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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戈壁滩上一个再寻常不过的午后,时间仿佛被太阳烤化了,黏稠而缓慢地流淌。毒辣的日头已经稍稍偏西,从正中的炽白变成了略带金黄的橙红,但倾泻下来的光线依旧带着滚烫的重量,毫不留情地炙烤着这片广袤而贫瘠的土地。
空气因高温而扭曲,远处的沙丘和砾石滩像水波一样荡漾着,视线所及之处,都是一片晃眼的、白花花的亮。
大地龟裂出无数道深深浅浅的口子,如同干渴巨兽张开的嘴巴,无声地诉说着焦渴。稀疏的、耐旱的骆驼刺和芨芨草,无精打采地耷拉着脑袋,叶片卷曲,蒙着一层厚厚的、灰黄色的尘土。
在这片几乎被遗忘的天地间,唯一活动的身影,是一老一少。
低矮的、用土坯垒成的房屋,在经历了前些日子那场罕见的、狂暴的夏季暴雨后,房顶和墙体都出现了不同程度的损毁。
雨水对于戈壁是恩赐,但对于这种古老的土坯建筑,却近乎一场灾难。
此刻,拾穗儿正站在一架有些年头的木梯上,那梯子是用粗糙的杨木钉成的,因为常年的风吹日晒,木头已经泛白,出现了细细的裂纹,人一上去,就发出“嘎吱嘎吱”的呻吟声,仿佛随时都会散架。
拾穗儿的身材瘦小,穿着一件洗得发白、打了几个补丁的蓝色旧布衫,裤子是奶奶用旧布料改的,显得有些宽大,裤脚被随意地卷起几道。
她赤着脚,脚趾因为长期行走在粗糙的地面上,结着一层厚厚的茧。
她的头发用一根红色的、已经褪色的旧毛线绳简单地扎在脑后,几缕被汗水和泥灰黏住的发丝,紧贴在她汗涔涔的额角和脸颊上。
她手里攥着一把沉重的瓦刀,木制的刀柄被磨得光滑,铁质的刀头则沾满了黄褐色的泥巴。
她正小心翼翼地将奶奶在下面和好的泥巴,一铲一铲地抹在墙体被雨水冲出的裂缝处。
她的动作算不上熟练,但极其认真专注,每一次下刀,都力求将泥巴填得均匀、结实。
泥巴是用戈壁滩上的黄土加上切碎的麦草和水搅和而成的,散发着一种原始的、带着些许腥气的泥土味道。
奶奶阿古拉在下面忙碌着。她年事已高,腰背佝偻得像一张拉满了的弓,岁月和辛劳在她古铜色的脸上刻满了深如沟壑的皱纹。
她穿着一件传统的、颜色黯淡的蒙古袍,虽然破旧,却洗得干干净净。
她正颤巍巍地用一双同样布满老茧和裂口的手,将一块块同样用泥和麦草压制成的草坯,递给梯子上的孙女。
她的动作缓慢而吃力,每递上一块,都要微微喘息一下。
一老一少,就这样在毒日头下默契地配合着。
汗水如同小溪般,沿着她们沾满泥灰的脸颊不断滑落,滴在脚下干涸得冒烟的土地上,发出极其轻微的“嗤”的一声,瞬间就被蒸发得无影无踪,只留下一个深色的、迅速消失的圆点。
空气里,弥漫着泥土的腥气、麦草的干草味,以及汗水咸涩的气息,共同构成了一种属于这片土地的、艰苦而真实的味道。
然而,拾穗儿的心,其实并不像她手上那看似平稳的动作一样平静。
距离那场决定命运的高考结束,已经过去快一个月了。
那份深埋在心底的、不敢轻易触碰的期盼,像一粒被深埋在干旱土壤里的种子,在无尽的黑暗和重压下,承受着难以言喻的煎熬。
它渴望甘霖,渴望破土而出的光明,拥抱一个崭新的世界;但同时,更恐惧那期盼本身就是一场幻影,恐惧萌芽的瞬间,迎来的不是雨露,而是更猛烈的风沙和毁灭性的打击。
