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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爷下山已有数日,府里众人穿梭在游廊间的身影,比往日更添三分生气,自那场风波后,这座沉寂许久的深宅,忽如春池泛起涟漪,恢复了往日的生机。这几日林无涯终于得以休整,他支肘倚在听潮湖畔斑驳的石矶旁,一根鱼竿没入水中,他那青衫下摆浸在潋滟波光里,恍若宣纸晕开的墨痕,每隔三刻便有侍女端来云片糕与君山银针,却见那位够搂着身子的年轻人对着浮标出神,当暮色将远山染成青黛色时,垂钓人的身影便与湖心倒影叠成一片混沌,恍若一幅水墨太极,教人分不清是人在观水,还是水在观人。
近日林无涯也开始接触府中账目,看到账目上这些繁杂的数字,他常烦躁地攥着火漆印章在回廊踱步,而墨十七则像尾刚跃上岸的银鱼,举着糖葫芦在他眼前转来转去。“小十七!“林无涯捏住他后颈,指尖沾着朱砂印泥抹在他的鼻尖,“罗姨赶工了几个月的白云锦袍,莫不是让你拿去喂了猪?“
墨十七睁大了眼睛,含在嘴里的糖葫芦忘了咀嚼,“坏了坏了!我这就去!”他努力挣开束缚,顺手把糖葫芦递给了林无涯,转身便往门口奔去。
“十七!慢点跑!”刘妈一瘸一拐的跨过门槛向林无涯走来,手腕上的枣木佛珠撞在铜环上发出清脆的响声,年过六旬的老妇人鬓角银丝在穿堂风里轻轻飘动,声音却如古刹铜磬般沉稳。
“少爷——”带着南方口音的呼唤声穿廊过树,“雪菜黄鱼煨得正好,再不来汤头要收干咯。“照顾了林家三代人的刘妈,与林无涯格外亲近,母亲的早逝,让刘妈成为了他儿时唯一的依靠,记忆中每当他生病时,刘妈都用滚烫的汤婆子贴着他冰凉的脚心,锅里永远咕嘟着他最爱吃的雪菜黄鱼。
廊下青砖泛着水光,林无涯起身迎上前去,修长的手臂一把环住刘妈,“刘妈,早就跟您说过,灶火之事交给下人做就行,您要多休息才是!”他弯腰掸去老妇人襟前沾的炉灰,“对了,五叔和六叔刚刚回来,您不去看看吗。”
林无涯口中提及的五叔和六叔,便是墨五和墨六,这对孪生兄弟自林震南闯荡江湖时便以重剑相随,彼时青衫少年与两位剑侍形影不离,直至那场变故——黑莲教主赫连昭昭的噬心咒如毒藤般缠上了兄弟二人。
林无涯记得父亲曾说起,中噬心咒者会六亲不认,至亲亦可杀,那日兄弟二人眼白突然漫起蛛网般的血丝,手中重剑齐齐刺向林震南,可剑锋离林震南仅有几寸时,二人竟凭意志力生生止住,墨五反手将剑柄重重砸向自己脚踝,墨六则以掌力击碎自己膝盖,骨骼的碎裂让二人不能再向前伤害林震南,两个铁塔般的汉子蜷缩如虾,口中犹自嘶喊着:“少主……快走……“。
刘妈常说,那夜之后兄弟俩的卧房总传出铁链挣动的声响,她端药时常见墨五将布条塞进口中,怕咬断舌头;墨六则用铁钳夹住经脉,浑身青紫如中毒,如此熬过七七四十九日,待噬心咒褪去时,两人已形销骨立,刘妈视二人如亲人一般,每每提及此事就泪眼婆娑。
