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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沈青澜便开始每日前往长春宫偏殿“当值”。这处偏殿俨然是一个小型的藏书阁,书架林立,卷帙浩繁,空气中弥漫着陈年墨香与淡淡防蛀药草的气息。负责此处的是一位姓钱的老宦官,眼皮耷拉,沉默寡言,只在沈青澜初到时抬了抬眼皮,指着一处堆满古籍的角落,哑声道:“娘娘吩咐,先从那堆前朝笔记杂录开始整理,需将污损、虫蛀之处一一标注,若有字迹模糊难辨的,另纸誊录。”
语气平淡,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指派。那堆书卷显然是多时未曾打理,积了薄灰,其中不乏残破之作,工作量不小。
沈青澜并无异议,恭敬应下。她心知肚明,整理古籍是假,将她困在此处,置于严密监视之下才是真。那钱公公看似昏聩,但那偶尔从耷拉的眼皮缝隙中透出的精光,却逃不过她的眼睛。殿外廊下,亦总有那么一两个身影,若隐若现。
她沉下心来,如同真正醉心于此道的学者,净手焚香(虽只是最普通的线香),然后坐在指定的书案前,开始一本本地翻阅、清理、标注。
这是一个极其考验耐心和细心的活计。那些泛黄脆弱的书页,记录着前朝的风物人情、奇闻异事,亦或是某些官员的随笔杂感。沈青澜读得很快,几乎过目不忘,但她刻意放慢了速度,时而蹙眉思索,时而提笔在小笺上记录着什么,看上去完全沉浸其中。
她必须表现得毫无威胁,像一个纯粹被才华所“累”、不得不在此耗费光阴的普通女官。
一天,两天……日子在指尖翻动的书页中悄然流逝。
朝堂之上,因王崇焕案三司会审而引发的波澜愈发汹涌。太子一党与齐王一党互相攻讦,牵扯出的官员越来越多,整个京城官场都弥漫着一股山雨欲来的紧张气息。这些消息,也通过穗儿等小宫女的窃窃私语,零碎地传入沈青澜耳中。
她不动声色地听着,心中却为萧景玄的手段暗暗心惊。不出手则已,一出手便直指要害,搅动了整个朝局。这份心机和能量,远超她最初的预料。
同时,她也敏锐地感觉到,监视她的目光,并未因她的“安分”而有丝毫松懈。齐王母子,并未对她放下戒心。
这日午后,阳光透过高窗洒入,在布满尘埃的空气里投下几道光柱。沈青澜正小心翼翼地展平一本关于前朝宫廷礼仪的残卷,指尖拂过一处被虫蛀蚀的缺口时,动作微微一顿。
这书页的厚度……似乎有些异常。
她不动声色地用手指细细摩挲,发现在虫蛀破损的边缘内侧,纸张的贴合处有极其细微的、不同于正常装订的粘合感。若非她心思缜密,且对纸张极为熟悉,绝难察觉。
她心中一动,面上却依旧平静,继续着手头的工作,直到钱公公例行巡视过后,殿内暂时只剩她一人。
她借着整理书案的动作,用纤细的指甲,极其小心地沿着那异常粘合的边缘,一点点地、无声地将其剥离。汗水几乎浸湿了她的后背,这不仅需要技巧,更需要极大的勇气。一旦被人发现,她无法解释。
终于,一层薄如蝉翼的夹层被掀开。里面并非预想中的密信或证物,而是夹着一张更小、更陈旧的纸条。纸条上空无一字。
沈青澜微微蹙眉,却不放弃。她想起父亲曾说过,有些密写之法,需用特殊药水或火烤方能显现。她不敢动用明火,只能就着窗外射入的阳光,将纸条对着光仔细查看。
阳光透过纸背,隐约可见一些极淡的、并非墨迹的蜿蜒痕迹,像是用什么硬物轻轻划刻留下的印痕,若不细看,几乎与纸张本身的纹理融为一体。
这不是普通的空白纸!
