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选定的风机点位恰在山梁脊背,看似平整的草皮下却暗藏玄机——土层浅薄,半露的乱石如巨兽脊骨般嶙峋起伏,在薄暮微光中泛着青黑的冷硬。人一脚踩下去,浅处碎石“咯啦”一声,尖锐的棱角直磕脚踝;深处岩体更是硌得铁锹“铛啷”一颤,火星子从锹尖迸出来,眨眼就灭了。
要立起数十米高的庞然风机,地基须平如镜、坚如铁,可眼前这遍地桀骜的乱石,连下夯的平整地面都难以寻觅,仿佛大地在这里故意打了个倔强的结。
晨曦初露,天边才泛起鱼肚白,后生们已抄起钢钎铁锤,在山梁上摆开阵势。钢钎抵住石缝,大锤抡圆了砸下,“铛”的一声巨响,火星如金菊般在钎尖迸溅,碎石子“噼里啪啦”地弹开,在裤腿上留下细小的白点。
震波顺着榆木柄窜上来,虎口一阵发麻,掌心火辣辣的。号子声起起落落,在山谷间撞出回音:“嘿——哟——!”每一声吆喝都伴着铁器与岩石的铿锵对话,那声音粗粝、干脆,像是要把山梁的沉默撕开一道口子。
遇上深嵌地底的巨石,三五个汉子便围拢过来,钢钎如长矛般楔入石隙,众人齐力压杠,肌肉块块凸起,脖颈上青筋如蚯蚓蠕动。
“嘎嘣”一声闷响,巨石松动,再被铁锤“咣、咣”敲成可搬运的碎块。汗珠从额角滚落,滴在滚烫的石头上,“嗤”地腾起一小缕白汽,转瞬就散了。
日头爬至中天,明晃晃地悬在头顶,晒得人头皮发烫。地基表层的乱石总算清出七七八八,东一堆西一块地垒在旁侧,像一群被降伏的野兽。
可踩上去一试,土层依旧松软如沙,一脚下去,“噗嗤”一个深坑,浮土能埋没脚踝,抬起脚来,鞋窠里灌满了细碎的土末。
“这样可不成。”一直蹲在边上的李大叔吐出旱烟,烟圈在热浪里缓缓散开,泛着苦艾草的气息。
他伸出粗糙如树皮的手,抓起一把土在掌心搓捻,土末从指缝簌簌落下,在风中飘成一道黄烟。
“风一吹,塔筒得跟苇秆似的晃悠。”他起身拍了拍裤腿上的灰,那灰扑扑的痕迹怎么也拍不净,转身便往村里走去,身影在蒸腾的地气中微微晃动。
不多时,山路上传来沉重的碾轧声,“咕噜——咕噜——”,缓慢而坚实。李大叔牵来了村里那台祖传的老石碾。
碾盘是整块青石凿成,径逾五尺,厚近一尺,经百年岁月磨得温润发亮,边沿被无数双脚踩踏得光滑如釉;碾轮上模糊的缠枝花纹还依稀可辨,凹痕里积着经年的尘泥——它曾是晒谷场上的主角,秋风起时,金黄的谷粒在它身下“沙沙”欢唱,如今静卧村头多年,轮轴里都结上了蛛网,蛛丝在夕阳下闪着细弱的银光。
李大叔将缰绳往右肩一搭,左掌按住碾杠,那碾杠被手汗浸润得深褐发亮。他深吸一口气,胸腔如风箱般鼓起,脖颈上的皱纹一时抻平了。随即,一声苍劲浑厚的号子破空而出:
“嘿哟——夯起来哟——!”
那调子高亢粗粝,带着山岩的棱角与溪涧的回响,尾音在山谷间跌宕三转,惊起林间栖鸟,“扑棱棱”地掠向远天。号子里的每一个字都沉甸甸的,像是从地心深处掏出来的。
号子便是号令。后生们精神一振,眼中倦色一扫而空,纷纷抄起夯杵——碗口粗的硬木下端嵌着青石锤头,木柄被手掌磨得滑溜。八人一组,各执杵柄,脚掌抓地,腰背微弓。
李大叔的号子再起时,众人齐声应和:“嘿——呀!”那应和声整齐有力,夯杵应声扬起,划出八道饱满的弧线,又齐齐砸落,带着千钧之势。
“咚!”
