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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秋的冷雨如针,斜斜扎进永宁侯府的青砖缝里,将整座宅院泡得发沉。林微澜跪在西跨院的穿堂下,素色罗裙早已被雨水浸透,冰凉的潮气顺着衣料爬上来,冻得她牙关都在打颤,却依旧脊背挺直如青竹。檐角铜铃被风搡得乱响,碎成一地刺耳的调子,混着主院方向飘来的靡靡丝竹声,像钝刀在心上反复碾磨。“姑娘,趁热喝口姜汤吧,再冻下去身子该垮了。”贴身丫鬟青黛捧着粗瓷碗,眼眶红得像兔子,蹲在三步外不敢靠近——湘妃竹帘后隐约有影影绰绰的人影,那是嫡母周氏派来盯梢的婆子,若是看见丫鬟私相授受,指不定又要生出什么苛责。
林微澜缓缓摇头,声音轻得像雨丝:“拿走,别惹麻烦。”她垂眸望着砖缝里挣扎的黑蚁,它们正拖着半粒米艰难爬行,像极了在侯府夹缝中求生的自己。掌心的月牙痕又在发疼,那是今早给嫡姐林婉儿描眉时,被她故意用镇纸砸出的伤,理由是“庶女的手不配碰我的螺钿镜”。
游廊上响起细碎的脚步声,绣着缠枝莲的绛红裙角掠过帘栊,甜腻的沉水香瞬间盖过了雨腥气。林微澜心头一紧,立刻额头触地,行最标准的跪拜礼:“女儿参见嫡母。”
“起来吧。”周氏的声音比这秋雨还凉,带着毫不掩饰的厌弃,“听说你这几日总往佛堂钻,是在替你那早死的生母祈福,还是在咒我这个嫡母?”
林微澜抬眼时,目光先落在周氏腕间——那对满绿翡翠镯在烛火下泛着幽光,质地通透得能看见内里的水纹,正是七年前生母临终前死死攥在手里的遗物。那年她才十岁,躲在屏风后亲眼看见,生母断气的第二日,这对镯子就戴在了周氏手上。父亲问起时,周氏抹着眼泪说“是妹妹临终前托孤时赠我的”,可她分明记得,生母最后气若游丝时,喊的是“镯子藏着秘密”。
“女儿不敢。”她飞快垂下眼睫,掩去眼底翻涌的恨意,“再过三日便是生母忌辰,女儿只是想替父亲和侯府祈福。”
“祈福?”周氏嗤笑一声,尖尖的指甲划过案上摊开的《女戒》,墨痕被刮出细碎的白印,“你生母本是个医女,连自己的病都治不好,可见是德行有亏折了寿。既念着她,就该学学她的‘本分’。明日去库房领二十卷《女戒》,三日内抄完,抄不完就别沾饭桌。”
案角铜漏滴答作响,林微澜盯着周氏裙摆上绣的并蒂莲,忽然想起生母房里那幅未完成的绣品。同样的并蒂莲,生母却在花蕊处绣了两滴血色泪滴,那时她不懂,只觉得渗人。直到生母临终前塞给她一枚刻着“琅琊”二字的青玉佩,冰凉的玉面贴着她的掌心,说“澜儿,将来去琅琊找答案”,她才隐约觉出不对。
“是,女儿领命。”她的声音混着穿堂风,散在潮湿的空气里。
周氏转身离去时,裙角故意扫落案上的《女戒》,书页哗啦展开,“嫡庶有别”四个朱砂大字狠狠撞进林微澜眼里,刺得她眼眶发酸。她蹲下身拾书,指尖刚触到宣纸,就听见廊下青黛压抑的抽噎声——这丫鬟跟着她五年,忠心是忠心,就是太不会藏情绪。
