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赤壁的烽火在江风中挣扎了三日三夜,终于渐渐偃旗息鼓,但那股灼热与毁灭的气息,却如同附骨之疽,死死缠绕在每一个幸存者的心头,挥之不去。江夏城头,硝烟尚未散尽,与江面上的水汽混合在一起,凝结成细小的水珠,滴落在残破的垛口和染血的城砖上,形成一股难以言喻的焦糊味——那是战船燃烧的余烬、士兵皮肉烧焦、箭矢与铁器高温炙烤后混杂的味道,刺鼻而沉重。
守住了。
是的,江夏这座孤城,在林凡与文聘的拼死抵抗下,在江东军趁火打劫的猛攻中,奇迹般地屹立未倒。但城上城下,没有半分劫后余生的欢呼,只有一片死寂。士兵们或瘫坐在地,甲胄歪斜,脸上满是劫后余生的麻木;或默默拖拽着战友冰冷的遗体,动作机械,眼神空洞;更多的人则靠在城墙边,大口喘着粗气,连抬手擦拭汗水的力气都没有,深入骨髓的疲惫如同潮水般将他们淹没。
文聘扶着残破的垛口,指节因用力而泛白。他望着江面上漂浮的焦黑船板、断裂的桅杆,以及那些依稀可辨的、穿着曹军铠甲的尸骸,这位以勇毅著称的宿将,眼角竟泛起了一丝湿润。那不是为自身幸存的庆幸,而是为那场吞噬了数十万同袍的赤壁大火,为曹操南下一统天下的宏图骤然崩塌,更为这茫茫前路、不知归处的将来。
“数十万弟兄……就这样没了……”他喃喃自语,声音嘶哑得几乎听不清,语气中满是悲痛与无力。
林凡站在他身侧,沉默地看着士兵们用简陋的木板收敛战友的遗体,看着火夫们提着水桶,扑灭城头零星的余火。他的左臂旧伤在昨夜的激战中再次崩裂,鲜血浸透了厚厚的绷带,顺着手臂蜿蜒而下,滴落在城砖上,晕开一朵朵暗红的花,但他却感觉不到多少疼痛。
一种巨大的虚无感和沉重的责任感,在他心头交织翻腾。改变了吗?他拼尽全力守住了江夏,却终究没能阻止赤壁惨败的结局。历史似乎依旧沿着它强大的惯性滑行:曹操主力溃败,孙刘联盟气势如虹,荆州格局已然天翻地覆。江夏的坚守,如同惊涛骇浪中一块未曾倾覆的礁石,固然显眼,却无法改变整个浪潮的方向。
“监军,”文聘的声音打破了沉默,带着浓浓的迷茫,“接下来……我们当如何自处?”
这个问题,沉重如山。
曹操败退,生死未卜,荆州各地必然人心震动。那些原本就首鼠两端的地方势力,此刻会作何选择?是继续观望,还是倒向孙刘?江东周瑜刚刚大胜,会不会转头就集中兵力,拔掉江夏这颗眼中钉?刘备占据江陵、公安,势力大增,又会如何看待这座孤悬的曹军据点?
林凡深吸一口带着焦糊味的空气,冰冷的气息涌入肺腑,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他抬手抹去脸上的烟灰,沉声道:“将军,当务之急有三。”
他伸出三根手指,尽管指尖因疲惫而微微颤抖,却依旧坚定:“第一,立刻派出所有能派出的斥候,水陆并进。一路北上,打探丞相的确切下落与溃军收拢情况;另一路紧盯江东、刘备动向,尤其是他们对江夏的战略意图,稍有异动,即刻回报。第二,清点城中存粮、军械、药品,统计伤亡人数,妥善安置伤员与阵亡将士家属。同时张贴告示,安抚军民,稳定人心——江夏,现在是我们唯一的立足之地,绝不能自乱阵脚。第三……”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城头那些残存的、带着烟火痕迹的“火器”发射架,以及散落的火箭残骸,眼神变得深邃:“将这些‘利器’的部件全部拆卸,妥善隐藏到城内隐秘地窖中。命工匠详细记录此次攻防战中‘火器’的优劣得失——射程、准头、稳定性、故障率,一一列明,以备后续改进。此物,是我们唯一能与孙刘抗衡的资本,日后或是我等安身立命之本,绝不能有失。”
文聘重重地点头,林凡的冷静与条理,如同一剂定心丸,让他纷乱的心绪稍稍安定。“好!我即刻去办!斥候、清点、安抚,三项事宜,同步推进!”他转身大步离去,铠甲碰撞的声响在寂静的城头显得格外清晰。