林无涯虽与二人交流不多,却始终心怀敬重,多年过去,兄弟二人已是铁马司掌柜,铁马司是朝廷重镇,天下三成战马皆出于此,战马的铁蹄金钉,骑兵将士的刀剑战甲,多半出自兄弟二人之手,这铁马司也与二爷林承允在西域鸣沙山下的铸剑铺遥相辉映,恰似林氏双翼。
暮色初临,四行紫檀木轮椅自林府正门蜿蜒而入,虽已做铁马司掌柜多年,兄弟二人仍可无需通报直入中庭,这对曾以血肉保全林震南的兄弟,早将半条命融进了这座府邸的朱漆门楣。
林无涯尚未步入内厅,便见两架轮椅如卧虎盘踞其中,左侧的墨五膝头横着半截玄铁枪;右侧墨六的手指正搭在螭龙扶手上,那扶手下暗藏机关,发动时十六柄鱼肠剑能在眨眼间织成天罗地网。自二人重伤无法再用重剑后,林震南亲自为二人打造了更趁手的兵器,即使坐在轮椅上,二人的肃杀之气也依旧令人胆寒。
“五叔、六叔!“林无涯笑着拱手行礼,白云锦袍的下摆卷起几片竹叶,“二位叔叔千里迢迢赶回,辛苦了!“
两位中年汉子抱拳回礼,“自打少爷入山修行,算来已是五年未见,听闻前些日子刚刚下山,就算少爷不召我们回来,我兄弟二人也是打算这几日来看望少爷。“墨五从桌上拿过茶盏,目光如电扫过少年周身,“听闻少爷一剑斩断后山陨铁石,如今这通身气息,比当年老爷年轻时更添三分凛冽。“
林无涯拎起红泥小炉为他续茶:“不过是强提一口真气,差点把命搭进去。”他指尖轻推茶托,青瓷碗发出一阵响声,“倒是五叔,听说上月铁马司有两家铺子的掌柜为夺朝廷订单起了冲突,五叔您直接一枪直刺胸膛,其中一家的掌柜直接一命呜呼,您这杀伐手段,晚辈应当多加学习才是。”
墨五的喉结上下滚动,手指无意识摩挲着枪身龙纹,“那人……“他忽地提高声调,“那人品行不端,竟抢占自家兄弟铺子的生意,若不杀一儆百,往后林家如何立规矩?”
林无涯的指尖抚过黄花梨木案几的冰裂纹,声调平缓:“林家似乎从来没有杀人的规矩吧!”他垂眸望着地面,余光却将墨六青筋暴起的手掌尽收眼底——那只布满刀茧的手正死死扣住螭龙扶手。
“少爷这是在质疑我的处置?”墨五的声音陡然阴沉,“原以为少爷召我二人回来是为团聚,现在看来竟是为问罪而来。”
“五叔的忠心,无涯从不怀疑。”少年忽地抬眸,“但二位叔叔此番前来,应当也另有所图吧?”
“无涯!这可是你召我们回来的!”墨六忍不住插话,“当年我二人与你父亲情同手足,待你更视若己出,五年未见,特地来看看你……”
“来看看我能否担起家主重任?”林无涯截断话音,他看见两人同时瞳孔一缩,墨五猛然前倾说道,“这是哪里话!二爷远在西域鸣沙山,三爷云游四海不问俗务,林家向来只传嫡脉长子,我二人又岂会不知?“
林无涯嗤笑一声,“两位叔叔怎么倒像是绷紧的弓弦?这多年未见,不过就是想像儿时那般逗个闷儿而已,您二位该不会还记着,无涯小时候看你们生得凶煞,硬要赶你们走的事吧?“
二人并未接话,那试图缓和气氛的言语未能让他们松弛分毫,林无涯凝视着他们,话锋突然一转:“二位叔叔可曾想过,我父亲究竟因何而死?”
兄弟二人听闻此问,并无太多震动,仿佛早有预料,“少爷!“墨五握紧枪杆,“但凡叫我兄弟二人知晓是谁下的毒手,定将其碎尸万段!”
林无涯望向墨五,一字一顿道:“若那凶手,就藏于至亲之中呢?”
