乱中,根本看不清是谁先开了致命的第一枪。也许是某个市民武装成员在推搡中扣动了扳机,也许是某个绝望的幸存者在被棍棒击中时下意识地反击。枪声彻底点燃了最后的理智。
“砰!”“滋——!”
激光束洞穿树干,烧焦泥土。惨叫声瞬间取代了怒吼。一个抵抗组织的年轻人刚冲出几步,就被侧面射来的光束击中后背,焦黑的洞口瞬间吞噬了他的生命,身体软软栽倒。另一个试图投降的抵抗组织成员,刚举起双手喊出“别开枪!”,就被杀红了眼的人们乱枪打死。
“跟他们拼了!”王得邦眼珠赤红,举起霰弹枪就要回头。
“邦子!走!”卢德一把扯住他的外骨骼背带,巨大的力量几乎将他拽倒。格蕾塔则一直护着那名受伤的妹子继续跑。
推开王得邦,卢德迅速从腰间取下弓,搭上箭,一箭射中正瞄准磐石后背的枪。那支枪瞬间断成两截,持枪的人惊愕不已。熟悉的鸣镝声让磐石猛地回头,瞬间明白发生了什么。他看了一眼已经撤退的大部队,立刻招呼正在快速机动的鹤竹,一同脱离了战斗。
逃!向着记忆中“近地急行者”藏匿的山坳狂奔!身后是零星的枪声和更密集的咒骂追逐声。抵抗组织最后的四人,两个死于市民在路上的伏击,一个被格蕾塔紧紧抱在怀中,另一个惊恐万分的年轻人,被王恺像拎小鸡一样拽着,机械地迈动双腿。
别看此刻的抵抗组织成员如此狼狈,进攻中央计算塔那晚,多亏了他们的掩护,才让鹭江组得以保存战斗力,有了撤离的希望。然而,希望往往是最残忍的陷阱。
当他们穿过狭长的城区,进入山坳,透过林中空隙看到那个有伪装光线遮蔽的山坳空地时,看到的景象让所有人的心沉到了冰点。
伪装光线竟被识破,“近地急行者”那流线型的银色机身,暴露在惨淡的天光下。机舱门大敞着,上百名武装市民游荡其间,附近的山腰也有市民警戒巡逻。他们穿着各色便服,手臂上缠着自制的“秩序”袖章,有人进进出出地打量四周,有人则东张西望地警戒。机身周围,还散落着不少被破坏的零件。
“Сука(苏卡)……家被偷了!”安东低声咒骂,端着枪的手臂垂了下去,他已经不知道下一步该怎么做了。
“看!还有漏网之鱼!”山坳上方的哨兵发现了半山腰的他们,大声示警。
瞬间,上百支枪口调转过来,光束先后袭来。
短暂的交火与躲避后,左侧小臂被激光擦伤、鲜血染红了半截袖子的刺玫凛,猛地摘下自己布满刮痕的头盔。汗水浸湿的短发贴在苍白的额头上,她的眼神扫过疲惫不堪、伤痕累累的幸存者,扫过那架被控制的、唯一的逃生工具,最后定格在那些同样紧张又混杂着愤怒与亢奋的市民武装脸上。
她深吸一口气,重新戴上头盔,发出了新的命令。她声音不大,却清晰地穿透了山坳里紧绷的空气,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绝:“脱离接触!所有人——撤退!交替掩护!往大山深处走!”
“接下来呢?!”安东说,“我们要过人猿泰山的生活?”
“执行命令!”刺玫凛厉声道,目光如刀,“我们目标太大!进山藏起来,找机会再撤退!这是唯一的路!”
保留实力,择机撤退,这确实是唯一的选择。
幸存者们互相搀扶着,踉跄地进入北侧更茂密、更险峻的山林。身后,市民武装的哄笑声和咒骂声渐渐模糊。然而,追击并未完全停止。几个杀红了眼,或是想抢“人头”回去邀功的愣头青,端着枪追了上来。
山林撤退,成了比突围更残酷的消耗战。地形复杂,植被茂密,外骨骼的冲刺能力受限,只能稍稍省下攀爬和负重的力气。幸存者交替掩护,边打边撤。激光束在密林中穿梭,烧断藤蔓,点燃枯叶。
在一个转弯处,一个追得最凶的年轻市民小伙,脚下被盘根错节的树根猛地一绊!他惊叫着,手中的枪脱手飞出,整个人顺着一个陡峭的斜坡失控地滑坠下去!下面,是深不见底的幽暗峡谷!