她强压下心中的激动,迅速将纸条收入袖中最隐蔽的夹层,然后将书页恢复原状,小心地放回那堆待整理的书籍中,位置稍稍做了变动,混入更多残破的书里,不那么显眼。
做完这一切,她感觉心脏仍在怦怦直跳。这长春宫的藏书阁,竟然暗藏此等玄机?这无字纸条是何时、何人所藏?与当前局势有无关联?
她一无所知,但本能告诉她,这或许是一个意想不到的发现。
靖王府 · 墨阁
萧景玄听着顾昀的汇报,眉头微锁。
“殿下,三司会审进展缓慢,王崇焕老奸巨猾,将许多事情推给了已死或失踪的下属门客。太子那边也在全力营救,试图断尾求生。我们抛出的证据,似乎还不足以将其彻底钉死。”
“意料之中。”萧景玄语气平淡,“若如此轻易便能扳倒王氏,他们也不会屹立朝堂数十年了。继续施压,让刘正清他们抓住已暴露的证据穷追猛打,至少要让王崇焕丢官去职,斩断太子一臂。”
“是。”顾昀点头,又道,“关于李三的徒弟,我们查到一些模糊的线索,似乎曾有人在京畿一带的赌坊见过一个擅长模仿笔迹的年轻人,但行踪不定。至于那个伶人柳三变……属下查到,他所在的百戏班,近日常被召入齐王府献艺。”
“齐王府?”萧景玄眸光一凝,“看来本王这位三哥,倒是雅兴不浅。盯紧这个柳三变,查清楚他除了唱戏幻术,还擅长什么,与齐王府何人接触。”
“属下明白。”顾昀迟疑了一下,“还有一事……我们在宫里的人发现,齐王似乎加派了监视沈女史的人手,而且……除了长春宫的人,好像还有另一股势力,也在暗中关注沈女史的动向,行事颇为隐秘,暂时未能查明来历。”
另一股势力?萧景玄指尖轻轻敲击桌面。是太子的人?还是……父皇的人?
他沉吟片刻,道:“让我们的人更谨慎些,非生死攸关,不得妄动。同时,想办法查清那另一股势力的来历。”
顾昀领命而去。
萧景玄走到窗边,望着阴沉下来的天色,心中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担忧。沈青澜如同置身于一个逐渐收紧的漩涡中心,四周暗礁密布。他那夜将证物带走,是否反而将她推到了更危险的境地?
那个在密室中冷静坚韧的女子,能否在这越来越复杂的局面中,保全自身?
长春宫偏殿 · 危机
又过了几日,沈青澜依旧每日在偏殿整理古籍,表现得如同温顺的绵羊。那日发现的无字纸条,她不敢轻易拿出研究,只能深深藏起,等待合适的时机。
然而,树欲静而风不止。
这日,她正低头誊录一篇字迹漫漶的序文,殿外忽然传来一阵喧哗,夹杂着女子尖利的哭喊和呵斥声。
“小贱人!还敢狡辩!贵妃娘娘赏给公主的东海明珠手串你也敢偷!我看你是活腻了!”是锦瑟尖刻的声音。
“没有!姑姑明鉴!奴婢没有偷!是……是它自己掉下来的,奴婢只是想捡起来……”一个稚嫩而惊恐的声音哭着辩解,听着有几分耳熟。
沈青澜心中一沉,是小蝶!
她搁下笔,走到殿门边,透过缝隙向外望去。只见院子里,小蝶被两个粗壮的婆子死死按跪在地上,锦瑟站在她面前,手中拿着一串流光溢彩的珍珠手串,脸上满是厉色。四周围了不少看热闹的宫人,指指点点,却无人敢出声。
“捡起来?掉在你浆洗的衣服堆里就是你捡的?分明是你心怀不轨,趁机窃取!”锦瑟根本不听辩解,扬手就是一个耳光,“人赃并获,还敢嘴硬!看来不给你点厉害瞧瞧,你是不知道宫规森严!来人,给我重打三十杖,看她还敢不敢偷东西!”