她不敢让自己闲下来,不敢有多余的时间去胡思乱想。
只能将所有的焦虑、不安、还有那微弱的、却始终不肯熄灭的希望之火,都转化为身体的力量,倾注在这一刀一瓦、一铲一泥的修补劳作中。
仿佛只有让身体极度疲惫,才能暂时麻痹那颗始终悬在半空、随风摇摆、无处安放的心。
每一次挥动瓦刀,每一次抹平泥巴,都像是在与内心的焦灼进行一场无声的搏斗。
就在这时,一阵异样的声响,打破了戈壁午后固有的沉寂。
那声音起初极其微弱,像是从极其遥远的地方飘来,带着“滋啦滋啦”的电流杂音,断断续续,若有若无。
是镇子上那个挂在电线杆上的高音喇叭。平时,这喇叭只在早晚固定时间响一阵,播放些通知或者悠扬的草原歌曲。
拾穗儿并没有在意,以为是镇上的日常广播,手里的活儿并没有停。
但是,那广播声,竟然罕见地、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同样的话语。
声音在空旷无垠的戈壁滩上,借着稀薄而干燥的空气,传得很远,也变得越来越清晰,每一个字都像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激起越来越大的涟漪。
“……全区高考成绩现已公布……重复一遍,全区高考状元……拾穗儿……总分七百二十五分……拾穗儿,总分七百二十五分……”
广播里的声音,是那种标准的、带着点儿播音腔的普通话,字正腔圆,穿透力极强。
这声音,与这片粗犷的土地格格不入,此刻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权威性。
起初的几个字,“全区高考成绩现已公布”,像是一道闪电,瞬间击中了拾穗儿。她的动作猛地一滞,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了一下。
紧接着,“状元”两个字,如同惊雷,在她耳边炸响。
而当“拾穗儿”这三个字,清晰无比地、一遍又一遍地通过高音喇叭,回荡在戈壁滩上空时,她感觉自己的呼吸骤然停止了。
“哐当——!”
一声清脆刺耳的金属撞击声,突兀地响起。
拾穗儿手中的瓦刀,从她瞬间失去所有力气、变得绵软的手指间滑落,重重地砸在脚下坚硬的土地上。
沉重的铁质刀头甚至在那干硬的地面上磕出了一个小坑,溅起一小撮黄色的尘土。
她整个人像是被施了定身咒,又像是被那道无形的闪电劈中了,僵直地、一动不动地站在那架摇摇晃晃的木梯上。
她依然维持着刚才劳作时那个微微弯腰的姿势,手臂还半举在空中,保持着握刀的姿势,只是手中已经空空如也。
她的眼睛瞪得极大,瞳孔在刹那间收缩,然后又放大,失去了焦点,茫然地望向声音传来的、镇子的方向。
风,依旧不知疲倦地吹着,卷起地上细小的沙砾和尘埃,打在她的裤脚上,发出持续不断的、“沙沙”的轻响,像是在提醒她现实的存在。
远处,那广播声还在隐隐约约、却又执着地回荡着,一遍,又一遍。
那声音此刻在她听来,不再像是冰冷的通知,而更像是在吟唱一首她连在最美妙的梦境中都不敢奢望的圣歌,庄严肃穆,又带着一种令人眩晕的魔力。
“拾穗儿……七百二十五分……状元……”
这几个词语,像是一群被惊起的、疯狂的火鸟,在她的脑海里盘旋、俯冲、碰撞、炸开!迸发出无数耀眼的火星!
