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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节姚江的水汽,混着早点摊上蒸腾的白雾,构成了我二十二岁夏天最主要的味道。
毕业一个半月,投出的简历大多石沉大海。同学们或北上广深,或考研考公,像一把被风吹散的种子,各自飘向明确的未来。只有我,林夕今,还像这江面上的水葫芦,在故乡熟悉的水域里打着转,根须找不到沉下去的力量。
母亲欲言又止的眼神,父亲沉默间多抽的几口烟,都成了无声的压力。于是,每天清晨来这家临河的“拾光咖啡馆”报到,成了我对抗焦虑的仪式。点一杯最便宜的美式,占一个靠窗能看到姚江的位置,然后打开笔记本电脑,假装自己是一个有方向、有计划的待业青年。
今天,这个仪式被一个陌生人打破了。
我常坐的位置,已经有人。
那是一个男人的背影,穿着简单的白色棉麻衬衫,肩线挺括,却莫名透着一股沉沉的倦意。他面前放着一台打开的笔记本电脑,屏幕上是复杂的曲线图,但他并没有看,而是偏着头,静静地望着窗外流淌的姚江。
晨光透过古老的窗格,在他身上投下斑驳的光影。那一刻,我莫名觉得,他不是在看风景,而是在……休息。像一头经历过长途跋涉的巨兽,终于找到一处可以暂时敛起所有锋芒与力量的洞穴。
我迟疑了一下,选择了离他最远的角落坐下。
咖啡的香气暂时安抚了焦躁的神经。我深吸一口气,继续与一份线上翻译的兼职测试题搏斗。是一段关于古希腊陶器纹样的英文资料,那些繁复的术语像纠缠的水草。
时间在键盘的敲击和江面的波光中悄然流逝。
突然,“哐当”一声脆响!
我惊得抬头,只见那个白衬衫男人猛地站起,他的咖啡杯碎在脚边,深色的液体蜿蜒流淌。他死死盯着笔记本电脑屏幕,脸色是一种近乎苍白的冷峻,方才的宁静荡然无存,一种无形的、极具压迫感的气场以他为中心骤然扩散。
我甚至能看见他放在桌沿的手,指节因用力而泛白。
他遇到了什么事?巨大的商业失败?还是……
没等我脑补完,只见他深吸一口气,那阵外泄的情绪风暴竟被他硬生生压了下去,快得像是我的错觉。他脸上恢复了一种近乎绝对的平静,只是眼底深处,还残留着一丝未能完全敛去的冰冷怒意。
他弯腰,沉默地、几乎是慢条斯理地收拾起地上的碎片。咖啡馆的服务生赶忙过来帮忙。
我的目光,却被他屏幕上那张已然占据整个画面的曲线图吸引了。那走势,像一道骤然坠落的悬崖。
鬼使神差地,我低声喃喃,用刚刚翻译资料时学到的词感叹了一句:
“……真像‘基里克斯陶杯’上的坠落图式。”
声音很轻,几乎融在空气里。
但他收拾碎片的动作,顿住了。
他抬起头,第一次,将目光准确地投向我。
那是一双极其深邃的眼睛,像姚江最深处的潭水,表面平静,底下却藏着看不见的漩涡与力量。被他看着,我忽然有些手足无措,仿佛自己无意间闯入了一个不该涉足的领域。
他站起身,没有理会走过来想道歉的店长,而是径直走到我的桌旁。
“你刚才说,‘基里克斯陶杯’?”他的声音低沉,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探究。
我脸颊微热,点了点头:“嗯,就是那种古希腊的双耳饮酒杯,上面的彩绘常表现……英雄的陨落或命运的转折。你的那张图,曲线很像。”
他沉默地看着我,那目光不再是穿透一切的冷厉,而是带着一种纯粹的、发现某种意外之物的审视。
几秒后,他嘴角牵起一个极淡、却真实了许多的弧度。
“谢谢你的比喻。很……”他似乎在斟酌用词,“……贴切。”
他回到自己的座位,拿起东西,看样子是准备离开。经过我桌边时,他再次停下。
“我叫方舟。”他说,然后目光落在我屏幕上那段折磨了我一上午的英文资料,“看来,你不需要我赔你一杯咖啡,或许,更需要一个能安静讨论‘基里克斯陶杯’的邻居?”