整间厅堂霎时陷入死寂。
“杀!“墨五一声暴喝震得梁上积灰簌簌而落,“就算是天王老子,我墨五也必斩其首级,供于老爷灵前!“
“好。“林无涯轻笑,尾音在空荡的厅堂里撞出回响,他指尖叩在案几上,每说一字便重一分,“父亲是被人毒杀的。“
话音坠地,空气瞬间凝住。
过了许久,墨六才发出枯树开裂般的沙哑声响,“毒?少爷如何知道的?“
“是那封英雄帖。“林无涯从袖中抖出当日那封信函,“这上面的字迹是靛青色,并非少林惯用的沉香墨色,此物名为‘青络散’,微香,极易挥发,中毒者半盏茶的功夫便会气血逆涌、经脉剧痛,重则经脉寸断而亡,且毒发后无迹可寻。
他将信纸迎向烛光,靛青色的字迹愈发刺眼,“九叔这些年遍访各地,终于在北疆九黎遗部见到此物,这本是养蛊时淬炼毒虫的秘药,可这信上所沾剂量,远不足以致我父亲于死地。”
墨五眉峰紧锁,“既然这破玩意儿早就散干净了,单凭这靛青色就敢断定是毒?“
林无涯垂眸,将袖口叠出笔直褶痕:“父亲死的不明不白,这仅有的一丝证据我又怎敢轻视。”他的声调轻淡:“您看,蛛丝缠得够紧,总能逮着扑棱的蛾子。“
“我等皆知道老爷内功深厚,既不会因此毒丧命,你又为何咬定是中毒所致?”墨六阴沉发问。
林无涯扫过二人面容,声音沉静似水:
“因为刘妈已招认了。“
“什么?“二人异口同声,墨五手中茶盏应声坠地,滚烫的茶水在青砖缝间嘶嘶作响,腾起一片白雾。
“那日的晚饭,是她亲手端到父亲案前。”林无涯面无表情,“她在饭菜里加了断肠散,这种毒融于饭菜后无色无味,也无药无解,纵是内功再高深之人,五个时辰内也必会肝肠寸断而亡。”
墨五脖颈青筋暴起,拳头重重砸向案几:“少爷!刘妈将老爷与我们从小带大,更对我们有救命之恩,她为何要毒害老爷!“他铁塔般的身躯竟在微微发颤。
“五叔且莫心急。“林无涯起身踱至门前,背手而立,“刘妈此时就在西厢书房,念着她与二位叔叔向来亲近,特意请来与您二位叙旧。”
墨六鹰隼般的目光刺破茶雾:“看来这才是你让我们回来的原因,既然如此去,少爷不妨把话说的清楚些。”
林无涯转身迎上那两道寒芒,丝毫不惧,“刘妈认罪太过爽利,倒像急着替人顶罪,二位与父亲是换命之交,无涯不敢妄加揣测,只是……刘妈有本账册,府中下人交待,她曾提及这册子上记着三十六家剑铺的阴私勾当——烦请叔叔亲自审问,这本册子现在何处。”
墨六霎时敛去戾气,眼神飘忽不定,良久,他才发觉林无涯正凝视着自己。
“还请少主将刘妈带来!我二人必当问清真相。”还不待墨六回应,墨五抢先开口。
“带人!“林无涯扬声道,刘妈一瘸一拐的踉跄跌进堂中,鬓间银丝散乱如秋草。
墨五瞳孔骤然收缩,视线死死粘在刘妈青灰的面容上,神情复杂;墨六掌下螭龙扶手缓缓对准老妇人咽喉。
这些都逃不过林无涯的眼睛,他丹田真气暗涌,已做好随时出手的准备。
“收手!“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墨五暴喝一声,他牢牢扣住墨六手腕。
“无涯!”墨五的眼神死死盯着林无涯,又瞥向一旁的刘妈,仿佛下了莫大决心:
“毒是我下的,与刘妈无关!“
“五叔,”林无涯神色平静,一切尽在预料之中,“您不是与我父亲亲如兄弟吗,又怎么会毒害我父亲,莫不是为了替刘妈顶罪?”
墨五喉结剧烈滚动:“那日老爷案头的茶里,我们确实下了药,但这药只会让人昏迷,绝不致死!我若存心害老爷,甘受千刀万剐!”
墨六紧绷的手掌倏地松开,刚才脑海中那片刻的杀意,让他紧张的喘息不止:“要剐便剐一双!”
林无涯冷笑:“我没猜错的话,你们下的药,是忘川引吧。”
“你怎会知道!”两人瞬间骇然失色。
“我怎会知道?”林无涯怒目而视两人,“我还知道西域狼族的狼骑在七月十三,劫了铁马司运向林府的三车银两,是你们与狼族暗中勾结私吞银两!“林无涯突然振袖,袖袍掠过时带起猎猎风声,“我还知道那本账册里所提及的36家剑铺,均来自铁马司!我还知道你们在铁马司的燕子山下,埋了八具别家铸剑师的尸首,只为抢夺朝廷订单!”他猛然将账册拍在案头,“我更知道上个月,五叔用玄铁枪捅穿胸膛的那个掌柜——就是写下这账册的人!”
“这些挂着林氏招牌的铁马司铸剑铺,”林无涯抓起账册掷向墨五,“流的可是你墨五的血?”
刘妈捡起地上账册,手指抚过账册上数不胜数的“墨五““墨六”几个字,浑浊老泪滴滴落下砸在青石板上,她缓缓从袖中抽出一柄细剑,剑尖直指墨五咽喉,庭院蝉鸣骤歇,昏黄烛光映出墨六惊恐的面容。
墨五难以置信:“您竟藏着剑!”
