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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证会当天，镜湖畔的气氛像绷紧的弓弦。时间法庭的“临时法庭”是一个悬浮在湖面上空的纯白环形平台，平台中央是仲裁席，坐着三位由时间法庭派出的无面仲裁者——他们不是生命体，是时间法则的具象化身，绝对中立，绝对冷漠。
环形平台左侧是秩序派联盟的代表席。和声、熵调、理型坐在前排，身后是二十多位来自各秩序派文明的技术专家、文明学家、伦理审查员。他们统一穿着银灰色制服，坐姿标准得像用尺子量过。
右侧是洪荒文明的席位。云渺儿、墨言、邓婵玉坐在中间，调色盘和三位艺术家坐在稍后位置，七个几何体学员则悬浮在最后排，作为“技术观察员”。赵公明和坤厚没有上席，他们在下方警戒——虽然理论上法庭区域内禁止冲突，但没人敢完全相信秩序派会守规矩。
环形平台外围，是来自三十七个不同文明的“观察团”席位。这些文明有的是秩序派联盟的附属成员，有的是完全中立的小型文明，还有几个是收到“疑问种子”后主动申请旁听的。他们的表情各异，好奇、警惕、冷漠、期待，什么都有。
上午九时整，三位无面仲裁者同时抬手。
中央仲裁者发出声音，那声音不像从喉咙发出，倒像是时间流动本身在说话：“宇宙文明伦理听证会，案号T-447，现在开庭。”
“原告方，秩序派联盟，陈述控诉理由。”
和声站起身，乳白色的身体散发出温和但不容置疑的光晕：“尊敬的仲裁者，各位观察团代表。我方控诉理由基于三个核心事实。”
他调出全息投影，开始逐条展示：
“第一，洪荒文明及其庇护的万花筒纪元流亡单位，持续对外释放高强度‘美学污染’。这是过去三个月内，周边十七个文明监测到的情感辐射数据曲线，全部超出安全阈值。”
曲线图精确得令人窒息。
“第二，这种污染具有自我复制和扩散特性。我们截获了六颗由洪荒方向发出的‘疑问种子’，经分析，这些种子本质是经过艺术包装的思想病毒，旨在诱导接收者质疑现有文明发展范式。”
六颗种子的结构图被放大，复杂的艺术编码清晰可见。
“第三，也是最严重的——”和声的语气变得沉重，“洪荒文明非法获取并试图利用‘回响纪元毁灭事件’的残留数据，对我方进行污名化指控。这是他们准备在本次听证会上使用的所谓‘证据’。”
他播放了回响纪元最后十秒的影像——正是姬北辰故意泄露出去的那段。图腾被网格吞噬，色彩褪去，声音静默。
影像播完，和声转向仲裁席：“回响纪元的悲剧令人痛心，但那是一次不幸的‘系统排异反应’。他们的数据库过于庞大复杂，在与我方系统对接时发生了不可控的数据湮灭。我方曾全力抢救，但未能成功。而洪荒文明断章取义，企图将这起悲剧歪曲成我方‘蓄意收割’的证据，这是对逝者的不尊重，也是对真相的亵渎。”
他的陈述逻辑严密，证据链完整，情绪把控得当。
不少观察团代表开始点头。
熵调接着起身，展示技术分析：“根据我方文明安全模型，若允许洪荒模式继续扩散，预计三千标准年内将引发区域性认知失调危机。为维护宇宙多数文明的稳定发展，我方请求法庭判决：一、永久隔离洪荒文明；二、强制遣返万花筒纪元单位；三、对洪荒文明实施认知矫正，消除污染源。”
理型最后补充：“我方已准备三位专业证人，可当庭证明矫正措施的合理性与必要性。”
三位无面仲裁者沉默地接收着信息，他们的面部只有一片平滑的空白，看不出任何倾向。
“被告方，洪荒文明，陈述辩护理由。”
云渺儿站起身。她没有穿正式的礼服，还是那身星纹道袍，但此刻显得格外庄重。
“仲裁者，各位代表。”她的声音清澈而稳定，“原告方的指控建立在一个根本性的错误前提上——他们认为，文明发展的唯一正确路径，是无限趋近某种‘完美模型’。而任何偏离这个模型的存在，都是需要被‘矫正’的错误。”
她顿了顿，环视全场：“我们今天不打算逐条反驳那些技术数据。因为数据可以被选择、可以被解释、可以被用来证明任何预设的结论。”