三十杖!对于小蝶这样瘦弱的小宫女来说,几乎等同于死刑!
小蝶吓得面无人色,浑身抖如筛糠,只会哭着重复:“没有……奴婢没有偷……”
沈青澜指甲掐进掌心。她几乎可以肯定,这是冲着她来的!锦瑟或许找不到她的错处,便拿她曾经施以援手的小蝶开刀,杀鸡儆猴,甚至是想借此攀诬她!
她若出面,很可能被拖下水,正中对方下怀。她若不出面,小蝶今日必死无疑!
眼看婆子已经取来了刑杖,狞笑着就要上前。
千钧一发之际,一个温和却不失威仪的声音响起:“且慢。”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一位身着淡紫色宫装、气质雍容华贵的中年美妇,在宫人的簇拥下缓步走来。她容貌并非绝色,但眉目舒展,气度沉静,给人一种如沐春风之感。
是贤妃娘娘!育有皇五子,平素深居简出,与世无争,在宫中口碑颇佳。
锦瑟见到贤妃,脸色微变,连忙收敛了厉色,上前行礼:“奴婢参见贤妃娘娘。”
贤妃目光扫过地上瑟瑟发抖的小蝶,和颜悦色地问道:“这是怎么了?大动干戈的。”
锦瑟忙道:“回娘娘,这小宫女偷窃贵妃娘娘赏赐给公主的珠串,人赃并获,奴婢正要依宫规处置。”
贤妃看了看那珠串,轻轻“咦”了一声,对身边一位年老宫女道:“容姑姑,你眼神好,看看这珠串,本宫瞧着,倒像是前年内府司仿制的那批东海珠,虽也光润,但比起真正的贡品东海珠,色泽似乎稍逊一筹?真正的东海珠串,本宫记得贵妃妹妹甚是喜爱,常戴在身边的。”
那容姑姑上前仔细看了看,恭敬回道:“娘娘好记性,此珠串确是仿制之物,真品应还在贵妃娘娘妆奁之中。”
此言一出,众人哗然。锦瑟的脸色瞬间变得难看至极。
贤妃依旧温和地看着锦瑟:“看来是场误会。这宫女虽说拾取之物未及时上交也有错,但偷窃之罪,却是不实。依本宫看,小惩大诫也就罢了,三十杖未免太重。锦瑟姑娘以为呢?”
锦瑟在贤妃平和的目光下,竟感到一股无形的压力,她勉强挤出一丝笑容:“娘娘明察,是……是奴婢一时不察,险些冤枉了她。既然娘娘开口,便……便罚她三个月月钱,以儆效尤吧。”
“如此甚好。”贤妃微微一笑,目光似有若无地扫过偏殿门缝后的沈青澜,随即转身,在宫人簇拥下翩然离去。
一场风波,消弭于无形。
小蝶死里逃生,瘫软在地,泣不成声。锦瑟狠狠瞪了偏殿方向一眼,悻悻离去。
沈青澜退回殿内,靠在冰冷的墙壁上,心跳仍未平复。贤妃……她为何会恰好出现在这里?又为何会出手相助?那看似随意的一瞥,是否别有深意?
她与贤妃素无交集,这位娘娘今日之举,是恰逢其会,还是……另有缘由?
她忽然想起萧景玄那夜的话:“……结识了未来的核心班底。”
难道……贤妃竟是萧景玄的人?或者说,是潜在的盟友?
这个猜测让她心惊,却也让她看到了一丝希望。在这深宫之中,她似乎并非全然孤立无援。
只是,经此一事,齐王母子对她的忌惮和监视,恐怕会只增不减。前方的路,依然迷雾重重,危机四伏。
她深吸一口气,重新坐回书案前,拿起笔,继续那未完成的誊录工作,仿佛方才外面的一切都与她无关。
唯有那微微颤抖的笔尖,泄露了她内心的不平静。
凰鸟陷囹圄,幽兰隐芳华。这深宫之中的每一步,都需如履薄冰,而未知的援手与险恶的陷阱,往往只在一线之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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