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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子在挪威森林的深处以一种近乎凝固的节奏展开。白天,光线透过蒙着霜花的窗户照射进来,清冷而恒定。
宬年似乎很熟悉这里。
他会沉默地清理门前的积雪,检查储存的食物,去林间砍些枯枝回来补充柴火。
他的动作利落而专注,好像这些日常劳作是他与世界保持连接的唯一方式。
他不再穿那些笔挺昂贵的衣物,简单的毛衣、工装裤和靴子,让他看起来更像一个沉默寡言的护林员,而非曾经那个翻云覆雨的人物。
兮浅大部分时间待在木屋里。
她会在炉火旁一坐就是几个小时,看着窗外的雪景发呆。
那片冰封的湖泊,像一块巨大的蓝宝石镶嵌在纯白的世界里。
偶尔有松鼠在窗外的树枝上跳跃,抖落一团雪粉,是这片寂静中少有的生机。
她尝试整理自己的思绪,那些在海岛上激烈冲撞的情感——愤怒、悲伤、愧疚、恐惧——在极致的寂静和寒冷中,似乎被冻结了,沉到了意识深处,只留下一种沉重的、无法摆脱的疲惫和茫然。
手腕上的疤痕大多数时候是安静的。
只有在她偶尔出神,思绪不受控制地飘回那片金色的礁石滩,飘向那个凝固在晨光中的背影时,那疤痕下才会传来一丝极其微弱、几乎难以察觉的暖流,像一根烧红的针尖轻轻点了一下皮肤内部,转瞬即逝。
这微弱的提醒让她心惊,也让她更加沉默。
宬年会按时准备简单的食物。
通常是烤面包、煎蛋、罐头汤或者炖煮的肉菜。
他的手艺谈不上好,但足够果腹。
他总是默默地将食物摆好,然后安静地吃着,目光低垂,或者望向窗外。
他不会问她好不好吃,也不会问她需要什么。
他只是在履行一种无声的职责:让她活着,在这片冰天雪地里。
有时,他会穿上厚重的大衣,站在门廊上,望着那片冰湖。
兮浅偶尔会走到他身边,也望向那片纯粹的蓝白。
寒风卷起雪尘,在冰面上打着旋儿。天地间只有风声,和彼此几乎可以忽略的呼吸声。
“湖冰很厚。”有一天,在长久的沉默后,宬年忽然开口,声音低沉,没什么情绪,更像是在陈述一个客观事实,“可以走上去。想去看看吗?”
兮浅有些意外地转头看他。他依旧望着湖面,侧脸在寒风中显得有些模糊。她沉默了几秒,点了点头。
宬年转身进屋,拿了两双特殊的、底部带金属钉的防滑鞋套出来。
他蹲下身,示意她抬起脚。
兮浅迟疑了一下,扶着他的肩膀,让他帮自己把鞋套固定在靴子上。
他的手指隔着厚实的衣物,动作很稳,没有任何多余的触碰。
弄好后,他站起身,也给自己套上,然后率先走下门廊,踩上了被积雪覆盖的冰面。
兮浅小心翼翼地跟上。防滑鞋套踩在雪上发出“嚓嚓”的声响,踩在裸露的冰面上则发出细碎的“咔哒”声。
冰面下是深不见底的湖水,被厚厚的冰层和积雪隔绝。
走在上面,有种悬浮在深渊之上的奇异感觉。
四周是环抱的雪山,头顶是灰白或淡蓝的天空。
空气冰冷刺骨,却异常清新。
他们走得很慢,保持着几步的距离。
宬年没有回头,只是沿着湖边,朝着一个方向慢慢地走。
兮浅跟在他身后,目光扫过冰面上冻结的气泡,扫过被风刮出的冰纹。
世界如此空旷,如此安静,仿佛只剩下他们两个人,和脚下这片巨大的冰镜。
那些沉重的过往,那些未解的恩怨,在这片无垠的白色面前,似乎都变得渺小、遥远。
然而,那份渺小感并不能真正消解内心的重量,反而更凸显了它的存在。
她看着宬年沉默挺拔的背影,看着他在雪地上投下的长长影子,忽然想起夏夫人那句“他自小便倾心于你”,心脏像被冰锥刺了一下,尖锐的疼痛伴随着手腕疤痕一丝微弱的暖意同时传来,让她脚步微微一滞。
宬年似乎察觉到了她的停顿,他没有回头,只是放慢了脚步,等待她跟上。
夜晚是漫长的。
木屋里唯一的亮光来自壁炉。
黑暗如同浓稠的墨汁,从森林深处涌来,包围着这小小的光点。
寒冷也仿佛更重了,即使炉火烧得很旺,背对炉火的地方依旧能感受到森森的寒意。
兮浅睡在卧室里那张铺着厚厚毛皮的木床上。
被子足够厚实,却常常无法抵御从心底渗出的寒意。
噩梦是常客。
有时是海岛枪战的火光和爆炸声,子弹呼啸着擦过耳畔;有时是夏夫人影像消散前那温柔又哀伤的眼神;更多的时候,是那片金色的沙滩,那个轮椅上的背影,在晨光中缓缓地、缓缓地回过头来——他的脸色苍白如纸,眼神空洞,像蒙着一层灰翳,直直地望向她,没有责备,只有一种死寂般的绝望和……
无声的询问。