她感觉自己的血液似乎在刹那间凝固了,四肢冰凉;但又在下一秒,一股难以言喻的、滚烫的热流从心脏最深处奔涌而出,迅速冲向四肢百骸,让她浑身都开始微微颤抖。
心脏像是变成了一匹脱缰的野马,挣脱了所有束缚,在她单薄的胸腔里剧烈地、毫无章法地狂跳着,撞击着她的肋骨,发出“咚咚!咚咚!”的、如同远古部落祭祀时敲响的战鼓般的巨响,震得她耳膜发聩。
耳朵里一片嗡鸣,外界所有的声音——风声、沙砾声、甚至奶奶在下面疑惑的询问声——都变得模糊不清,像是隔着一层厚厚的、流动的水。
唯有那“状元”和“七百二十五分”这几个词,如同被刻录了一般,在她耳内不断地、清晰地回响、放大。
她愣在那里,仿佛时间已经失去了意义。足足有半盏茶的功夫,她就那么僵立着,眼神空洞地望着远方,灵魂仿佛已经脱离了这具瘦小的躯壳,沿着那声音的轨迹,飞越了茫茫戈壁,飞向了那个承载着她所有梦想的、遥不可及的地方。
她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既不是狂喜,也不是悲伤,而是一种极度的、超出了承受能力的震惊和茫然,仿佛无法处理这突如其来的、海啸般的信息。
直到脚下那架本就不堪重负的木梯,因为她的长时间僵持而发出一声更为响亮、更为痛苦的“吱呀——”声,猛地晃动了一下,她才像从一场深沉的梦魇中被惊醒,猛地回过神来。
“奶……奶奶!”
她发出了一声近乎尖叫的、带着剧烈颤抖和哭腔的呼唤。
那声音因为极度的激动、紧张和难以置信而完全扭曲变形,几乎不像她自己的声音。
她甚至完全忘记了自己还站在近两米高的木梯上,忘记了危险。
求生的本能和此刻巨大的精神冲击混合在一起,促使她几乎是连滚带爬地、手脚并用地从梯子上蹿了下来。
她的动作慌乱而笨拙,落地时,一只脚踩在了一块小石子上,一个趔趄,差点直接摔倒在地。
脚上那只本就破旧不堪、用旧布条勉强缝制的布鞋,在慌乱中彻底脱落,留在了木梯的旁边。
她浑然不觉!赤着一只沾满泥土的脚,像一支被用力射出的、义无反顾的箭,疯了似的朝着那间低矮的、为她遮蔽了十几年风雨的土坯房里冲去!
她的脑子里一片空白,又似乎被一个无比清晰的念头完全占据——准考证!那张皱巴巴的、边缘已经磨损、印着她名字和一张略显拘谨的黑白照片的纸!
那是她与那个叫“高考”的巨大事件之间,唯一的、最直接的、也是最珍贵的联系物!
她需要立刻看到它!触摸到它!需要用这实实在在的物证,来确认“拾穗儿”这三个字,真的与广播里那个如同星辰般耀眼、如同神话般遥远的“状元”联系在一起!
她需要证明,这不是一场幻觉,不是一场因过度渴望而产生的白日梦!
她冲进昏暗的屋内。从明亮的室外突然进入光线不足的屋里,她的眼前瞬间一黑,短暂的失明加剧了她内心的慌乱。
她胸口剧烈地起伏着,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音,仿佛刚刚经历了一场生死追逐。
她径直扑向那张占据了屋子大半空间的土炕。炕上铺着破旧的苇席,席子边缘已经破损。
她手忙脚乱地在枕头下摸索着,枕头里填塞的是干草,发出窸窸窣窣的声响。
没有!她又转身扑向炕头那个漆皮剥落、露出木头原色的小木匣。
那是她们家存放最珍贵物品的地方——几张薄薄的照片,几枚有限的硬币,还有……她的准考证!
她的手指因为极度的激动和颤抖而不听使唤,变得僵硬而笨拙。
好几次,她试图打开那个简单的木扣,却都滑脱了,甚至差点把整个匣子从炕上打翻。
她的心跳声更响了,在寂静的屋里如同擂鼓。终于,“咔哒”一声轻响,木扣被拨开了。
她颤抖着掀开匣盖,几乎是屏住呼吸,在一堆杂乱的、承载着这个家庭微小历史的物品中,急切地翻找着。
终于,她的指尖触碰到了一张薄薄的、边缘有些卷曲的硬纸。就是它!