接下来的几日,江夏城在一种压抑的忙碌中艰难运转。而坏消息,如同江面上的浪花,一波接一波地传来,从未停歇。
斥候回报,曹操在赤壁惨败后,主力几乎损失殆尽,仅剩数千残兵,在张辽、许褚、徐晃等将领的拼死护卫下,从华容道狼狈北撤。途中屡遭刘备军的袭扰,险象环生,幸得天降大雨,浇熄了追兵的火把,又有关羽在华容道义释,才侥幸脱身,如今已渡过汉水,向襄阳方向收拢溃军,但元气大伤,短期内绝无南下驰援的可能。
荆州各地,更是风云突变。那些原本慑于曹操兵威被迫归降的郡县,此刻纷纷倒戈:武陵、长沙、桂阳等郡,重新打出了刘表的旗号(尽管刘琮已被曹操带回许都);江陵、公安、零陵等战略重镇,已被刘备派遣关羽、张飞率军占据,刘备势力瞬间暴涨,成为荆州南部的实际掌控者;而江东周瑜,在清理完赤壁战场、收拢战船粮草后,也已挥师西进,意图攻取江陵,与刘备形成犄角之势,彻底瓜分荆州。
一时之间,整个荆州大地,唯有江夏这座孤城,依旧飘扬着曹军的旗帜。
它如同惊涛骇浪中的一叶孤舟,彻底陷入了孤立无援的境地。北面是溃败北撤的主公,南面是虎视眈眈的孙刘联军,西面是迅速扩张的刘备,东面是江东水师的封锁,四面八方,皆是绝境。
城中的不稳迹象,开始逐渐显现。
一些原荆州籍的军官和士卒,本就对曹操缺乏归属感,此刻见主公大败、孤城无援,人心浮动到了极点。军营中,私下议论出路的人越来越多,甚至有人暗中串联,提议献城投降孙权或刘备,以求保全性命富贵。
“主公都败走北方了,我们还守着这座孤城做什么?迟早是死路一条!”
“周瑜说了,投降有封侯之位,还能保全家人,何必死战?”
“刘备也是汉室宗亲,投靠他,不算叛主吧?”
流言如同瘟疫般蔓延,搅得军心惶惶。文聘得知后,毫不留情,以铁腕手段弹压了三次小规模的骚动,当众斩杀了五名煽风点火的主谋,将其头颅悬挂在城门之上示众。血腥的震慑暂时稳住了局面,但空气中弥漫的不安与猜忌,却愈发浓重,如同厚厚的乌云,压得人喘不过气。
林凡则将自己几乎所有的时间,都关在了临时改造成的工匠坊内。坊内堆满了“火箭”和“震天雷”的残骸,地上铺着厚厚的草图和记录册。他对着那些粗糙的铁质部件,眉头紧锁,苦苦思索。
赤壁之火,让他深刻见识到了火攻在这个时代的可怕威力。自己研发的“火器”虽然原始,准头欠佳,数量有限,但在守城战中发挥的作用有目共睹——那惊天的爆炸声、冲天的火光,不仅能杀伤敌军,更能震慑士气,打乱进攻节奏。这证明,火器的发展方向是完全正确的。
若能解决稳定性、射程和量产这三大难题,未来未必不能与周瑜的水军一较高下,甚至改变战争的形态。但……资源在哪里?打造火器需要优质铁矿、大量硝石和硫磺,如今江夏被封锁,外部补给断绝,城内库存日渐枯竭;时间在哪里?周瑜和刘备不会给他从容研发的机会,下一次进攻随时可能到来;外部那巨大的压力,会给他这个机会吗?
林凡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看着案上那枚改进了无数次的引信草图,心中充满了无力感。
就在这时,工匠坊的门被推开,文聘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大步走了进来,手中紧紧攥着一封折叠整齐的帛书。
“监军,江东来信。”文聘将帛书递给林凡,声音冰冷,“是周瑜亲笔。”
林凡心中一凛,接过帛书。帛书质地精良,触手顺滑,上面的字迹飘逸而有力,正是周瑜的风格,但内容却带着胜者的倨傲与不容置疑的威胁,字字如刀:
“文将军、林监军台鉴:赤壁一役,胜负已分,曹公北遁,荆襄易主。公等困守孤城,外无援兵,内乏粮秣,负隅顽抗,不过徒增伤亡,玉石俱焚耳。瑜素敬二位才能,不忍见贤才湮没。若肯幡然来归,献出江夏,瑜必保举二位于吴侯座前,不失封侯之位,亦可保全一城军民性命。限期三日,望慎思之。否则,大军一到,灰飞烟灭,勿谓言之不预也!”
最后通牒!