更漏敲过三响,细雨忽然变成瓢泼大雨,穿堂的油纸灯笼被风掀得乱晃,将她的影子在墙上扯成扭曲的形状。膝盖早已没了知觉,唯有掌心的青玉佩硌得生疼,那是她唯一的念想。摩挲着玉佩上模糊的纹路,她突然想起上个月在林婉儿妆匣里瞥见的玉璜——那是太子洗马送来的定情信物,上面同样刻着“琅琊”二字,纹样与她这枚竟有几分相似。
“姑娘,主院的灯灭了,王嬷嬷应该走了。”青黛贴着墙根挪过来,飞快往她膝头塞了个棉垫,“您悄悄垫着,明日还要随夫人去太妃的茶会,总不能瘸着腿去。”
棉垫的暖意刚传到膝盖,西角门方向突然传来喧哗。灯笼光里,林婉儿的贴身丫鬟翠屏拎着描金食盒匆匆跑过,食盒缝隙里飘出蟹粉豆腐的鲜香,混着风雨钻进林微澜鼻腔,勾得她胃里一阵翻涌。白日里膳房管事还哭丧着脸说“府里用度紧,庶女的月例先减半”,转头就给嫡姐端上了新鲜的蟹粉。
“姑娘,您从清晨到现在都没吃东西……”青黛急得快哭了,从袖中掏出块冷硬的炊饼,“这是我趁管事不注意偷的,您先垫垫。”
炊饼上还带着麦麸的粗粝感,林微澜刚咬下一小口,穿堂外就传来重物坠地的声响。抬眼望去,周氏的陪嫁嬷嬷王妈妈正叉着腰站在月洞门前,手里的藤鞭在砖地上抽得噼啪响,灯笼光将她的影子投在墙上,像只张开翅膀的老鸹。
“好哇!果然是上梁不正下梁歪!”王妈妈的嗓门尖利如刀,“主子罚跪,丫鬟竟敢偷膳房的口粮,这侯府的规矩都被你们踩在脚底下了?”
青黛“扑通”一声跪下,头上的木槿花发簪摔进泥水里,立刻糊成一团:“嬷嬷饶命!是我偷的,与姑娘无关,要罚就罚我!”
“闭嘴!”王妈妈甩袖打断她,三角眼扫过林微澜膝头的棉垫,嘴角扯出讥讽的笑,“还敢私藏软垫?夫人罚你是教你规矩,你倒学会阳奉阴违了?看来不给你点颜色看看,你是不知道自己几斤几两!”
藤鞭抽在砖地上的声响惊飞了梁上的燕子,林微澜望着那根油光水滑的藤鞭,突然想起生母出殡那日。也是这样冷的天,周氏冷着脸说“庶女不必披麻戴孝”,转头却在父亲面前哭得肝肠寸断,说“定会将澜儿视如己出”。那时她就懂了,这侯府里最锋利的刀,从来都藏在笑脸背后。
藤鞭落下的瞬间,林微澜死死咬住舌尖,强迫自己没发出一点声响。剧痛从膝盖蔓延到全身,混着雨水的冰凉,让眼前的景象渐渐模糊。恍惚间,她又看见生母临终前的床榻,藕荷色帐子上绣的并蒂莲在烛火下扭曲成血花,药碗里的黑褐色药汁泛着苦味,和此刻唇角的咸涩一模一样。
“够了。”一道清冷的女声突然从游廊尽头传来,林婉儿的贴身侍女翡翠举着琉璃灯走来,裙角绣的银线在雨幕中泛着冷光,“夫人说了,明日还要带林姑娘去见太妃,若是伤得重了,丢的是侯府的脸面。”
王妈妈的藤鞭悬在半空,脸上满是不甘,却不敢违逆主母的意思,只能狠狠瞪了林微澜一眼,骂骂咧咧地走了。翡翠递过一方绣着兰草的帕子,声音里带着嫡姐特有的骄纵:“我家姑娘说了,明日茶会上你若是失了礼,连累她在太妃面前没面子,仔细你的皮。”她顿了顿,目光落在林微澜掌心的玉佩上,语气陡然尖锐,“对了,你生母留下的那幅《捣练图》,夫人说侯府用度紧,明日就拿去当铺换银子。”