她双手死死地捏着准考证的两角,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又像是捧着一件易碎的稀世珍宝。
她将它举到眼前,凑到从唯一那扇小窗户透进来的、那一缕被灰尘切割得有些朦胧的光线之下。
她的眼睛瞪得极大,眼球因为用力而微微凸出。右眼因为紧张和用力,布满了细小的血丝,像地图上的河流网络。
而她那只天生有些弱视、平时总是习惯性微微眯起的左眼,此刻也尽力地、最大限度地睁开着,仿佛要调动起全部的生命力,来参与这场至关重要的确认。
她的目光,像是要化作两束高能量的激光,又像是化作了最精细的刻刀,一笔一画地、死死地、反复地刻在“拾穗儿”那三个打印出来的、因为纸张质量和印刷条件而略显模糊的汉字上。
她看得很慢,很仔细,仿佛在解读一个古老的、蕴藏着无限奥秘的符文。
是她!准考证上的这个名字,和广播里喊出的那个名字,每一个笔画,每一个读音,都严丝合缝地对上了!
真的是她!拾穗儿!这个戈壁滩上像骆驼刺一样普通的女孩!
确认的那一刻,一直被她强行压抑着的、如同地下暗河般汹涌奔腾的巨大情感洪流,终于冲垮了所有理智和克制的堤坝,以排山倒海之势,奔涌而出!
滚烫的泪水,像是蓄积了千万年的火山岩浆,又像是终于盼来了丰沛雨季的暴雨,毫无征兆地从她酸涩胀痛的眼眶中汹涌而出。
泪水不是一颗一颗,而是成串地、连绵不断地滚落,大颗大颗地、沉重地砸落下来。
泪水滴在她手中那张脆弱而珍贵的准考证上,发出“啪嗒”、“啪嗒”的轻响,在寂静的屋里显得格外清晰。
泪水迅速晕染开来,在那粗糙的纸张上形成一小片一小片深色的湿痕,将那三个承载了她十八年所有梦想、汗水和苦难的名字,浸泡得有些模糊、有些柔软,打印的墨迹边缘微微化开,仿佛这三个字也因为这突如其来的、巨大到不真实的幸福而激动得不能自持,要融化在这滚烫的泪水里。
她就这样站着,保持着那个双手捧举的姿势,手里捧着那张被泪水迅速打湿的准考证,肩膀开始不受控制地剧烈地颤抖起来。
起初是无声的哭泣,只有眼泪疯狂奔流;接着,压抑的、破碎的呜咽声从她的喉咙深处溢了出来,那声音里包含了太多太复杂的情感——是积压了太久太久的委屈,是无数个挑灯夜读的辛酸,是穿越贫困和艰难时的坚韧,是面对未知未来的恐惧,以及最终,梦想以一种最灿烂、最极致的方式照进现实的、那种巨大到无法承受的喜悦和释放!这哭声,是她生命乐章中,最强烈、最震撼的一个音符!
而此时,原本在屋外的阿古拉奶奶,在经历了最初的茫然、倾听、以及同样难以置信的震惊之后,也终于反应了过来。
她仰头看着空荡荡的木梯,听着屋里传来的孙女异样的动静,那张饱经风霜的脸上,先是充满了困惑和担忧,但当她再次侧耳捕捉到那随风断续传来的广播声,尤其是清晰地听到“状元”和“七百二十五分”时,混浊的老眼里,瞬间迸发出了一种如同年轻人般的光彩!
她甚至来不及去捡起孙女跑掉的那只破布鞋,也完全顾不上自己年迈体衰、平常走路都离不开拐杖、腿脚早已不便的现实!
一种强大的、源自血脉深处的、难以置信的狂喜和一种必须立刻去证实的迫切,像一股电流般瞬间传遍了她的全身,赋予了她一种近乎奇迹的力量!
她一把扔掉手中正准备递上去的草坯,甚至没有去拿靠在墙边那根被她摩挲得光滑无比的旧拐杖,就那样凭借着一种本能,一种被巨大好消息驱使的冲动,跌跌撞撞地、以她这个年纪所能达到的、近乎奔跑的速度,深一脚浅一脚地、朝着几公里外镇子的方向奔去!