“三十年前,”刘妈剑身轻颤,寒光掠过墨五脖颈,“我将你兄弟二人带进府中抚养成人。”剑尖骤然刺破脖颈,血珠渗进他的衣领。
“老爷许你们自由出入府中,给你们无数的恩赏!“刘妈腕间旧疤在月光下泛白——那是当年为护着在铸剑炉旁贪玩的墨五被炭火烫伤的痕迹,“让你们执掌铁马司!连祠堂都允你们随时祭拜!“
“告诉我,为什么要这么做!”刘妈冷冽的眼神死死盯住二人。
墨五突然发出惨笑,“恩赏?执掌铁马司?不过是怕我们噬心咒复发,让我们离林府远一点罢了!”
“这二十年来,我们未曾复发一次!可每次回府,墨九却如影随形!我们始终是被监视的囚徒!方才老六若触动机关,想必此刻我二人早已毙命!我们拿命换来的,就是这等猜忌?”
墨六盯着刘妈鬓角一缕霜白的头发,喉咙里滚出沙哑的声音:“少爷与刘妈这出戏倒是精妙,您根本没有下毒,对吧?”
见老妇人摇头,墨六如释重负,“那就好,方才的罪过,待过了鬼门关,我自去阎罗殿前领罪!”
墨六又看向林无涯,”我们那时已经知道那本账册老爷已经拿到,那日我们求见老爷奉茶认错,茶盏里兑的确实是忘川引,可这药只会让人昏迷两个时辰,我找人仔细查验过三回,绝无问题!”
“我们本想等老爷昏迷后偷走账册,可是……”墨六的嗓音陡然拔高,“可是我却看见老爷窗外闪过两道黑影,顷刻间便被墨九割喉!屋内还传出老爷的声音——那声音,哪像中了迷药之人!”
“谁给你们的忘川引?”林无涯逼问道。
墨五肩头细微颤动,不敢直视那双眼睛,‘’不认识,他手里有大量朝廷军械订单,希望与我兄弟二人合作,而且他居然对我们了如指掌,我们只要取回账册抹去把柄,就能让我们自立门户,独掌铁马司。”
“所以你们终究是背叛了林家。”林无涯眼神骤暗,厅内无人再说话,顿时陷入一片死寂。
“五叔,六叔,你们可知父亲生前最觉亏欠的是谁?”过了许久,林无涯终于开口说道。
“是你们!”不等两人回答,林无涯声如寒铁,“真当你们的勾当无人知晓吗?即便没有这本册子,父亲也一清二楚!铁马司做假账、私扣营收、打压同行、草菅人命,桩桩件件,我从未涉及家中事务尚有所闻,何况凡事都亲力亲为的父亲!他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无非是念着对你们的那份愧疚!可你们得寸进尺,非但妄图自立门户,竟还下毒谋害父亲!”
“我们……”墨五刚欲争辩,却被厉声截断。
“九叔不仅在北疆找到了青络散,更在那里寻得了忘川引。”林无涯目光如刀,“这两种药分开时,不会有太多毒性,一旦相融,便会成为九黎遗部的奇毒——冥河渡!中毒者会肝胆俱裂,纵有通天内力也难逃一死!九黎遗部以此毒养蛊,所育蛊虫十不存一,然一旦存活,便是天下至毒!”
他声音陡然拔高,字字如雷:“你二人!虽未亲手投毒,却因利欲熏心害死父亲!是你们将父亲推入万劫不复之境!”林无涯怒目圆睁,墨五墨六面如死灰,瘫坐轮椅,再无一字可辩。
过了许久。
“刘妈,动手吧。”墨五麻木的说道。
此时二人万念俱灰,他们从未想过,会亲手害死最敬重的大哥。
“老五我无话可说,若真是因我二人之故致使老爷身死,我们愿以命相抵!”他看向墨六,后者重重点头:“只求死前能留个姓名。”
“王木生,王石根。”
刘妈的声音平静无波,“没人忘了你们是谁,是你们自己忘了根。”
“木石虽贱,生了根就能扛风雨。”林无涯声音疲惫,仿佛在咀嚼遥远的记忆,“我记得小时候,父亲总念叨着这两句话,他盼着二位叔叔能携手并肩,撑起林家家业,他从未让九叔监视你们,反劝他莫要这般盯着自家人……”他顿了顿,没有再说下去,只是走上前,轻轻接过刘妈手中寒剑。
“走吧。”
林无涯背身挥手,背影萧索,“方才你们未对刘妈动手,我念你们尚有良知,回铁马司去吧,父亲在天之灵,也绝不会想看到你们死在这儿。”
他声音低沉而决绝:
“守好铁马司,安分守己。此生,莫再踏入林府一步!”
