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小说网 > 其他类型 > 不系之舟 > 第一卷 第68章 扭腰客的夜,一场白日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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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从咖啡馆回到酒店,南舟破天荒地睡了近十小时。

    也许是程征那番关于“咖啡与自由交谈”的话松开了她连日紧绷的神经,又或许是身体终于到了极限。醒来时,窗外纽约的天光已经大亮,头不再昏沉,喉咙的肿痛也缓解了大半。

    手机上有程征发来的消息,时间显示是两小时前:「今天不安排集中考察。晚上七点,酒店大堂见。着装,可以正式些。」

    南舟盯着“正式些”三个字,有些拿不准。她带来的最正式的衣服,也就是汇报时那套西装套裙。想了想,还是换上了它,外搭一件黑色的羊毛大衣抵御严寒。

    七点整,她出现在大堂。

    程征已等在那里。他穿了一身剪裁精良的深黑色西装,没打领带,衬衫领口松了一颗扣子,外面是质感厚重的长款黑色羊绒大衣,敞着怀。与平日工作状态下的锐利不同,今晚的他,更像一位准备赴一场私人约会的绅士。

    “感觉好点了吗?”他目光扫过她的脸,语气里带着不易察觉的关切。

    “好多了,谢谢程总。”南舟点头,忍不住好奇,“我们这是……”

    “来纽约,总要感受一下它的夜晚。”程征没有明说,只是示意她跟上。

    车子没有驶向布鲁克林,而是开往时代广场方向。最终,停在一座灯火辉煌、有着典型新古典主义立面的剧院前。巨大的霓虹灯牌闪烁着“MAJESTIC THEATRE”的字样,入口处人流如织,衣着考究的男女低声谈笑。

    百老汇。

    南舟瞬间明白了“正式些”的含义。她跟着程征检票入场,穿过铺着深红色地毯的华丽走廊,进入剧场。他们的座位在 orchestra,也就是音乐厅的贵宾席区域,视野极佳。穹顶上绘着古典壁画,整个空间弥漫着一种庄严又梦幻的气息。

    今晚的剧目是《歌剧魅影》。当管风琴奏出那标志性的序曲,水晶吊灯轰然升起,南舟不自觉屏住了呼吸。

    她并非音乐剧资深爱好者,但置身于此情此景,艺术最直接的感染力依旧穿透了一切文化和语言的隔阂。魅影的愤怒与哀伤,克里斯汀的纯真与挣扎,音乐与舞台、灯光、表演融为一体,营造出令人心醉又心碎的世界。

    黑暗中,南舟悄悄侧目。程征坐得笔直,目光专注地投注在舞台上,侧脸在明暗交错的光影中显得沉静而投入。他似乎完全沉浸在音乐和故事里,不再是那个在谈判桌上运筹帷幄、在考察现场犀利提问的程总。这一刻,他只是一个被艺术打动的观众。

    演出结束,掌声经久不息。走出剧院,时代广场的喧嚣浪潮般涌来,霓虹闪烁,人声鼎沸,与刚才剧场内那个封闭而完美的梦境形成剧烈反差。程征问:“感受如何?”

    南舟忍不住感叹:“太震撼了。音乐、故事、还有整个剧场的氛围……就像一场不愿醒来的梦。”

    程征回望着身后的建筑:“百老汇之所以是百老汇,不仅在于顶级的制作,更在于它一百多年来形成的这套完整的、尊重舞台也尊重观众的传统。每一个环节都力求极致,共同维护这场‘梦’的完整性。”

    他顿了顿,看向南舟,“某种程度上,我们想做的那种‘场’,也需要这种对专业的敬畏和对体验极致的追求。只是,我们的舞台是真实的城市空间,演员是生活在那里、工作在那里的人。”

    南舟心中一动,百老汇的梦是抽离现实的,而他们想织补的梦,却要深深扎根于烟火尘土之中。哪一个更难?

    程征看了眼手表,还不到十点。“另一个‘纽约’,想看看吗?”

    这次的目的地,仍然是布鲁克林。

    车子穿过东河,再次回到那片充满涂鸦、旧工厂和活力的区域,但停下的地方,与白天考察的科技园区截然不同。

    一条不算宽敞的街道,两侧是些看起来颇有年头的砖石建筑,一些小店亮着暖黄的灯。

    程征带着她,熟门熟路地拐进一个不起眼的地下入口,木质楼梯向下延伸,隐约有混杂着爵士乐、笑声和杯盏碰撞的声音传上来。

    这是一个不算太大的空间,灯光昏暗而暧昧,空气里混合着威士忌、雪茄以及某种说不清的、属于夜晚的蓬勃气息。

    深色的木质吧台前坐满了人,角落散落着几张桌子,最里面是一个小小的舞台,上面摆着一架看起来有些年头的三角钢琴,漆面在昏黄射灯下泛着温润的光泽。舞台上空无一人,但酒吧里流淌的爵士乐正是从角落的唱片机里传出的,慵懒又随性。