她那佝偻的身影,在空旷的戈壁滩上,显得那么渺小,却又那么坚定,仿佛要去迎接一个等待了一生的神迹!
奶奶这一去,就是整整两个时辰。
对于留在屋里的拾穗儿来说,这是她人生中最漫长、最煎熬的两个时辰。最初的狂喜和哭泣之后,一种巨大的不真实感再次袭来。
万一……万一是听错了呢?万一是同名同姓呢?万一只是广播出了差错?各种可怕的念头像幽灵一样钻进她的脑海。
她坐立不安,像是在热锅上的蚂蚁。她时而坐在炕沿,看着被泪水打湿的准考证,傻傻地笑出声;时而又因为恐惧可能的失望,而忍不住再次低声啜泣;她一次又一次地跑到门口,踮起脚尖,向奶奶消失的方向极力张望,直到眼睛酸疼,脖子发僵。
她的心,就像是被放在炭火上反复炙烤,又像是被突然浸入冰水中急速冷却,备受煎熬,度秒如年。
她甚至没有心思去喝一口水,屋里那个粗陶水缸里的水,此刻也无法缓解她内心的焦渴。
当日头彻底西沉,天边燃起绚烂如同织锦般的晚霞,将整个戈壁滩染成一片瑰丽的橙红与紫红时,阿古拉奶奶的身影,终于出现在了视野的尽头。
她走得很慢,很蹒跚,与去时那近乎奔跑的状态判若两人,仿佛那来回一趟,已经耗尽了她生命中积攒的所有气力。
她的步伐沉重而缓慢,每一步都像是在挪动一座山。
但细心看去,会发现她那原本因为常年劳作和生活重压而佝偻的背,此刻似乎不易察觉地挺直了一些,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
她的一只手里,紧紧攥着一个牛皮纸的大信封。那信封崭新而挺括,在她那双枯瘦如柴、布满老茧和裂口的手中,显得如此格格不入,又如此珍贵,仿佛有千钧之重。她的另一只手,空着——那根陪伴她多年、被视为另一条腿的拐杖,不知在何时何地,被她遗忘或者丢弃了。
也许是在听到确切消息时激动得脱了手,也许是她觉得,此刻,有比拐杖更重要的东西需要紧紧抓住。
看到从屋里冲出来、脸上交织着期盼、恐惧和泪痕的孙女,阿古拉奶奶的嘴唇开始剧烈地哆嗦起来,干裂的唇瓣翕动着,她想说什么,想告诉孙女她听到的、看到的一切,想表达她内心的狂喜和骄傲,但极度的激动让她喉咙哽咽,一个字音也发不出来,只有浑浊的、滚烫的老泪,不受控制地顺着脸上那刀刻般深邃的皱纹,纵横交错地流淌下来,滴落在她破旧的衣襟上,滴落在脚下干燥的土地上。
她颤抖着,用尽全身的力气,将那个象征着命运转折点的牛皮纸信封,递向她的孙女。
她的手抖得那样厉害,连一个最简单的递送动作都几乎无法完成,那个崭新的信封在她手中簌簌作响,像是在附和着她身体的颤抖。
还是拾穗儿强忍着几乎要再次决堤的泪水,和心脏快要跳出喉咙的激动,小心翼翼地、像对待一件稀世珍宝、又像是进行一个庄严的仪式般,从奶奶那剧烈颤抖的手中,接过了那个沉甸甸的信封。
信封入手,能感觉到里面硬质纸张的轮廓。封口处,粘得很牢固。
拾穗儿找到封口处,用指尖轻轻地、一点点地、小心翼翼地撕开,生怕用力过猛会损坏了里面的任何一点东西,仿佛那里面装着的,是比水晶还要脆弱的梦想。
当里面的东西滑出来时,祖孙二人都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连空气都仿佛凝固了。
那是一张大幅的、硬质的、质感非常好的录取通知书。
封面是庄重而热烈的深红色,如同凝固的血液,又如同燃烧的火焰,仿佛凝聚了无数人的期望、汗水与无上的荣耀。
最上方,一枚金色的、线条刚劲有力、设计精美的校徽,即使在屋内渐暗的光线下,也熠熠生辉,散发着不容置疑的威严与光辉。那盾牌的形状,那象征意义的图案,以及那醒目的、每一个笔画都重若千钧的“京科大学”字样……
这光芒,如此耀眼,如此炙热,仿佛不是反射着窗外最后的霞光,而是自身就在燃烧,像一颗刚刚降临人间的星辰,又像是戈壁滩上那轮最能给予万物生命和希望的、灼热的太阳!