每一次,她都在那双眼睛的注视下惊醒,心脏狂跳,冷汗浸透了贴身的衣物,喉咙里堵着无声的尖叫。
这天夜里,同样的噩梦再次袭来。沙滩,背影,回头,那双灰暗的眼睛……
她猛地坐起身,黑暗中急促地喘息,冰冷的空气灌入肺叶,带来刺痛。
泪水不受控制地涌出,滑过冰凉的脸颊。
卧室门被无声地推开了。
一个高大的身影立在门口,背着起居室壁炉微弱的光,轮廓模糊。
宬年没有开灯,也没有说话。他只是走到床边,在黑暗中坐下。
然后,他伸出手臂,动作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迟疑,但最终还是坚定地、轻轻地环住了她因恐惧而微微颤抖的肩膀,将她揽入怀中。
他的怀抱并不柔软,甚至有些僵硬,带着夜晚的凉意和他身上清冽的松木气息。
但他手臂的力量是真实的,怀抱的温度是真实的。
他没有问她梦见了什么,没有说任何安慰的话。
只是这样沉默地抱着她,像一个沉默的港湾,接纳着她惊涛骇浪后的余波。
他的下颌轻轻抵着她的发顶,呼吸平稳而悠长。
兮浅的身体最初僵硬得像一块木头。那噩梦中的眼神还在脑中挥之不去,巨大的愧疚感几乎将她淹没。
她下意识地想挣脱这怀抱,这来自宬年的、带着复杂过往的安慰。
但身体深处涌上的巨大疲惫和寒冷,以及这黑暗中唯一真实的依靠感,让她最终放弃了抵抗。
她将脸埋在他坚实的胸膛,泪水无声地洇湿了他胸前的毛衣布料。
手腕的疤痕处,那微弱的暖流似乎比平时清晰了一点点,伴随着心跳的节奏,轻轻搏动。
宬年感受到她的眼泪,环着她的手臂收得更紧了些,却依旧保持着沉默。
他能感受到她身体里那份无法言说的痛苦和牵挂,那份对另一个人的、深刻入骨的愧疚。
这份认知像一把钝刀,在他心上来回切割。
痛楚清晰而尖锐。
他本该是愤怒的,本该是嫉妒的。
但此刻,看着她在噩梦中挣扎,感受着她无声的泪水,那些激烈的情绪都被一种更无力的痛楚所取代。
他选择了带她走,选择了这条看似平静实则布满荆棘的路。
她的痛苦,她的牵挂,是他必须承受的代价,是他悔悟后必须面对的荆棘。
他闭上眼,将脸埋在她柔软的发丝间,深深吸了一口气,任由那混合着泪水的苦涩气息充斥胸腔。
他唯一能做的,只有此刻的沉默和拥抱。用这笨拙而克制的守护,践行着“只做宬年”的承诺。
窗外的寒风呼啸着掠过森林,发出悠长的呜咽,像是这片古老雪原的低语。
壁炉里的火苗在黑暗中静静燃烧,偶尔爆开一个微小的火星。
不知过了多久,兮浅的呼吸渐渐平复下来,身体的颤抖也停止了。
她依旧靠在他怀里,没有动。
那噩梦带来的惊悸在温暖的包裹中慢慢消散,只剩下沉重的疲惫和一种近乎麻木的平静。
宬年感觉到她的放松。
他依旧保持着拥抱的姿势,没有立刻松开。又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极其缓慢地松开了手臂。
他的动作很轻,像是怕惊扰了什么。他扶着她,让她重新躺回床上,拉好被子,一直盖到她的下巴。
“睡吧。”他终于开口,声音在黑暗中低沉沙哑,几乎听不清。
他没有离开,而是拉过房间里唯一的一把椅子,在床边坐下。
他高大的身影在壁炉透进来的微弱光线下,形成一个沉默的剪影,守护着这片小小的黑暗。
兮浅在枕头上侧过头,看着他坐在阴影里的轮廓。
泪水已经干涸,留下紧绷的触感。
手腕的疤痕处,那丝微弱的暖意似乎还残留着,像一个小小的、执拗的印记。
心底对夏时陌的牵挂和愧疚,并未因这个拥抱而减少分毫,它们沉淀在深处,像冰封湖面下的暗流。
但此刻,在这片北欧森林的寂静深夜里,在这间简陋木屋的黑暗中,在这个沉默守护在她床边的男人剪影旁,一种奇异的、暂时的安宁笼罩下来。
她闭上眼睛,疲惫像潮水般席卷而来。
这一次,没有噩梦再来惊扰。
只有窗外永恒的风声,和床边那令人心安的、沉默的存在。
宬年坐在黑暗里,一动不动。
他能听到她逐渐变得均匀绵长的呼吸声。
窗外的风声时强时弱。
他望着床上模糊的轮廓,眼底深处翻涌着复杂的情绪,最终都归于一片带着痛楚的平静。
悔悟后的路,每一步都踏在荆棘之上。他心甘情愿。
他微微后仰,靠在椅背上,也闭上了眼睛。
守护,以最沉默的方式,在这片被遗忘的时光角落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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