他递过来一张素白的名片,上面只有一个名字“方舟”,和一个手写的电话号码。
“下次,位置给你留着。”
说完,他微微颔首,转身离开了咖啡馆。门外,一辆看似普通、线条却异常流畅的黑色轿车无声地滑入车流,载着他消失在余姚的晨光里。
我捏着那张质感特殊的名片,指尖仿佛还残留着他递过来时,那短暂一瞬的、微凉的触感。
窗外,姚江依旧平静地流淌。
但我隐约觉得,有什么东西,就在这个平凡的清晨,被打破了。
而我还不知道,打破的,是我按部就班的人生,还是一个……属于他的,隐形而庞大的世界。
第二节
方舟的名片,像一枚投入心湖的石子,涟漪散尽后,湖底却多了一份沉甸甸的实感。
之后几天,我依旧去“拾光”,他常坐的那个位置果然空着。店长有一次闲聊般提起:“那位方先生啊,好像是搞投资的,神龙见首不见尾,不过人挺客气。”我点点头,心里却想,他那天的气势,可不仅仅是“客气”。
我没有拨打那个电话。一种莫名的矜持,或者说,是一种对那个隐形世界的本能警惕,让我按下了这份冲动。我们本就是两个世界的人,一次偶然的交集,如同平行线短暂的视觉误差,终将各奔东西。
我把精力重新投回求职的汪洋,同时接了几个零散的翻译活儿。其中一个,是帮市博物馆新展的图录做英文校对,内容涉及良渚玉器。为了几个生僻的考古学名词,我泡在博物馆的资料室里,一待就是一下午。
资料室老旧,冷气开得不足,只有头顶的吊扇吱呀作响,搅动着混合了旧书和灰尘的空气。我被一个“玉琮神人兽面纹”的释义卡住,正对着一本厚重的考古报告蹙眉。
“神人兽面纹,通常解释为良渚先民沟通天地的媒介,兼具神权与王权的象征。”
一个低沉的声音在一旁响起,平静得像在陈述一个常识。
我猛地抬头。
方舟。
他站在资料室老旧的书架旁,光影将他挺拔的身形切割得半明半暗。依旧是简单的穿着,但与咖啡馆里的倦意不同,此刻的他,像一柄收入鞘中的古剑,沉静,却不容忽视。
“你……”我一时语塞。
“我来查点地方志。”他扬了扬手中一本泛黄的《余姚风物考》,目光落在我摊开的书页上,“遇到麻烦了?”
他的出现太过意外,我几乎是下意识地指着那个词:“这个‘媒介’的译法,用‘medium’太泛,‘bridge’又太实,总觉得差了点意思。”
他走近几步,没有看电脑屏幕,而是看着我,眼神里有一种专注的探究:“你认为它是什么?”
“我觉得……它更像一个‘密码’。”我被他的目光引导着,说出自己的想法,“不是简单的桥梁,而是一套复杂的、只有特定的人才能解读的,关于信仰、权力和宇宙观的密码。”
方舟的眼中,极快地掠过一丝光芒,像夜空中倏忽划过的流星。
“密码。”他重复了一遍,唇角似乎有微不可查的上扬,“很好的视角。那么,或许可以译为‘a symbolic cipher for cosmic communication’?”
我愣了一下,在心里默念这个短语——用于宇宙沟通的象征密码。精准,且充满了神秘感和力量,完美地表达了我那种模糊的感觉。
“对!就是这个感觉!”我几乎是脱口而出,带着解决问题的欣喜。
他看着我,那专注的目光似乎柔和了些许。“看来,你不需要我这个邻居,也能解开难题。”
这话带着一丝若有似无的调侃,让我耳根微热。这才想起问他:“你怎么会来这里?”
“我说了,查资料。”他晃了晃手中的《余姚风物考》,“有些关于本地河姆渡文化晚期部落迁徙的脉络,想确认一下。”
一个搞投资的,查河姆渡部落迁徙?这跨界跨得有点离谱。但我没问出口,每个人都有不为人知的兴趣,就像我喜欢埋首在这些故纸堆里一样。
“你呢?”他反问,“不是历史系的,却对这些这么精通?”