“我们今天要展示的，是一个问题。”
她转身，指向镜湖中央的艺术平台：“请允许我们展示作品，《未被修剪的可能性》。”
三位仲裁者没有表情，但他们的“目光”同时投向平台。
平台亮起。
左边的自然演化世界开始加速播放——文明起落，战争和平，艺术野蛮生长，科技树歪歪扭扭。但每隔一段时间，画面中就会高亮标记出一个“突破时刻”：有时是一首改变文明情绪的诗，有时是一项意外发现的新能源，有时只是一种新的社会合作方式。每个突破旁边都标注着数据：“该突破源于一次被当时主流视为‘错误’的尝试。”
中间矫正后世界则平稳得令人窒息。千年过去，画面几乎没变。数据标注：“稳定性99.99%，创新率0.01%。”
右边的创作界面还是空的，但上方浮现一行字：“如需体验，请接入情感数据。”
“这不是艺术表演。”云渺儿说，“这是一个模拟实验。实验的结论很简单：当你为了稳定而修剪掉所有‘可能长歪的枝条’，你也修剪掉了所有‘可能开出新花’的机会。”
邓婵玉这时起身，她的风格直接得多：“原告方说我们污染环境？那我问问，一个连哭笑笑都要被‘标准化’的宇宙，就算再干净、再稳定，活着还有什么劲？当机器吗？”
这话太直白，几个秩序派代表皱起了眉头。
但一些中小型文明观察员，却露出了若有所思的表情。
接下来是证人环节。
秩序派的第一位证人——卡利贝尔文明代表——走上证人席。他的形态接近人形，但动作有一种不自然的精确感，每个手势都像计算过角度。
“矫正后，我们的文明运行效率提升了170%，内部冲突减少了92%。”他用平稳的语调陈述，“个体满意度稳定在85%基准线。我们自愿放弃了非功能性艺术遗产，因为那会影响决策理性。”
墨言起身提问：“请问，矫正之后，卡利贝尔文明产生过任何一项原创性的技术或文化突破吗？”
证人停顿了一秒：“系统稳定运行不需要频繁突破。我们优化现有技术，效率每年提升0.3%至0.5%。”
“也就是没有。”墨言推了推眼镜，“那么我再问，你们‘自愿放弃’艺术遗产时，有没有进行过全民公投？投票率多少？赞成率多少？”
证人的动作出现了极其微小的卡顿：“决策由最优算法模型做出。模型考虑了六千七百个变量，包括长期文明存续概率、资源利用效率、个体平均福祉指数……”
“所以没有公投。”墨言打断他，“是算法替你们决定的。对吗？”
秩序派席位上，和声起身抗议：“反对！辩方律师在诱导证人！”
仲裁者发出声音：“反对有效。请辩方注意提问方式。”
但问题已经问出去了。
观察团席位上响起低低的议论声。
第二位证人——光谱纪元观察员——展示了几十个文明因“美学污染”崩溃的案例数据。图表专业，分析严谨。
轮到洪荒提问时，球体学员突然从技术观察员席位飘了出来。
“根据我方对光谱纪元数据库的交叉验证，”球体表面光芒平稳流转，“您展示的47个案例中，有39个文明在崩溃前，都曾遭受过外部‘认知干预’——也就是来自秩序派联盟或其附属文明的‘发展建议’。而这些建议的核心内容，都是要求他们放弃自身的文化特质，采纳标准化发展模版。”
它调出对比图表：“这是干预前后的文明韧性指数曲线。可以看到，干预后这些文明的短期稳定性确实上升，但长期进化潜力直线下跌。最终崩溃不是因为他们‘太艺术’，而是因为他们被剥夺了自我调整的能力，变成了无法适应环境变化的脆弱系统。”
光谱纪元观察员愣住了。
显然，球体学员展示的数据，超出了他准备的应对范围。
第三位证人纯光纪元前艺术家是一团模糊的光影，声音经过处理。
“我曾经沉迷于非标准创作，那让我情绪不稳定，决策失误，甚至影响社会认知。”证人说，“自愿接受矫正后，我找回了理性与平静。我现在是文明艺术管理委员会的成员，负责确保所有艺术产出都符合文明健康标准。”
这时，调色盘从洪荒席位站了起来。
它没有提问，只是静静地“看”着那团光影。
良久，调色盘轻声说：“你还记得《碎裂的虹》吗？”
证人光影剧烈波动了一下。