大地闷哼一声,尘土如涟漪般荡开,细土末子簌簌地顺着夯窝边沿滑落。那声响浑厚、扎实,像是叩响了地壳的门扉。
与此同时,李大叔赶动了石碾。他肩头一沉,脚掌蹬地,老碾轮发出“嘎吱——嘎吱——”的呻吟,缓缓碾过松软土层。碾轮过处,土地如被熨烫般下陷、压实,留下深色的辙印,辙印里的土粒紧密地镶嵌在一起,泛出油亮的光泽。
他额上青筋凸起,汗水顺着沟壑般的皱纹流淌,在下巴尖汇聚成滴,“吧嗒”砸进土里。缰绳在肩头勒出深红的痕,他却浑然不觉,脚步稳如山根,一步一个脚印,绕着地基走成一个越来越大的圆。
“号子跟上!气要足,劲要整!”他的吆喝穿过夯土声、碾轧声,如一根无形的指挥棒,将所有的力气、节奏拧成一股绳。
石碾一圈圈外扩,夯杵一遍遍补强,连地基边角旮旯都照顾得妥帖——那里,后生们改用小号石夯,蹲身捶打,每一击都扎实认真,石夯起落间,后颈的汗珠甩出细小的弧线。
山梁上交响轰鸣:李大叔苍凉的号子如主旋律,石碾沉重的碾轧是低沉的和声,夯杵整齐的起落打出铿锵的节拍,间杂着后生们汗水滴落的轻响、喘息调整的换气声,还有远处山溪隐约的潺潺。
这交响乐随风飘散,惊走了草丛里探头探脑的野兔、岩缝中窸窣的蜥蜴,却引来了更多村民——老人拄着枣木杖站在坡下远观,眼神浑浊却专注;孩童趴在岩边张望,小脸被尘土染得花猫似的,眼珠子亮晶晶的。
日头悄然西斜,将人影拉得细长,像一根根楔入大地的钉子。原本坑洼不平的荒地,已然脱胎换骨——平整如一方巨砚,在夕照下泛着均匀的赭黄;坚实似铁板,踩上去只有脚底传来硬实的回弹。有后生兴起,捡起一块碗大的石头,铆足劲往地上一砸。
“砰!”
石头反弹起半人高,落地“咕噜噜”滚了几滚,停在一丛车前草旁。而被砸处,只留下一个模糊的白点,像蜻蜓点水般的痕迹,转瞬就消失在暮色里。
李大叔蹒跚走近,脚步有些踉跄——那是长日劳累后的虚浮。他蹲下身,伸出满是老茧的手掌,那手掌皴裂如旱地的龟纹,指甲缝里嵌着洗不净的黑泥。
他轻轻抚过地基表面,动作缓慢,像在抚摸婴孩的脸颊。触感硬实、紧密,微微发烫——那是日光炙烤与汗水浸润共同锻造的温度。他用指腹用力蹭过,连道浅痕都未能留下,只有粗粝的皮肤擦过压实土面时,发出“沙沙”的微响。
夕阳给他佝偻的脊背镀上金边,影子在地上拖得老长。老人缓缓起身,骨节发出“嘎巴”轻响,从腰间抽出那根磨得发亮的枣木旱烟杆,在千层底布鞋上“哒、哒”磕了两下。
烟灰飘落,像一小片灰色的雪,融进这新生的土地里,了无痕迹。他望着眼前这片被征服的山梁,嘴角皱纹如秋菊的瓣子,缓缓舒展:
“成了。这地基,就是刮十二级罡风,也稳如泰山。”
话音落下,一阵晚风恰好拂过山梁,掀起他敞开的衣襟,也拂动了地基边一丛瘦弱的狗尾巴草。草穗子轻颤,而那片新夯的土地,纹丝不动。
远处,第一颗星子在天边怯怯地亮起,像谁擦亮了一粒银砂。而山梁上的人们,刚刚夯定了通往未来的第一块基石。夜色如水漫上来,将那些疲惫而满足的身影,连同那座沉默坚实的地基,温柔地包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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