雨声突然变大,砸在琉璃灯上发出噼啪轻响。林微澜握着玉佩的手猛地收紧,指节泛白——那幅《捣练图》是生母唯一的遗物,画中捣衣女子的衣饰纹样,和她偶然在周氏妆匣里看见的前朝宫装图册一模一样。这七年她无数次在深夜临摹,终于发现画中女子袖中藏着半片绣着“琅琊”二字的绢帛,与她的玉佩恰好能对上。
更漏敲过五响,雨势终于渐歇。林微澜扶着墙慢慢站起,膝盖传来的钝痛让她踉跄了半步,青黛连忙上前扶住她,借着火折子的微光,看见她素色裙角的血迹已凝成暗紫,像一朵开败在泥里的墨梅。
“姑娘,去偏房歇会儿吧,我给您揉揉膝盖。”青黛的声音带着哭腔。
“不用。”林微澜望向主院方向,周氏房里的灯又亮了,窗纸上映出林婉儿举着螺钿镜描眉的影子,姿态娇纵。“把《女戒》拿来,我今晚抄完前三卷。”
偏房的烛火摇曳不定,墨汁在砚台里泛着冷光。林微澜握着羊毫的手微微发抖,笔尖落在宣纸上,晕开一团团墨渍。她盯着“卑弱第一”四个大字,突然想起生母教她识字时说的话:“澜儿,女子读书不是为了学三从四德,是为了看清这世间的荒唐,守住自己的本心。”
窗外传来梆子声,已是子时三刻。林微澜揉了揉发酸的手腕,将玉佩凑到烛火下——七年摩挲让玉面光滑温润,背面的纹路在火光中渐渐清晰,竟与她偷看过的侯府地形图上,西南角假山的暗格纹路完全吻合。
就在这时,主院方向突然传来一声惊叫,紧接着是器物摔碎的声响。林微澜立刻吹灭烛火,贴着窗棂往外看——周氏房里灯火通明,几个膀大腰圆的婆子抬着个沉重的檀木箱子匆匆走过,箱子角的饕餮纹铜饰在月光下泛着冷光,正是她在嫡母妆匣里见过的前朝样式。
“姑娘,您快看!”青黛突然指着西南角,声音都在发抖。
细雨中,那座常年锁着的假山竟缓缓移开,露出一道半人高的暗门。王妈妈抱着个描金锦盒快步走入,锦盒缝隙里露出的一角黄绢,绣着的正是《捣练图》中女子袖里的纹样!
更漏声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林微澜望着暗门缓缓闭合,突然感觉掌心一阵刺痛。低头看去,玉佩不知何时划破了皮肤,鲜血滴在摊开的《女戒》上,将“卑弱”二字染成暗红。她盯着那片血色,生母临终前的话语又在耳边响起:“澜儿,去琅琊,那里有真相。”
东方渐渐泛起鱼肚白,雨彻底停了。林微澜放下羊毫,看着案头墨迹未干的《女戒》,忽然低低笑了一声——这侯府的规矩,从来都是给庶女设的牢笼。但她不是任人摆布的金丝雀,掌心的玉佩是钥匙,也是利刃,终有一日,她会用这把刀剖开侯府的层层迷雾,让生母的冤屈重见天日。
穿堂外传来王妈妈的脚步声,越来越近。林微澜整理好裙角,垂眸遮住眼底翻涌的锋芒——天快亮了,新的刁难即将开始,但她不怕。在这风雨如晦的侯府里,唯有聪慧与隐忍,才是她破局的底气。
启明星在天际闪烁,远处传来更夫的梆子声,敲碎了黎明前的寂静。林微澜摩挲着掌心的玉佩,指尖的血迹已经干涸。她知道,这一夜的风雨只是开始,而她这朵在淤泥中扎根的莲,终将破水而出,在琅琊的晨光里,绽放出最坚韧的姿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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