“我是余姚人。”我收起电脑,轻声说,“总觉得,了解这片土地过去发生过什么,才能更清楚地知道自己该往哪里去。”
这句话说完,我自己都愣了一下。这像是一句无心的回答,又像是对我当下迷茫处境的一种隐秘揭示。
方舟沉默了。他看着我,那目光不再是审视,而像是穿透了此刻,看到了更深远的东西。
资料室窗外,夕阳的余晖开始给世界镀上金边。吊扇依旧吱呀呀地转着。
“走吧。”他突然说,“‘拾光’的咖啡虽然一般,但他们的海盐芝士蛋糕不错。算是……答谢你上次的‘基里克斯陶杯’?”
他的邀请来得突兀,却又自然得像早已约定。
我看着他,看着这个身上充满了矛盾与谜团的男人。理智在拉响警报,但内心深处,一种强烈的好奇与难以言喻的吸引力,推着我点了点头。
“好。”
走出资料室闷热的空气,夕阳的光芒有些刺眼。我跟在他身后半步的距离,看着他被拉长的影子,心里模糊地想:
这究竟是另一段平行线交汇的误差,还是……命运齿轮真正开始咬合的声音?
第三节
重回“拾光”,氛围却与清晨截然不同。夕阳给木质桌椅涂上了蜂蜜般的色泽,空气中漂浮着慵懒的爵士乐。
我们依旧坐在靠窗的位置,只是这次是面对面。那份海盐芝士蛋糕确实不错,细腻的咸甜在舌尖化开,巧妙地缓解了初次正式约会的微妙尴尬。
“所以,”我舀了一小口蛋糕,试图找一个安全的话题开头,“河姆渡的部落迁徙,对你的‘投资’有帮助?”
方舟端起面前的苏打水,杯壁凝结的水珠映着他修长的手指。他闻言,眼底掠过一丝极淡的笑意,像石子入水泛起的微澜。
“投资的对象是人,而人,都活在自己的历史里。了解他们的来处,有时比分析财务报表更能看清未来。”他回答得从容不迫,将那个看似离谱的跨界行为,轻巧地拉回了他的逻辑轨道。
这话无可挑剔,甚至带着一种超越寻常商人的深刻。但我总觉得,这并非全部答案。
“听起来很哲学。”我笑了笑,“那你从余姚的历史里,看到了什么样的未来?”
他沉默了片刻,目光投向窗外已被夕阳染成金红的姚江。
“我看到了……”他顿了顿,声音里带上了一种罕见的、近乎叹息的悠远,“一种韧性。像江底的卵石,被冲刷了七千年,依旧沉默地待在那里,构成了河床本身。这是一种……很强大的力量。”
他的话让我心头微动。很少有人会用“韧性”来形容我的家乡,它太普通,太安静。可从他口中说出来,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分量。
“看来你的投资眼光很独特。”我半开玩笑地说。
“或许吧。”他将目光收回,重新落在我脸上,那专注的神情让我有些不自觉地挺直了背脊。“那么你呢?林夕今,你从那些‘密码’里,找到了自己该去的方向吗?”
问题直接得让我措手不及。我下意识地避开了他过于犀利的目光,低头用勺子搅动着蛋糕。
“还没有。”我老实承认,带着点自嘲,“可能我解读得了五千年前的密码,却解不开自己人生的方程。”
“人生的方程,未必有唯一解。”他的声音很平静,“有时候,最好的答案,是找到一个让你愿意停下来的常数。”
常数?我抬起眼,恰好撞进他的目光里。那里面没有探究,没有怜悯,只有一种深潭般的平静,仿佛在陈述一个再简单不过的事实。
我的心跳漏了一拍。
就在这时,他的手机在桌面上极其轻微地震动了一下。屏幕亮起,没有显示来电人,只有一串看似乱码的字符。
方舟的目光甚至没有偏斜,只是极淡地蹙了下眉,那速度快得几乎让人无法捕捉。他没有去碰手机,任由那震动自然停止,仿佛那只是一个无关紧要的干扰。
可就在那一瞬间,我分明感觉到,周围空气的温度似乎下降了些许。那个在咖啡馆里一闪而过的、冰冷而庞大的气场,再次无声地弥漫开来,虽然只有一瞬,却足以让我脊背发凉。
他到底是什么人?一个普通的投资人,会拥有这样……令人心悸的定力,和如此神秘的联系方式吗?