二人的身影消失在暮色深处,林无涯重重跌坐椅中,长长吁出一口浊气,仿佛卸下了积压多年的千斤重担。
“你早知我的身份。”刘妈的目光锐利如针,刺向林无涯。
“莫道青锋未曾拭,人间至境是无锋。”
林无涯嘴角牵起一丝疲惫的笑,“袖藏银丝无锋剑,锋芒内敛,却能与青锋剑争辉,女剑神刘怀素,晚辈岂敢不识?江湖传闻,当年刘怀素在玄渊剑冢与叶千秋一战,一条腿受了重伤,自此绝迹江湖。”他顿了顿,声音低沉下去,“刘妈,您是除九叔外,林家暗藏的第二道屏障吧?”
“臭小子!”刘妈眼中掠过一丝极淡的波动,“你如何得知?”
“爷爷爱剑如命,却厌憎刀兵相向,他身边怎会平白跟着一位‘剑侍’?”林无涯的目光仿佛穿透了时光的尘埃,落在刘妈身上,“想必您是以此名分,默默伴他左右……这些年风霜雨雪,您可曾念他?”
“念……”她喉头滚动,发出一个破碎的音节,
“又如何?”她枯瘦的手无意识地按在心口,那里仿佛压着一块千年寒冰。
“不念,又如何?”这声反问轻飘飘的,却带着抽空灵魂的疲惫。
她拖着那条为护一人而废的残腿,沉重地挪到林无涯身边,桌上那柄剑静静躺着,剑柄上缠绕的旧银丝穗子已黯淡发灰——那是几十年前铸剑炉火旁,有人亲手为她系上的。
她伸出手,指尖颤抖着,极其缓慢地触碰到冰凉的剑身,就在指尖触及的刹那,她的身体晃了一下,仿佛被无形的力量击中,眼底那片死水翻涌起滔天的巨浪,却又被她强行按捺下去,只余下浓得化不开的悲恸。
“他说……”她的声音已经嘶哑得不成样子,“这是他这辈子铸得最完美的一把剑。”她的指尖眷恋地摩挲着剑身上熟悉的纹路,仿佛在抚摸爱人的脸颊。
”他说此剑无锋,却可护你一生安稳。”回忆的碎片割裂神经,她的呼吸变得急促而破碎。
“他把最好的给了我,我便该护着他最珍视的一切。”她猛地收紧手指,指节泛白。
“只可惜,我没有守住。”
那柄剑被她藏回袖中,她不再看林无涯,跛着脚沉默地向外走去,单薄的背影在空旷的内厅里显得异常孤寂,走到门口,她的脚步顿了顿,没有回头,只留下一句轻得几乎被风吹散,却又重逾千斤的话:
“无涯,去做你该做的事,林家我替你守着,这是我欠他的最后一件事了。”
府中诸事既定,林无涯也准备启程前往云麓宫,林一站在廊下,目光投向湖边那个略显单薄的背影。湖面微澜,映着暮色,也映着他沉静得近乎陌生的轮廓,林一心中五味杂陈,竟有些模糊了记忆中那幼童的模样。
墨五墨六之事,他竟已让墨九暗中查访多年,而自己却毫不知情,这五年山中的岁月,究竟是何等的磨砺,才能将一块璞玉雕琢成如今这般深不可测的心境?
林无涯没有回头,声音平静地穿过暮霭:“林叔,父亲为何给你们十七个人改了名字?”
林一收回目光,垂手侍立,声音一如既往的沉稳刻板:“老爷曾言,此十七人于关键时刻,或可起关键之用。”
“哦?”林无涯终于转过身,脸上带着一丝探究的淡笑,“那……小十七的作用是什么?”
林一沉默片刻,如实答道:“我不知。”
林无涯嘴角那抹淡笑似乎加深了些,却藏着不易察觉的锋芒:
“林叔,你说话总是这般,无趣得很。”
林一默然。
湖边重归寂静,只有晚风掠过水面的轻响,片刻后,林无涯的声音再次响起,这次带着一种看似随意的闲聊口吻:
“林叔,阿福哥的鼻子真能嗅遍天下万物,无一遗漏?”
“至少我未曾见他出过差错。”林一谨慎地回答。
“那……”林无涯的语调陡然转轻,却像一颗石子投入平静的湖心,“为何那日他递给父亲的请柬里,没能闻出青络散的味道?”
林一的身体一僵,暮色渐浓,将他脸上的表情彻底淹没在阴影里,他张了张嘴,最终只余下一片令人窒息的沉默。
林无涯并未追问,只是望着波光粼粼的湖面,仿佛自言自语般轻声说道:
“也许……他根本就没见过青络散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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