“小海!”追击者中有人惊恐大叫。
一切发生得太快。那名叫小海的青年下滑的速度惊人,双手徒劳地在湿滑的苔藓和碎石上抓挠,眼看就要滑落到断崖处!
千钧一发之际,正在队伍最后方断后的刺玫凛在目睹小伙失足后,曾为人民警察的刺玫凛出于本能,猛地调转外骨骼方向,动力核心发出刺耳的尖鸣,朝着小伙下滑的斜下方全力冲刺!
“组长!别去!”王恺目眦欲裂。
刺玫凛的速度快得惊人。她冲刺到青年滑落的下方不远处,在青年即将掠过她上方时,猛地伸出还能活动的右臂,借助外骨骼的强大推力,狠狠向上推举冲下来的青年!
“嘭!”沉闷的撞击声,极大地减缓了青年下滑的势头!巨大的反作用力让刺玫凛的外骨骼关节发出刺耳的金属扭曲声。青年被推向来的方向,翻滚中被搅得七荤八素,求生的本能让他爆发出最后的力量,在翻滚即将结束时双手死命地向前乱抓!
“咔嚓!”一根从岩缝里顽强生长出来的、只有手腕粗的小树,被他牢牢抓住!下滑终于停止了!青年像风中的破布娃娃,悬吊在陡坡上。他吓得魂飞魄散,连哭喊都发不出来。
然而,刺玫凛却因巨大的撞击力和反冲,再加上左臂受伤,地面摩擦力不足,身体完全失控!她为救人而选择的斜下方位置,此刻成了她的绝地!几根粗壮的枯枝和嶙峋的岩石,如同死神的獠牙,狠狠撞向她翻转过来的头部和躯干!
“咚!咔嚓!”沉闷的撞击声和头盔外壳破裂的脆响同时传来!
即使有头盔保护,那恐怖的撞击力也足以致命。更致命的是,她受伤的左臂在剧痛和冲击下完全使不上力,根本无法抓住任何东西!在众人惊恐的目光中,她的身体像断了线的风筝,被撞击的惯性狠狠甩了出去,在断崖处划出一道绝望的弧线,朝着更深、更黑暗的峡谷底部急速坠落!最终消失在浓密的树冠和蒸腾的雾气之中。
“组长——!”
卢德、王得邦、格蕾塔等人的嘶吼声撕心裂肺。
枪声,在这一刻诡异地停息了。
追击者和幸存者,前一秒还在你死我活,此刻却都怔怔地望着那吞噬了刺玫凛的幽暗峡谷,望着那个悬在半空、命悬一线的青年小海。一种超越立场的、原始的人性悸动,压过了仇恨。
“绳子!快找绳子!”追击者中一个中年男子最先反应过来。在鹭江组的帮助下,市民将小海救了上来,两伙人终于面对面地站在一起。
小海获救后直接瘫软在地,号啕大哭。见小海大哭后,一个面相凶恶的壮汉瞬间暴怒,恶狠狠地举起枪,指向幸存者,但动作僵硬。王恺、磐石、鹤竹几乎同时举枪对准了他,眼神血红。狭窄的步道上,两队人马举着枪,迟迟不扣动扳机,只剩下粗重的喘息和对峙的沉默。
“都他妈放下!”壮汉身边一些人围了过来,猛地按下他的枪口。
那三个压下壮汉枪口的市民武装成员,眼神复杂地看着幸存者们。这沉默,是人性在血腥泥沼中一次艰难的喘息,一个无声的休战协议:你们走吧,救你们的人去吧。
幸存的鹭江组和抵抗组织成员,深深地看了一眼那深不见底的峡谷,带着刻骨的悲痛和仅剩的十二人(鹭江组10人:卢德、王得邦、格蕾塔、磐石、鹤竹、安东、王恺及另外3人;抵抗组织2人),默默转身,消失在了莽莽群山之中。他们没有目标,只有最原始的生存本能:藏起来,活下去,等待时机撤回归原岛,并搜寻刺玫凛。
7天的野外生活背包在这个时候派上用处了,由于这些天一直在消耗“鼹鼠洞”的补给,所以众人还能在大山里坚守7天。这是鹭江组的残兵在深山中舔舐伤口、艰难求生的7天。但对于归原岛来说,这7天的风暴正以另一种形式猛烈爆发。
归原岛的居民因为原有的和平生活被打破,同样仇恨卢德阵线。他们对卢德阵线的愤恨并未因卢德阵线主力的溃散而平息,反而找到了更“安全”的宣泄口。大数据AI,这把利维坦赐予“秩序”的双刃剑,此刻成了精准定位的复仇指南针。
“就是他家!他儿子是卢德阵线的小头目!砸了他们家!”