“抱歉。”他开口,声音恢复了之前的温和,将那无形的隔膜打破,“一些琐事。”
我压下心头的惊疑,努力让语气保持正常:“没关系,你……很忙吧。”
“以前是。”他看着我,眼神深邃,“但现在,我觉得坐在这里解读‘密码’,比处理那些事更重要。”
这句话像一阵微风,轻轻拂过了我心头的疑虑。明知这可能只是他惯常的社交辞令,但被他用那样认真的目光注视着,我还是难以抑制地感到一丝慌乱和一丝……被珍视的错觉。
夕阳终于沉入江面,窗外的世界亮起万家灯火。
这次短暂的“蛋糕之约”也到了尾声。他依旧用那辆低调的车送我回家,在我家巷口停下。
“谢谢你的蛋糕和……答案。”我下车前说道。
“谢谢你的‘密码’。”他微笑回应。
我站在巷口,看着黑色的轿车无声滑入夜色。手里捏着已经快被捂热的名片,心里却比来时更加纷乱。
他身上那种强烈的矛盾感——时而温和,时而冰冷;看似坦诚,实则迷雾重重——像一块磁石,散发着危险的吸引力。
我抬头看了看自家窗口透出的、温暖的灯光,深吸了一口气。
常数?
他那样一个仿佛站在世界经纬交叉点上的人,会是我这个余姚小城平凡女孩的常数吗?
这个念头本身,就荒谬得如同天方夜谭。
可我并不知道,命运的洪流一旦开始奔涌,从不会询问身处其中的人,是否已经准备好了答案。
第四节
那场“蛋糕之约”后,方舟似乎真的在余姚“停留”了下来。
他不再神龙见首不见尾,而是成了“拾光”咖啡馆早晨八九点钟的常客,固定坐在那个靠窗的位置。我们之间形成了一种默契:他处理他那些我看不懂的图表,我投我的简历、做我的翻译,互不打扰。
但总会有一杯温热的、合我口味的拿铁,在我坐下后不久被服务生送上来。
“方先生点的。”
几次之后,我试图婉拒,他却只是抬眼,轻描淡写地说:“这里的咖啡豆,是我一个朋友的庄园直供,不尝尝可惜了。”
我无法拒绝这种不带施舍意味的分享。
我们的交流依旧不多,却像春雨,润物细无声。有时是我请教一个历史典故的出处,他会直接列出几本参考书,甚至第二天就能把绝版书的电子扫描件发给我;有时是他看似随意地问起余姚某个老街的传说,我便把从外婆那里听来的故事讲给他听。
他听得很专注,那种专注会让你觉得,你此刻说的话,是世界上最重要的事。
我开始觉得,或许他真的是一个……比较特别、学识渊博的投资人。之前那些冰冷的瞬间和神秘的电话,可能只是他压力过大时的反应。
直到那个暴雨倾盆的下午。
我刚结束一个令人沮丧的视频面试,冒着大雨跑回“拾光”,浑身湿透,心情比天色还灰暗。方舟还在,看到我的狼狈,他立刻起身,递过来一块干燥温热的白毛巾。
“擦擦,别感冒了。”他的眉头微蹙,带着一种真实的关切。
就在这时,咖啡馆里突然响起一声尖锐的哭喊!