它瞬间就驱散了这小土坯房里积年累月的昏暗、贫寒与阴霾,将整个空间都照亮了。
那天晚上,戈壁滩上空升起了一轮异常皎洁、异常明亮的满月。
或许是心理作用,或许是天公作美,那月亮格外的大,格外的圆,清辉如水银泻地,毫无保留地倾洒下来,温柔地覆盖着这片苍凉而辽阔的土地。
月光将小小的院落和低矮的土房照得亮堂堂堂,地面上仿佛铺了一层细腻晶莹的白霜,每一颗沙砾都似乎在反射着清冷的光。
远处沙丘的轮廓在月光下显得柔和而神秘,一切都显得那么宁静,那么圣洁,仿佛整个世界都在为这个女孩静静地庆祝。
拾穗儿将那张录取通知书,端端正正地、小心翼翼地铺在屋内那张唯一的、摇摇晃晃的旧木桌上。
桌子表面坑洼不平,但通知书放在上面,却仿佛自带一种能抚平一切坎坷的力量。
阿古拉奶奶搬来一个小木凳,坐在桌旁。就着窗外慷慨涌入的、明亮的月光,她伸出那双为生活操劳了一辈子、布满老茧、干枯如千年树皮的手,一遍又一遍地、极其轻柔地、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敬畏,摩挲着通知书上凸起的字迹和那枚冰凉的、光滑的校徽。
她的手指颤抖得厉害,每一次抚摸,都极其缓慢,仿佛在通过指尖,阅读一部波澜壮阔的史诗,感受着那份沉甸甸的重量。
那冰凉光滑的触感,对她粗糙的手指来说,是一种全新的、神圣的体验。
“出息了……我穗儿……真是出息了……”
她反复地、喃喃地念叨着这句最简单、最直白的话,声音沙哑而哽咽,像是要把这十几个字里蕴含的十八年的辛劳、担忧、无条件的支持、以及此刻喷薄而出的骄傲和幸福,都揉碎了,融进这无边无尽、清澈如水的月光里,让天地一同见证。
祖孙俩没有点灯。煤油灯是珍贵的,但今夜不需要。
她们就这样,静静地坐在桌前,守着那张如同太阳般照亮了她们未来道路的通知书。
谁也没有再说话,屋子里只剩下彼此轻微的、因为激动而尚未完全平复的呼吸声,以及奶奶摩挲纸张时发出的极细微的“沙沙”声。
但一种无声的、巨大的暖流和甜蜜,却在两人之间,在这简陋得几乎一无所有的土坯房里,汹涌地、澎湃地流淌着。
那是一种超越了血缘的羁绊,是共同历经磨难后终于迎来曙光的巨大慰藉。
那甜,是如此的真实而强烈,超越了她们这辈子吃过的任何一颗沙枣,任何一滴蜂蜜。
它浓烈、醇厚,从心脏最深处满溢出来,流向四肢百骸,甜得让人浑身发颤,甜得让人忍不住想再次落泪,甜得仿佛下一刻,连这戈壁滩上常年刮着的、带着寒意的夜风,连这清冷如霜的月光,都要被融化在这无边的、迟来的、却无比珍贵的甘甜之中了。
这甜,将永远刻在她们的记忆里,足以滋养未来漫长岁月中的所有风雨。
这个戈壁滩上的月夜,也因此成为了她们生命中最明亮、最温暖的一个夜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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