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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班出租车的生活,像一场永无止境的、在都市阴影里的潜行。张建设逐渐熟悉了那些夜晚出没的常客,也摸清了一些不成文的“规矩”。他依旧沉默寡言,尽可能降低自己的存在感,像一块被磨平了棱角的石头,在夜色中滚动,只为收集那一点点赖以生存的碎银。偶尔,他会载到一些特殊的客人——不是去娱乐场所,也不是回家,而是在某个僻静的路口下车,行色匆匆,或者是在车上就压低声音打着令人费解的电话。这些人,大多与介绍他这份工作的林晓那个“老板”有关。张建设从不多问,也从不窥探,只是将他们安全,或者说,隐秘地送到目的地,然后收钱,离开。
渐渐地,或许是看他车开得稳,人也足够“懂事”(沉默且不同不同),那个偶尔会坐他车、被称为“斌哥”的中年男人,对他似乎多了几分“青睐”。斌哥是林晓那位“老板”手下颇有些分量的人物,负责打理一些“外围”事务,包括这几辆夜班出租的运营。
一个后半夜,生意清淡,斌哥招呼几个相熟的司机,包括张建设,去一家通宵营业的、烟雾缭绕、满地狼藉的大排档吃消夜。油腻的折叠桌面上摆着几盘油光锃亮的小炒和成箱的啤酒。其他几个司机显然都是老油条,围着斌哥,殷勤地递烟倒酒,说着一些粗俗的笑话和奉承话。
“老张,别光坐着,喝点!”一个满口黄牙的司机给张建设倒了一杯泛着白沫的啤酒。
张建设推辞不过,勉强抿了一口,那苦涩的液体让他胃里一阵不适。
“老张可是老实人,以前还是大厂的劳模呢!”另一个司机带着几分戏谑的语气说道,引得桌上几人发出一阵意味不明的低笑。那笑声里,听不出是尊重还是嘲弄。
斌哥靠在塑料椅背上,剔着牙,目光在张建设那张写满风霜、却依旧带着一丝与这环境格格不入的硬气的脸上扫过,笑了笑,开口了,声音带着酒后的松弛和一种居高临下的“亲切”:
“建设啊,开夜车辛苦,挣得也就那么回事,糊口而已。”张建设点了点头,没有接话。
斌哥身体微微前倾,压低了声音,但桌上的人都能听见:“我看你这个人,稳当,靠得住。老是开这破车,没啥大出息。想不想……赚点更‘轻松’的钱?”
桌上瞬间安静了一下,其他几个司机交换着心照不宣的眼神,有的羡慕,有的则带着一丝看热闹的意味。
张建设的心脏猛地一跳,握着酒杯的手指微微收紧。他没有抬头,只是盯着桌面上那摊凝固的油渍。
斌哥见他没反应,继续用那种充满诱惑的语气说道:“有趟‘好活儿’,跑趟长途,从边境那边运点‘五金零件’回来。路是远了点,可能……也有点小风险。”他刻意轻描淡写了“风险”二字,“但是,报酬高啊!跑一趟,这个数。”他伸出五根手指,在张建设眼前晃了晃。
五百?张建设的呼吸一滞。这几乎是他开一个月夜班出租、扣除所有费用后能攒下的全部!巨大的诱惑像一只无形的手,瞬间攫住了他因债务而千疮百孔的心。
但他不是傻子。“五金零件”?从边境运来?还需要特意找“稳当”、“靠得住”的人?他几乎立刻就想到了那些在夜班电台里偶尔听到的、关于走私的模糊报道,以及街谈巷议中那些因为“运货”而人间蒸发或者锒铛入狱的传闻。
冷汗,瞬间从他后背渗了出来。他感觉桌上的酒菜气味变得无比恶心。
旁边一个喝得满脸通红的司机拍了拍他的肩膀,喷着酒气:“老张,斌哥这是看得起你!机会难得!不就是开个车嘛,胆子大点,一趟就够你潇洒半年了!”
“就是,撑死胆大的,饿死胆小的!这年头,老老实实能挣几个钱?”
那些怂恿的话语,像毒蛇一样钻进他的耳朵。一边是唾手可得、足以解燃眉之急的“巨款”,一边是显而易见的、可能万劫不复的深渊。
张建设死死地低着头,看着自己那双因为长期握方向盘而骨节粗大、布满老茧的手。这双手,曾经在车床前创造出合格的零件,曾经举起过劳模的奖状,如今却要在夜色和法律的边缘,去触碰那些不明的“五金零件”吗?
他感觉斌哥那看似随和、实则锐利的目光,正牢牢地钉在自己身上,等待着他的回应。周围的喧嚣仿佛离他很远,只有他自己剧烈的心跳声,在耳边咚咚作响。
他张了张嘴,喉咙干得发不出声音。最终,他只是极其艰难地,从喉咙里挤出几个模糊的音节:“……我……我考虑考虑。”
斌哥闻言,脸上露出一丝了然的、带着些许满意的笑容,他重新靠回椅背,举起酒杯:“不急,慢慢考虑。来,喝酒!”