我们同时转头,只见角落里,一个三四岁的小女孩因为打翻了果汁,正嚎啕大哭,她的母亲手忙脚乱地擦拭,却怎么也止不住孩子的哭声。小女孩哭得撕心裂肺,小脸憋得通红,甚至开始有些喘不上气。
周围的客人都投去关切的目光,母亲急得快要哭出来。
混乱中,我看见方舟的目光锁定在桌面上一个装饰用的、造型奇特的金属镂空摆件上。他没有动,甚至没有看那个小女孩,只是极其专注地、静静地凝视着那个摆件。
下一秒,不可思议的事情发生了。
那个金属摆件内部,几颗细小的、原本静止的滚珠,竟如同被无形的指尖拨动,开始沿着复杂的轨道缓慢、优雅地滚动起来,发出极其轻微而悦耳的“叮咚”声,像一首微缩的音乐。
这声音清脆、奇特,带着一种安抚人心的韵律。
小女孩的哭声戛然而止。她抽噎着,睁大了泪眼朦胧的眼睛,好奇地寻找着声音的来源,最终被那自行滚动的滚珠深深吸引,看得入了神。
整个世界仿佛都安静下来,只剩下窗外哗哗的雨声,和那清泉滴落般的“叮咚”声。
她母亲松了口气,连声道谢,以为是咖啡馆的什么新设计。
而我,全身的血液仿佛在瞬间凝固。
我距离方舟最近,我看得清清楚楚!他自始至终没有碰过那个摆件!他的双手,一直平静地放在桌面上!
一股寒意从脚底直窜头顶,比刚才的雨水还要冰冷。咖啡馆里温暖的空气,变得粘稠而令人窒息。
我猛地转头,看向方舟。
他似乎耗去了些许精力,脸色比平时更苍白一分,但眼神依旧平静。他感受到我的目光,缓缓转过头,与我对视。
那眼神里,没有被人发现秘密的惊慌,也没有试图解释的意图。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坦然的沉默。
他知道了。
他知道我看见了。
那无声的眼神交流,像一道惊雷在我们之间炸开。
我猛地站起身,椅子腿与地面摩擦发出刺耳的声音。顾不上周围人诧异的目光,我抓起自己湿漉漉的背包,语无伦次地说:“我……我想起还有事,先走了。”
我不敢再看他的眼睛,几乎是逃离了“拾光”,冲进了外面茫茫的雨幕之中。
雨水再次打湿了我的衣服,但这一次,我感到的是一种彻骨的寒冷。
他不是特别。
他根本就不是普通人!
那个金属摆件,那些自行滚动的滚珠……那是什么?魔术?超能力?还是……更无法理解的东西?
而他最后那个眼神,分明是在告诉我:“是的,如你所见。而现在,你知道了。”
恐惧像藤蔓一样缠绕住我的心脏。我之前所有的猜测、所有的好奇,在这一刻都变成了具体而狰狞的恐慌。
我一路跑回家,关上门,背靠着门板大口喘息。窗外的雨声越来越大,敲打着玻璃,也敲打着我混乱的神经。
手机屏幕亮起,是他发来的信息,只有简短的三个字:
“对不起。”
我没有回复。我只是滑坐在地上,抱住膝盖,将脸深深埋了进去。
常数?
一个……非人的常数吗?
世界的根基,在这一刻,摇晃了。
第五节
那一夜,我几乎未眠。
“对不起”三个字像烙印一样刻在脑海里。窗外雨停后,世界陷入一种死寂,反而让内心的惊涛骇浪更加清晰。我反复回想那个瞬间——滚珠的律动、他苍白的脸、还有那深不见底的眼神。
他不是人?
不,他的体温,他递来毛巾时指尖的触感,都是真实的。
那他是神?是鬼?是外星来客?
荒谬的猜想一个接一个蹦出来,又被理智(或者说,是残存的理智)按下去。最大的可能,是某种我所不能理解的……科学?或者,就是世俗意义上所谓的“超能力”?
无论是什么,都意味着我二十二年建立起来的世界观,在那一刻被彻底颠覆。我所熟悉的、平凡的、按部就班的世界,原来只是冰山一角。而方舟,他就站在那庞大、隐形且令人恐惧的冰山之上。
第二天,我把自己关在家里,没有去“拾光”。手机关机,断绝了与外界的一切联系。我需要时间,需要空间,来消化这枚炸雷。
母亲察觉了我的异常,端来水果,小心翼翼地问:“夕今,是不是找工作压力太大了?”