林凡看着帛书上的字迹,指尖微微发凉。周瑜选在这个时候劝降,显然是算准了江夏内忧外患、人心浮动,想不费一兵一卒拿下这座战略要地。
周瑜的劝降信,像一块巨石投入本就波涛汹涌的湖面,在江夏军政高层中引起了剧烈的震荡。
文聘当即召集了麾下所有校尉以上的将领和主要幕僚,林凡作为监军,亦在列。议事帐内,火把熊熊燃烧,映照着一张张凝重的脸庞。当劝降信的内容被当众宣读后,帐内先是陷入一片死寂,随即爆发出激烈的争论,如同炸开了锅。
“将军!”一名须发半白的偏将率先开口,声音带着难以掩饰的惶恐,“周瑜势大,主公远遁北方,短时间内绝无援兵。我等困守孤城,粮草只够支撑月余,军械也损耗严重,迟早粮尽援绝!不如……不如暂且归降江东,保全将士与百姓性命,以待天时变化!”
“放屁!”他的话音刚落,一名身材魁梧的悍将便拍案而起,双目圆睁,怒视着那名偏将,“我等深受丞相厚恩,食君之禄,忠君之事!如今主公受挫,正是我等报效之时,岂能屈膝降贼!大不了一死,也好过背负叛主骂名,遗臭万年!”
“死?说得轻巧!”那名偏将也来了火气,反驳道,“城中还有数万军民!难道要让他们都为丞相陪葬吗?丞相都自顾不暇了,我们为何还要愚忠到底?”
“投降就有活路?”另一名将领冷笑道,“周瑜此人,心高气傲,嫉贤妒能!我等乃是降将,岂能得到真正信任?他要的是江夏城,是林监军的‘火器’之秘!一旦献城,交出火器,我们便成了无用之人,届时生死,皆操于他人之手,所谓的封侯之位,不过是画饼充饥!”
“那又如何?总比现在坐以待毙强!”
“你敢再言降字,我先斩了你!”
帐内顿时吵作一团,主战与主降的声音激烈碰撞,唾沫横飞,谁也说服不了谁。有人慷慨激昂,誓死不降;有人面露恐惧,主张妥协;还有人犹豫不决,神色变幻不定。
最终,所有人的目光,都不约而同地聚焦在了主位上的文聘,以及身旁的林凡身上。
文聘脸色铁青,双手紧握成拳,指甲几乎要掐进肉中。一边是君臣忠义,是军人的气节;一边是数万军民的性命,是孤城难守的现实。这残酷的抉择,如同两把利刃,在他心头反复切割,让他痛苦不堪。他深吸一口气,转向林凡,声音干涩得如同砂纸摩擦:“监军……你意下如何?”
刹那间,帐内所有的目光都集中在了林凡身上。
这位年轻的监军,凭借江北奇袭的奇功、坚守江夏的战绩,尤其是那神鬼莫测的“火器”,早已在军中建立了极高的威望。他的态度,不仅能影响文聘的最终决策,更能左右军中大多数人的立场,至关重要。
林凡缓缓站起身,目光平静地扫过帐内每一张脸——或激动,或恐惧,或期盼,或迷茫。他知道,此刻自己的一句话,可能就决定了江夏的命运,决定了这数万人的生死。
他走到帐中,拿起案上那封劝降信,在众目睽睽之下,将其凑到旁边燃烧的火把上。
火焰迅速舔舐着帛书,发出“噼啪”的声响。帛书在火光中蜷曲、焦黑,最终化为一团灰烬,从他指间飘落,散落在地上。
“周瑜的信,大家看到了。”林凡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带着一种穿透人心的力量,“他说得很清楚,降,或可偷生;战,则玉石俱焚。”
他顿了顿,语气陡然转厉,如同惊雷炸响:“但我请问诸位,我等今日降了江东,他日曹操丞相重整旗鼓,挥师南下,扫平荆襄,我等该如何自处?是再叛孙权而归曹吗?如此反复无常,背主求荣,天下之大,可有我等效命之地?届时,我们只会成为人人唾弃的三姓家奴,猪狗不如,人人得而诛之!”
“再者,”林凡目光如刀,缓缓扫过那些主降派将领,“周瑜的劝降信中,只字未提‘火器’,但你们以为,他真正想要的,仅仅是一座江夏城吗?他要的,是我手中的‘火器’之秘!是那种能轰破战船、震慑军心的利器!此乃我等立足之根本,安身之凭借!交出此物,我们在周瑜眼中,便与待宰羔羊无异,毫无利用价值,届时生死荣辱,皆操于他人之手,所谓的‘封侯之位’,不过是镜花水月!”