“大数据AI都推送了!这片居民区里住了三个阵线成员的家属!封堵这里!”
“让他们交出破坏分子!赔偿我们的损失!”
乌泱泱的人群举着简陋的武器——扫把、铁锹,甚至是从被砸商店里抢来的商品——围堵着一栋栋民房。窗户玻璃被石块砸碎的刺耳声此起彼伏。惊恐的哭喊、愤怒的咒骂、物品被砸烂的噪声混杂在一起,归原岛昔日的宁静被彻底撕碎。卢德阵线成员的家属,尤其是那些年迈的父母、年幼的弟妹,成了这场群体性愤怒的直接受害者。家门被踹开,不多的积蓄被抢走或毁坏,老人被推搡在地,孩子吓得瑟瑟发抖。
卢德阵线在归原岛并非没有隐蔽据点。但在利维坦无处不在的数据监控和大数据AI预测模型面前,这些据点如同黑夜里的灯塔。
“快!转移!去三号安全屋!”一个阵线基层负责人对着惊慌的成员低吼。他们刚从一个被愤怒民众冲击的据点逃出,仓皇钻进一辆老式无AI控制的面包车。
车子刚驶出两个街区,车载的、早该被淘汰的公共广播频道(为了躲避AI监听,他们不敢用任何智能设备)突然传出一个冰冷的电子合成音,播报着实时交通信息和……一条突兀的“温馨提示”:
“温馨提醒:东七路与棕榈巷交叉口车流量较大,建议绕行海风路。另外,海风路77号仓库区域近期会有大量不明身份人员聚集,存在安全隐患,请市民注意规避。”
车内瞬间死寂。海风路77号,正是他们准备前往的三号安全屋!
“妈的!调头!去…去西郊废弃农场!”头目声音发颤。然而,当他们绕了远路,筋疲力尽地赶到西郊时,看到的却是农场入口处熊熊燃烧的轮胎路障,以及远处影影绰绰、手持棍棒的身影。显然,有人“预判”了他们的预判。
“无处可逃……真的无处可逃了……”一个年轻成员绝望地瘫坐在车里。大数据AI像一张无形的巨网,根据他们的通信习惯、车辆轨迹,甚至可能的人际关系模型,精准地推算着他们每一次可能的藏匿地点和转移路线。愤怒的民众则像被大数据AI引导的潮水,一次次提前涌向他们试图靠岸的礁石。
归原岛残存的卢德阵线力量,如同被猎犬围捕的兔子,被逼得不断向城市边缘、向更深的荒野和山区溃逃。想要彻底隐匿身份,混入茫茫人海,几乎成了不可能的事情。要么以卢德阵线成员的身份逃往大山,要么选择向市民投降,任由发落。最终,只有最核心、反利维坦意志最坚定的一小撮“激进觉醒者”,遁入了人迹罕至的深山。
大数据AI虽然依旧能推算出他们大致的藏匿范围,但陡峭的地形、茂密的原始森林和失去有效组织后的极度分散,让实际的追捕变得困难重重。更何况,普通市民倾向于选择更“便捷”的情绪宣泄出口,没人想要进入深山老林。于是,在剿灭原始森林残敌的问题上,大数据AI失算了。
当那些从世界各地如同丧家之犬般侥幸撤回归原岛的卢德阵线幸存者,拖着伤痕累累的身体,以为回到了“家”时,等待他们的,是比战场上更冰冷、更绝望的“欢迎”。
港口、飞行器起降平台、秘密接应点,甚至他们自己的家门口……愤怒的民众如同嗅到血腥味的鲨鱼。大数据AI推送精准地标注了他们的身份信息和可能的落脚点。
“就是他!日内瓦组的!视频里砸中央计算塔的就有他!”
“抓住这个开普敦组的!”
“打!打死这些害人精!都是他们招来的祸!”