我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没事妈,就是有点累。”
我无法向她解释,我遭遇的不是压力,而是认知的崩塌。
傍晚时分,我鬼使神差地打开电脑,登录了那个几乎快要遗忘的、大学时用来查阅学术资料的顶级数据库。我抱着一种连自己都觉得可笑的侥幸心理,在搜索栏输入了“方舟”两个字。
我并没指望能查到什么。一个能隐藏如此秘密的人,怎么会留下网络痕迹?
然而,结果却让我愣住了。
没有花边新闻,没有公司信息。只有寥寥几条,深埋在学术期刊数据库的最底层,需要极高的权限才能浏览。
那是几篇发表于七、八年前,涉及“非典型能源应用”、“宏观经济学模型的结构性突破”以及“信息场论的雏形”的论文。作者署名,都是“Fang, Zhou”。论文摘要艰深得如同天书,充满了数学公式和物理概念,我完全看不懂。
但它们的发表期刊,无一不是各自领域内如雷贯耳的顶刊。
一个二十出头(根据发表时间推算)的年轻人,在多个截然不同的前沿领域,发表了足以震动学界的论文,然后……便从学术界彻底消失,隐没于人海,成了一个“投资人”。
这比单纯的“超能力者”更让我感到恐惧。
这意味着,他拥有的,不仅仅是某种神秘的力量,更是足以碾压众生的、实打实的智力巅峰。力量或许还能用“天赋异禀”来解释,但这种横跨多个硬核学科的、上帝般的智慧,简直非人。
我瘫坐在椅子上,浑身发冷。
所以,他投资的不是公司,是……未来?是人类文明的走向?那么,他接近我,这个余姚最普通的女孩,又是为了什么?观察?实验?还是……更高维度的、我无法理解的某种计划?
“叮咚——”
门铃响了。
我的心猛地一跳,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这个时间,会是谁?
我走到猫眼前,屏住呼吸向外看去。
楼道昏暗的光线下,站着的人,是方舟。
他穿着一件深灰色的风衣,身形挺拔,脸上带着一丝显而易见的疲惫,眼神却依旧沉静。他没有撑伞,肩头被傍晚的湿气洇湿了一片。他就那样站着,没有催促,只是安静地等待着,仿佛知道我正在门后看着他。
我的手心瞬间沁出冷汗。
开,还是不开?
打开这扇门,就意味着我正式踏入了那个光怪陆离、充满未知的世界。拒绝,或许还能退回我熟悉的、安全的平庸。
可是,那些一起讨论历史密码的清晨,那杯恰到好处的拿铁,他听我讲述老街传说时专注的侧脸……这些真实的、带着温度的记忆,又该如何安放?
恐惧和一种难以言喻的吸引力,在我心里疯狂地拉扯。
最终,我深吸一口气,颤抖着手,拧动了门把手。
“咔哒。”
门开了。
楼道里潮湿微凉的空气涌了进来,带着他身上那股清冽的、如同雪后松林般的气息。
他看着我,目光深邃,里面翻涌着太多复杂的情绪——歉意、坦诚,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
“林夕今。”他开口,声音比平时更加低沉沙哑,“我可以进去,跟你谈谈吗?”
第六节
我侧身让他进来。
客厅里只开了一盏暖黄的落地灯,光线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我们相对而坐,中间隔着一张茶几,仿佛隔着一道无形的鸿沟。
他双手交握,放在膝上,是一个略显紧绷的姿态。先开口的是他,声音低沉而清晰:
“我不是外星人,也不是鬼神。我是人类,只是……比较特殊。”
我沉默着,等待下文。我的心跳声在安静的房间里如同擂鼓。
“你看到的那种能力,我称之为‘构筑与洞察’。”他继续解释,用词精准,像在陈述一个科学事实,“简单说,我可以有限度地感知、理解并影响物质与信息的底层结构。让滚珠按特定规律运动,是其中一种最简单的应用。”
构筑与洞察。
感知物质与信息的底层结构。
这些词语组合在一起,带来的冲击力比“超能力”三个字更甚。它意味着他眼中的世界,从根基上就与我不同。
“那……那篇关于信息场论的论文,也是……”我的声音有些干涩。
他微微颔首:“那是我试图用现有科学框架,去描述这种能力的一部分原理。很粗糙,但已经是当时我能做到的极限。”
“当时?”我捕捉到了这个词。
“能力会随着时间和……使用,缓慢增长。”他顿了顿,似乎在斟酌用词,“就像肌肉,需要锻炼。”
房间里再次陷入沉默。他给出的信息太过庞大,我需要时间消化。
“为什么是我?”我终于问出了这个最核心的问题,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你这样的人,为什么会在余姚,在一个普通的咖啡馆,接近一个像我这样……平凡的人?”