“那幅画你用了一生中最痛苦的三年。”调色盘的颜色温柔地流转，“画的是你母亲去世那天，你在雨后的窗边，看见彩虹碎裂在泪水中。你说那不是一幅画，是你和悲伤和解的过程。”
“矫正后，”调色盘问，“你还记得怎么和悲伤和解吗？”
“还是说，悲伤本身，也已经被‘优化’掉了？”
证人光影开始不稳定地闪烁，发出滋滋的电流声。
秩序派席位上，理型猛地起身：“反对！辩方在骚扰证人！”
但仲裁者没有立刻回应。
三位无面仲裁者第一次出现了“动作”——他们同时微微前倾，似乎在专注观察证人的状态。
证人光影的波动越来越剧烈，最后，从里面传出一个压抑的、几乎听不见的声音：
“……我……我想画……”
然后光影崩溃，化作一片数据乱码，从证人席上消失了。
法庭一片哗然。
和声的脸色变得难看：“这是技术故障！证人数据体不稳定，请求暂时休庭！”
“反对。”云渺儿起身，“我方认为，证人刚才的表现恰恰证明了我方的核心观点——真正的艺术、真正的情感、真正的‘活着的感觉’，是无法被完全‘矫正’的。它们可能被压抑，被掩埋，但一旦被唤醒，就会反抗。”
仲裁者再次沉默。
然后，中央仲裁者发出声音：“法庭注意到证人异常。现在进入证据交叉验证阶段。原告方，关于回响纪元事件，你方是否还有补充证据？”
和声深吸一口气：“我方坚持原先陈述。那是一次不幸的事故。”
“那么，”仲裁者转向洪荒席位，“被告方，关于指控秩序派联盟‘蓄意收割文明特质’，你方是否有直接证据？”
全场的目光都集中在云渺儿身上。
这是关键一击。
如果有证据，洪荒可能翻盘。
如果没有，刚才建立的所有优势都可能崩塌。
云渺儿看向姬北辰的投影。
姬北辰对她微微点头。
云渺儿深吸一口气：“有。”
她调出平台：“但我方证据无法用常规方式展示。因为它涉及到一个……存在于常规维度之外的地方。”
“请说明。”
“我们称它为‘完美培育室’。”云渺儿说，“那是秩序派联盟用收割来的文明特质——情感、艺术、冲动、错误——作为养料，正在培育的某种东西。一个他们理想中的‘终极完美文明体’。”
秩序派席位上，所有人同时站了起来。
和声的声音第一次出现了明显的波动：“荒谬！这是毫无根据的诽谤！”
“是否有根据，”云渺儿平静地说，“看看就知道了。”
她看向姬北辰。
姬北辰的投影从洪荒席位升起，飘到法庭中央。他的星光身体开始变得透明，内部浮现出复杂的数据流。
“时间法庭，”他说，“我申请启动‘高维事实核查协议’。”
三位仲裁者同时看向他。
高维事实核查协议——那是时间法庭最高级别的调查程序，一旦启动，法庭将暂时获得超越当前维度的观测权限，直接查验被指控事实的“存在性”。代价是巨大的能量消耗和时空稳定性风险。
“申请理由？”仲裁者问。
“理由一，指控涉及跨维度犯罪，常规证据不足。”姬北辰说，“理由二，被指控方已多次干扰证据收集。理由三……”
他顿了顿，星光更亮：“如果指控属实，这将是宇宙尺度上的系统性问题。所有文明都有权知道真相。”
法庭安静了。
所有观察团代表都屏住呼吸。
秩序派联盟的代表们交换着眼神，显然没想到会走到这一步。
良久，中央仲裁者发出声音：
“申请受理。”
“时间法庭将启动高维事实核查。”
“核查坐标，由申请方提供。”
“核查过程将全程公开。”
“现在，坐标。”
姬北辰伸出手，星光指尖在空中划出一串复杂的符号。
那不是空间坐标，也不是时间坐标。
是“可能性”的坐标。
是“确定性”的反面。
是“完美”与“不完美”的夹缝。
符号完成的瞬间，整个法庭平台开始震动。
不是物理震动，是现实本身的震动。
环形平台中央裂开一道缝隙，缝隙中不是黑暗，而是……过于纯净的光。
而在那光的深处，隐约可以看见——
一个胚胎。
一个由无数文明碎片拼接而成的胚胎。
正在被喂养。
法庭上，时间仿佛静止了。
然后，不知是谁，倒吸了一口冷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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