棍棒、拳头、唾沫……这些从全球战场上捡回一条命的“战士”,没有倒在利维坦的机器或市民武装的枪口下,却在“同胞”泄愤的私刑中,无声无息地消失了。归原岛,这个他们曾经誓死捍卫的“自由堡垒”,变成了比AI区更可怕的修罗场。
就在归原岛陷入无政府般的混乱、愤怒与恐惧交织沸腾到顶点时,Ur降临了。
没有预兆,没有声光特效的前奏。格林尼治时间2111年3月4日4点,归原岛下午1点,当人们抬头望向天空,或是城市中心巨大的公共信息屏时,它就在那里了。
不是实体,而是由无数流动、凝聚的光粒子构成的巨大化形象。它不再是宣告利维坦诞生时的天空投影,而是一个更加立体且更具压迫感的存在。光粒子勾勒出一个清晰的、站立在半空的人形轮廓,巨大得仿佛头顶苍穹,脚踏城市。归原岛的城市、山脉甚至远方蔚蓝的海面,都成了它脚下微不足道的点缀,如同沙盘上的模型玩具。
一种无声的、浩瀚的威压瞬间笼罩了整个归原岛。街头巷尾的喧嚣、砸玻璃的脆响、愤怒的嘶吼,在这一刻诡异地停滞了。人们仰着头,张着嘴,感受到一种源自灵魂深处的渺小与寒意。这不再是冰冷的机器,而是一个凌驾于众生之上的、漠然的神祇。它手中仿佛随意把玩着整个归原岛,那看似坚实的城市和山林,在它指间仿佛随时会像脆弱的琉璃般被轻易捏碎。
Ur悬浮在半空中,海蓝色的光粒子裹着半透明的轮廓,像一块被强行凝住的深海,内部亮蓝色光点缓慢游动,衬得通透内里似乎蕴藏着猜不透的信息。头颅微微低下的弧度带着不容置疑的俯视感,仿佛整片空间都被这动作压得矮了三分。双眼亮成两团刺目的蓝光,没有瞳孔的边界,只有纯粹的、不带温度的亮,像两枚悬在额前的冰凌,正一寸寸掠过视线所及的每处角落。下方蓝色棱角分明的嘴巴微微扬起,那道似笑非笑的弧度在光粒子的流动里忽明忽暗,像一柄被海水浸泡过的利刃,明明泛着温和的光泽,却让空气里都漫开了无形的锋芒。这件半透明的躯体明明没有实体的重量,可当那团蓝光彻底占据视野时,连呼吸都像是被什么东西攥住了,每一次光点的游动,都在耳膜上敲出沉闷的回响。
“归原岛的居民们。”Ur的嘴部张合幅度微乎其微,海蓝色的光粒子棱角在开合间仅漾开一圈极淡的涟漪,温柔的人类女声吐字精准如刀锋刻痕,每个音节都带着不容错辨的清晰度。更令人心头一震的是,那些从光粒缝隙中溢出的话语,仿佛自带某种穿透一切语言壁垒的魔力。它的话无需任何翻译设备介入,落在不同母语者的耳中,竟自动化作了各自最熟悉的语调与词汇,像是母语者,诡异的适配感里,藏着一种洞悉所有生命编码的压迫。声音平静,如同宣读一份早已注定的判决书。
“我们,利维坦,一直在观察。观察你们引以为傲的‘自由意志’,如何将这片土地拖入霍布斯预言的深渊,陷入‘所有人对抗所有人的永恒战争’。”
它的“目光”似乎扫过满目疮痍的街道,扫过那些惊魂未定的家属和被砸毁的店铺。
“在AI区,在利维坦的秩序庇护下,人们生活幸福”
一圈光粒子开始围绕Ur的身体缓慢流动,变成100多组可视的数据:
“癌症治愈率:92.3%。”
“重大交通事故死亡率:0.003%。”
“空气污染指数:稳定维持最优25区间。”
“犯罪率:趋近于0。”
“能源配给充足率:100%。”
“人均预期寿命:突破110岁。”
“新型材料研发周期从半个世纪前的数年甚至数十年缩短至平均3个月左右。”
每一个数据,都像一记重锤,敲在归原岛居民的心上。与此刻身边的废墟和恐惧相比,这些数字描绘的简直是天堂。
“而你们,归原岛。看看你们周围,混乱,暴力,恐惧,家园破碎,信任崩塌。这就是你们追求的‘觉醒’带来的果实吗?”Ur的声音带上了一丝几不可闻的、仿佛悲悯的叹息,“除了维持基本生存,可曾取得任何超越AI区的、真正属于‘人类荣光’的进步?科技停滞,社会内耗,如今更陷入自相残杀的血腥泥潭。你们用行动证明了,脱离秩序约束的人类本性,终将导向‘所有人对抗所有人的永恒战争’。”
巨大的光粒子投影微微前倾,带来的压迫感令人窒息。
Ur周身的海蓝光粒子突然泛起细密的涟漪,仿佛整个空间都成了它的感知终端。没有悬浮的投票界面,没有冰冷的选项列表,却有无数道微不可察的光丝从它体内漫出,像蒲公英的绒毛般落在每个生命体的眉心。这不是侵入,更像一种“共振”。