他抬起头,暖黄的光线落在他深邃的眼里,漾开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
“因为‘熵’。”他说了一个物理学的名词,见我疑惑,他补充道,“你可以理解为……‘混乱度’。”
“我的世界,充斥着过多的信息、过多的算计、过多的噪音。它们如同高分贝的尖啸,无时无刻不在冲击我的感知。”他的声音里透出一种深切的疲惫,这是第一次,他如此直白地在我面前展露脆弱,“靠近你的时候,林夕今,那种尖啸会停止。”
他看着我,目光坦诚得近乎残忍:
“你的思维清晰、纯粹,像一块未经雕琢的水晶。你的情绪,你的感知,甚至你的迷茫……都带着一种稳定的、低熵的秩序。在你身边,我才能得到真正的……休息。”
我怔住了。
我设想过无数种答案——也许他有什么惊天阴谋,也许我是什么天赋异禀的救世主,也许只是一场富人的游戏。
唯独没有想过,原因如此简单,又如此……私人。
我的平凡,我的普通,竟然成了他渴望的“秩序”?成了他混乱世界里唯一的避风港?
这比任何华丽的告白,都更具冲击力。
“所以,”我听到自己的声音轻轻地问,“你接近我,只是为了……‘降噪’?”
“开始是。”他毫不避讳地承认,“但现在不是。”
他身体微微前倾,目光灼灼,仿佛要将自己的意志直接烙印在我的灵魂上。
“现在,是因为那些‘密码’,因为你看着姚江时说‘了解过去才知道去向’,因为你在资料室里专注的侧影……更因为,当我意识到可能会失去与你平静交谈的机会时,我感到的……是前所未有的恐慌。”
他顿了顿,每一个字都清晰无比:
“林夕今,我对你而言,是一个巨大的麻烦,一个行走的异常事件。我无法给你普通人的平静生活,甚至可能将你卷入无法预知的危险。”
“我知道我没有资格要求任何东西。但我请求你,不要因为恐惧而离开。至少……不要这么快下定论。”
他说完了。房间里只剩下我们两人的呼吸声。
我低下头,看着自己紧紧绞在一起的手指。巨大的信息量几乎撑破我的脑海,恐惧依旧存在,像冰冷的潮水浸泡着我的四肢。
但在这片冰冷的潮水下,有什么东西正在破土而出。
那是理解,对他那份孤独和疲惫的理解。
是悸动,对他那句“恐慌”和坦诚的悸动。
更是一种……莫名滋生出的勇气。
我抬起头,迎上他等待审判的目光。
“我需要时间。”我说,声音依旧有些发颤,却带着一种自己都未曾预料的坚定,“我需要时间……重新认识你,认识这个世界。”
“而在我想清楚之前,”我深吸一口气,“你不能再对我使用任何‘能力’。我们要像……像两个最普通的人那样相处。你能做到吗?”
方舟深邃的眼眸中,仿佛有星辰瞬间亮起。那紧绷的下颌线条,终于柔和了下来。
“能。”他回答得没有一丝犹豫,仿佛这是我能给他的、最好的答案,“我保证。”
他站起身,没有再多说一个字,只是深深地看了我一眼,然后转身离开。
门被轻轻带上。
我依旧坐在原地,感受着心脏在胸腔里沉重而有力地跳动。
重新认识他?
认识这个拥有神祇般力量,却渴望平凡秩序的男人?
我知道,从我打开门,从他做出承诺的那一刻起,我那条平凡的、按部就班的人生轨迹,已经彻底偏航,驶向了一片未知而壮阔的深海。
而我,在恐惧的深处,竟然隐隐感到了一丝……期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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