他猛地提高音量,声音带着一种悲壮的决绝:“赤壁之火,烧掉的是丞相的战船,是曹军的粮草,但烧不掉我等军人的脊梁!丞相虽败,但北方根基犹在,百万子民尚在,只要他重整旗鼓,卷土重来并非难事!我等在此多坚守一日,便为丞相多争取一分喘息的时间,多积攒一分反击的力量!江夏在,则曹军在荆州尚有一席之地,尚有卷土重来的希望!江夏若失,则荆州尽归孙刘,丞相再想南下,难如登天,一统天下的大业,将彻底化为泡影!”
“诸位!”林凡环视全场,目光灼灼,如同燃烧的火焰,“我们并非没有一战之力!江夏城高池深,城墙坚固,经过连日加固,防御体系完备;我军虽经恶战,但核心战力尚存,士气可用;更有‘火器’助阵,足以震慑敌军!周瑜主力此刻正在西进江陵,与刘备争夺地盘,留在对岸的程普、韩当,兵力不过三万,并非绝对优势!只要我等上下一心,同仇敌忾,死守城池,未必不能守住这江夏孤城!”
“守住,则功在社稷,名垂青史,我们将成为曹操复兴的功臣,流芳百世!即便最终城破,我等力战而亡,亦不愧对丞相的厚恩,不愧对这身铠甲,不愧对‘军人’二字!”
帐内一片死寂,只有粗重的呼吸声和火把燃烧的噼啪声。林凡的话,如同一把重锤,敲碎了某些人的侥幸心理,也点燃了某些人心中近乎熄灭的热血与忠义。
文聘猛地站起身,拔出腰间佩刀,狠狠劈在面前的案几上!
“咔嚓!”
坚实的案几被一刀劈成两半,木屑纷飞!
“林监军所言,正是文聘心中所想!”文聘虎目圆睁,杀气腾腾,声音震得帐顶都微微颤动,“我等深受国恩,食君之禄,唯有以死报之!从今日起,谁敢再言降字,犹如此案!”
他横刀立马,目光扫过帐内,那些主降的将领顿时噤若寒蝉,纷纷低下头,再也不敢多言。
主战的气氛,终于彻底压倒了投降的声浪,弥漫在整个议事帐中。
议事帐的门被推开,将领们纷纷起身领命,神色凝重却不再迷茫,大步离去,各自投入到守城的准备工作中——加固城防、清点军械、安抚士兵、巡查哨位,江夏城再次运转起来,只是这一次,空气中多了一股破釜沉舟的决绝。
文聘走到林凡身边,郑重地躬身一揖:“今日若非监军一番话,江夏恐已人心离散,不攻自破。文聘,多谢了。”
林凡扶住他,摇了摇头,语气平静:“将军谬赞,我不过是尽了监军的本分而已。真正的考验,还在后面。周瑜三日之期一到,必有一场恶战。”
文聘点了点头,脸上露出一丝疲惫,却依旧坚定:“我已下令,全城戒严,加派巡逻,任何人不得擅自出入。粮草、军械优先供应城头,务必做好万全准备。”
两人并肩走出议事帐,登上城头。夜色已深,江风呼啸,带着刺骨的寒意。对岸的江东水寨灯火点点,如同蛰伏的猛兽,在黑暗中散发着危险的气息。更远处,那片曾被赤壁余烬染红的天际,如今已沉入无边的黑暗,只剩下几颗冰冷的星辰,在云层中闪烁。
“监军,我们……能守住吗?”文聘望着黑暗中的江东水寨,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与迷茫。他一生征战,从未像此刻这般孤立无援,前途未卜。
林凡没有立刻回答。
他也不知道答案。历史的洪流滚滚向前,赤壁之败已成定局,江夏这颗孤悬的棋子,在失去了主力依托后,还能坚持多久?周瑜的智谋、江东军的勇猛、孙刘联盟的强势,都是难以逾越的鸿沟。
但他知道,自己不能退,也无路可退。
“尽人事,听天命。”林凡缓缓说道,目光望向北方,那是曹操撤退的方向,也是许都的方向,眼神却愈发坚定,“但无论如何,也要让周瑜知道,拿下江夏,需要付出他难以承受的代价!”
他握紧了藏在袖中的拳头,感受着掌心那枚来自曹丕的、冰凉的玄铁令牌。这是他留在许都的最后一条暗线,也是最后的底牌。或许,是时候动用一些非常手段,联系北方的溃军,甚至直接与许都沟通,为这绝境中的江夏,寻找一丝微弱的曙光了。
江风猎猎,吹动着两人的战袍。江夏的存亡,系于这余烬未冷的赤壁之后,系于这人心灼灼的孤城之内,更系于即将到来的、一场注定惨烈的攻防死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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