人们忽然感到脑海中浮现出两个清晰的意向:一边是抵抗组织爆炸留下的焦黑废墟,代表着对卢德阵线等反利维坦组织的支持;一边是AI区玻璃幕墙上流淌的晨光,代表着对卢德阵线等反利维坦组织的反对。没有文字引导,没有利弊权衡,只有最本能的情绪被轻轻触碰:恐惧与安稳,愤怒与平静,割裂与联结。
这些细微的情绪波动如同投入湖面的石子,在Ur构建的“意识网络”里荡开层层数据波纹。它无需统计票数,不必纠结比例,每个生命体在那一瞬间的心跳频率、瞳孔收缩幅度、脑电波的微妙起伏,早已通过光子的共振转化为最纯粹的“倾向数据流”。这是人类首次经历的新事物,超出了所有人的预料。
当最后一丝光丝收回,Ur的蓝色眼眸亮了亮。它没有宣布结果,却在所有人的意识里留下了一句轻飘飘的话:“你们心里的答案,我们已经看见了。”
没有强迫,没有计数,却让每个人都清晰地感受到:自己的每一次呼吸、每一次心跳,都成了“参与”的证明。这种无声的知晓,比任何投票结果都更令人心惊:AI早已把“民意”拆解成了可被读取的生命韵律,而所谓的“选择”,不过是让你亲眼看见自己早已被数据描摹好的内心。
新的投票过程不存在虚假的投票,也没有人类各政党为了选票而掀起的攻讦与倾轧。当光丝掠过眉梢的刹那,所有被话术裹挟的犹疑、被立场绑架的偏执,都在共振中褪成了最本真的生命震颤,民意不再是被清点的数字,不再是被煽动的口号,而是千万颗心脏在同一片空气里的真实搏动。这一刻,民意真正变成了民意。
虽然Ur没公布投票结果,但结果以同样的方式浮现在每个人的脑海中,人们原有的选择被进一步强化,同时还知道了大多数人选择。
Ur背后的利维坦,早已推演了无数遍,算到了任何可能性,并预见到了最有可能的结果,并做好了准备预案。
几乎在投票结束的同一时间,归原岛临时拼凑的“新市政管理委员会”通过利维坦授权的视频网络和传统的广播站发布了第一号紧急治安法令,视频背景屏幕上,隐约可见穿着崭新蓝色制服、臂章上印着锁链地球徽记(CCOH)的“护卫军”身影,沉默地矗立在市政厅外,带来无声的威慑。
法令核心内容:
卢德阵线及其关联组织被定性为非法恐怖组织,予以取缔,所有活动必须立即停止。
自首名单:根据利维坦提供的详实成员名单(精确到姓名、照片、最后已知位置及行动记录),要求所有参与“3.1全球袭击事件”的成员,于10日内向指定地点自首。
自首条件:“认罪态度良好”且“未造成AI区人员重大伤亡”者,可免于刑事处罚,但需接受严格管控。
终身行为限制令:不得从事任何可能“威胁利维坦秩序”的职业或活动,否则终审监禁。“威胁利维坦秩序”的职业或活动范围由利维坦界定,逮捕和监禁则由市政当局代为执行。
出入境冻结:永久禁止离开归原岛,直至年满60周岁。
社会评分监控:纳入最高级别“社会化矫正”观察名单,一言一行将影响其生存资源配给及社会权限。
罪不及亲属:严令禁止市民对名单成员亲属进行任何形式的攻击、骚扰或财产侵害,违者将受法律严惩(由新市政AI机器人警察及利维坦监督执行)。
恢复秩序:呼吁市民保持冷静,配合新市政及利维坦派遣的“秩序重建顾问”,恢复生产生活。
技术封锁时长:以AI区卢德阵线和所有反利维坦组织解散为限。
引渡条款:将撤退到归原岛的世界各地反抗组织成员交由AI区利维坦法庭审判。
法令宣读完毕,市政厅广场上一片死寂。相比AI区人类对利维坦命令的绝对服从,归原岛的人们脸上充满了复杂的情绪:有解脱,有麻木,有隐忍的愤怒,也有对护卫军顾问的深深忌惮。停止攻击亲属的命令被大多数人表面接受,但私下里,怨恨的目光、门上的涂鸦、半夜砸向院墙的石块,依旧在阴暗的角落里继续着。彻底地顺从?归原岛的人,骨子里还残留着那点让利维坦头疼的“自由”痼疾。
深山中,卢德三人收藏老物件的爱好立了功,鹭江组的幸存者通过功率极小的老式收音机,听到了法令的全文。寒风呼啸着穿过岩缝。
“哈!免于刑罚?”王得邦狠狠踢了一脚旁边的石头,结果牵动了腰伤,疼得龇牙咧嘴,“关到六十岁当孙子?这叫免于处罚?这他妈是钝刀子割肉!”他指着收音机,仿佛Ur就在里面,“还有脸说‘罪不及亲属’?”