张建设却感觉那杯中的液体,此刻比毒药还要灼喉。这看似“朋友”的邀约,像一股暗流,突然将他卷向了更加凶险未知的水域。他知道,自己站在了一个命运的岔路口,无论选择哪一边,前方都可能是无法回头的绝境。
斌哥那看似随意、却重若千钧的“邀约”,像一块巨石投入张建设本就暗流汹涌的心湖,让他接下来的几个夜班都心神不宁。破旧的夏利车穿行在霓虹与黑暗交织的街道上,他却感觉自己的灵魂仿佛飘在了车外,在“五百块”的诱惑和“五金零件”背后可能隐藏的万丈深渊之间剧烈摇摆。
又是一个湿冷的雨夜,雨水不大,却绵密冰冷,将车窗外的世界模糊成一片流淌的光斑。张建设刚送完一个醉醺醺的客人到城南,正空车往回开,雨刮器有气无力地在前挡风玻璃上划动着,留下断续的水痕。
在一个红灯前,他缓缓停下。副驾驶的车门突然被拉开,一股带着湿气的、熟悉的香风钻了进来,伴随着一个略显急促的女声:“师傅,麻烦去城北机械厂老宿舍区。”
张建设侧头一看,心头猛地一跳——上车的是林晓。
她似乎也是刚从哪里回来,头发有些凌乱,妆容不像平日那么完美无瑕,眼角带着一丝掩饰不住的疲惫。她身上那件价格不菲的羊绒大衣肩头被雨水打湿了,颜色深了一块。她一上车就下意识地搓了搓冻得有些发红的手,目光扫过张建设,随即又迅速移开,落在窗外流淌的雨幕上,仿佛只是打到了一辆普通的出租车。
车内陷入一种诡异的沉默。只有发动机低沉的轰鸣、雨刮器规律的刮擦声,以及两人之间那若有若无的、紧张的气氛在弥漫。
张建设握着方向盘的手心有些出汗。他想起了斌哥,想起了那趟“长途”,想起了林晓与斌哥背后那个“老板”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他不知道自己该不该开口,该如何开口。
车子驶过一段灯光昏暗、行人稀少的街道。林晓突然毫无征兆地开了口,声音不高,却像一颗石子,打破了车内的沉寂。她依旧看着窗外,仿佛在自言自语,又象是在对冰冷的空气诉说:“最近……斌哥他们,是不是找过你?”
张建设心里一紧,握着方向盘的手指微微用力。他没有立刻回答,喉咙有些发干。
林晓似乎并不需要他的回答,她轻轻嗤笑了一声,那笑声里带着一种冰冷的、看透一切的嘲讽,却又莫名地含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焦灼:
“他们那些人……嘴里说的‘五金零件’,可不是你以前在厂里拧的螺丝螺母。”
她终于缓缓转过头,目光第一次真正地、认真地落在张建设脸上。那双平日里或冷漠、或妖娆的眼睛里,此刻没有任何媚态,只有一种近乎严厉的清醒和……或许是一闪而过的、类似物伤其类的悲悯。
“张师傅,”她换了一个称呼,语气变得异常直接,甚至带着点不客气的尖锐,“我不管你有多难,欠了多少阎王债。有些浑水,蹚不得。”
她顿了顿,每一个字都象是冰锥,砸在张建设的心上:
“他们给你画的那个饼,看着香,吃下去会死人的。不是挨枪子儿,就是把牢底坐穿。到时候,你老婆怎么办?你女儿怎么办?指望斌哥他们发善心给你养家?”
她的语气刻薄而现实,像***术刀,精准地剖开了张建设内心深处最恐惧的后果。她甚至没有掩饰自己对斌哥那伙人的了解和鄙夷。
“别以为他们真把你当‘自己人’,”林晓的嘴角勾起一抹极淡的、苦涩的弧度,“在他们眼里,你我这样的人,不过是用完即弃的擦脚布。出了事,第一个被推出去顶缸的,就是你这种‘老实可靠’的。”
说完这番话,她象是耗尽了力气,又重新靠回座椅,将脸转向窗外,只留给张建设一个被雨水模糊的、倔强而孤独的侧影。她不再出声,仿佛刚才那番石破天惊的警告,只是雨夜中的一个幻觉。
张建设浑身冰凉,握着方向盘的手抑制不住地微微颤抖。林晓的话,像一阵凛冽的寒风,瞬间吹散了他心头那被五百块诱惑蒙上的迷雾,露出了底下狰狞的、真实的悬崖。
他知道,她说的每一个字,都是真的。
车子终于驶到了机械厂老宿舍区的路口。林晓默默掏出几张零钱,放在仪表台上,没有多说一个字,推开车门,迅速消失在绵密的雨幕和破败的楼影之中。
张建设没有立刻开车离开。他坐在驾驶室里,听着车顶单调的雨声,感受着车内残留的、那一丝属于林晓的、冰冷而复杂的香气。这个他一直以为与自己生活在两个世界、甚至有些看不起的女人,却在这个冰冷的雨夜,用最尖锐也最直接的方式,给了他一个或许能改变命运的警告。
前路,似乎因为这番警告,变得更加清晰,却也更加令人不寒而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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