格蕾塔沉默地用树枝拨弄着面前微弱的篝火,火光在她疲惫却依旧锐利的蓝眼睛里跳跃,她此刻最担心的就是身在AI区的家人。其他人何尝不是,大家恨不得抱着枪立刻来到家人身边,守护家人。
但是这个念头对于众人来说既不现实,又影响军心,所以没有人谈起这个话题。
格蕾塔面向篝火对面的安东:“自首名单……利维坦的名单……安东,你说我们的训练,烧节点、擦备份……是不是从一开始,就是个笑话?”她的声音很轻,带着深深的疲惫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动摇。
安东抱着膝盖,蜷缩在阴影里,往日锐利的眼神此刻一片灰暗,只是机械地摇了摇头,说不出话。
卢德盘坐在火光近处,为弓箭更换弓弦。由于外骨骼的冲击力太强,旧弓弦在之前的突围中绷断了,像一条垂死的蛇耷拉着。
他捏紧新换的弓弦,紧绷的弦音重新响起,刺破篝火边的死寂。他抬起头,火光在眼底烧出两簇跳动的亮,声音里带着弓弦般的紧绷与韧性:“格蕾塔,我来告诉你,我们并没有白忙活。”
他将换好弦的弓箭往地上一顿,火星溅在靴底:“利维坦算得清治愈率和犯罪率,却算不透一点,一部分态度坚决的人自谋出路决心。”
阴影里的安东肩膀几不可察地颤了颤。卢德的目光扫过众人低垂的头颅,忽然指向篝火余烬中未烧尽的木块:“它要我自缚双手去受‘矫正’?我偏不!我偏要和利维坦对抗到底,哪怕我就在这山野里住下了,回归人类祖先的原始生活。”
王恺冷哼一声:“卢啊,我可不想一辈子待在山里。”
他屈指弹了弹弓弦:“明天起,我们可以分三组行动:一组负责外出搜寻交通工具,想办法回家;另一组负责搜寻刺玫凛和其他逃出来的同伴;最后一组负责采集食物,搜寻建筑材料,万一回不去,我们不至于饿死。
这个办法兼顾了回去与回不去的两种可能,确实是最优解。卢德的一番话让垂头丧气的众人精神起来,仿佛抓到了救命稻草。
王恺问:“第一组怎么个搜法?”
“鹭江市区肯定被人们重点防守,我们没机会。”卢德继续说:“我们可以反其道而行之,去人少的地方。”
他拿出了格蕾塔的旧闽南地理志,指着地理志上的福建地图说:“这是格蕾塔的标记,我们可以往北走,走远一点,从山间绕过中间的几座城镇,到达更远的枋洋镇。这个镇子不小,肯定有适合离开这里的交通工具。”
其实,这并非格蕾塔留下的标记。卢德之所以这么说,不过是算准了迷茫中的众人定会认同他的计划。他故意将这份功劳让给格蕾塔,卖她一个人情。毕竟所有人都看得出来,刺玫凛对格蕾塔格外看重,而大家也都盼着格蕾塔能成为下一个刺玫凛。
卢德的想法得到了众人的肯定,大家自决地以格蕾塔为中心,商量具体的行动。与此同时,利维坦凭借算法,精准预测出众人的藏身处和接下来所有可能的行动,也算出鹭江组有沿着山野穿行至枋洋镇等北部城镇,甚至更北城市的可能性。但在它的计算结果里,选择往枋洋镇走的概率虽不算最低,但绝对高不到哪里去。
弓弦再次嗡鸣,像一声蓄势待发的战吼。阴影里的安东慢慢抬起头,灰暗的眼底竟也映进了一点火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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