    顾客的构成让南舟有些惊讶——几乎清一色是黑人,男女都有,衣着风格各异。他们大声谈笑,随着音乐轻轻摇摆身体,气氛热烈而松弛,黑人天生都是音乐家。

    程征和南舟的亚洲面孔在这里显得格外突兀,好几道目光好奇地投过来。程征却神色自若,带着南舟走到吧台仅剩的两个高脚凳前坐下。

    “程!”一个洪亮的女声响起。吧台后,一位身材高大丰满的黑人女性热情地挥舞着手臂,她看起来四十多岁,编着一头细密的辫子,笑容极具感染力,“你来了!还带了位美丽的女士!”

    “老规矩吗?”她动作利落地调了两杯颜色漂亮的鸡尾酒推过来,“这位是?”

    “这是小船儿,我的同事。”大抵为了对方好理解,程征直接将南舟翻译成了“小船儿”,又对南舟说,“这是洛琳,这里的老板娘,也是超棒的调酒师。”

    “同事?”洛琳挑了挑眉毛,目光在程征和南舟之间打了个转,忽然咧嘴笑了,露出一口白牙,“得了吧,程。你工作狂这么疯狂,带同事逛酒吧?还穿得这么正式,刚从什么高级地方过来吧?”她凑近些,压低声音,向南舟,带着善意的揶揄,“放心吧,在我这儿,只有音乐和快乐是真的。欢迎你,还有你害羞的男人。”

    南舟的脸“腾”地一下热了,连忙解释:“不,我们不是……”

    程征没有反驳,端起酒杯向洛琳致意,然后浅浅抿了一口。这个不置可否的态度,让洛琳的笑意更深,也让南舟的解释显得更加苍白无力。她只能低下头,假装专注地研究酒杯里那片薄荷叶。

    酒吧里的音乐换了一首,节奏更明快些。人们开始随着鼓点拍手,气氛愈加热烈。这时,一个留着络腮胡、戴着贝雷帽的五十多岁的男人晃晃悠悠地走上小舞台,在钢琴前坐下。他先试了几个音,然后对着话筒,用略带沙哑的嗓音说:“嘿,伙计们,今晚我们有个特别的奖励——谁能让我们的洛琳妈妈笑出眼泪,谁就能得到一杯她特调的‘白日梦’,外加……点一首曲子,我老亨利给你弹!”

    台下顿时一片起哄声。几个熟客开始轮番讲笑话,有的滑稽,有的带点颜色,引得阵阵大笑。洛琳靠在吧台后,笑得前仰后合,但并没到“特调”的标准。

    就在这时,程征放下酒杯,对南舟轻声说了句“等我一下”,便起身走向舞台。

    南舟愕然地看着他。程征走到老亨利身边,低声说了几句。老亨利有些惊讶地打量他,随即耸耸肩,笑着让出了琴凳。

    酒吧里渐渐安静下来,所有人都好奇地看着这个陌生的东方男人。

    程征在钢琴前坐下,调整了一下凳子高度,双手轻轻放在琴键上。他没有说话,只是闭眼静默了两秒。

    然后,第一个音符落下。

    清洌,迅疾,带着凛冽的寒意与不屈的冲劲,是肖邦的《冬风练习曲》。这首以高难度和暴风雪般激烈意象著称的曲子,此刻从程征指尖流泻而出,精准,有力,充满了澎湃激情。

    复杂的琶音与快速音阶在他手下清晰而富有层次,那不是机械的炫技,而是情感的宣泄——仿佛将纽约冬夜的冷冽、连日奔波的疲惫、项目落地的压力、以及内心深处某种不为人知的孤高与坚持,全部倾注其中。

    酒吧里鸦雀无声。那些原本喧闹的黑人顾客们,脸上戏谑的笑容渐渐收起,取而代之的是惊讶、欣赏,以及一种被纯粹技艺震撼后的肃然。

    音乐跨越了种族与文化,直接撞击心灵。

    南舟更是怔在当场。

    她猜想程征有艺术修养,读过他的书,听过他谈艺术赋能,却从未想过,他竟能将钢琴弹到如此专业而动情的程度。

    舞台上的他,微低着头,侧脸线条在琴身反射的光晕中显得格外专注,甚至有些……孤独?与他平日那个沉稳如山、运筹帷幄的形象判若两人。一种复杂的情绪在她胸腔里弥漫开来,混杂着钦佩,震撼,还有一丝难以言喻的情绪。

    一曲终了,余音仿佛还在昏暗的空间里震颤。短暂的寂静后,爆发出热烈的掌声、口哨和“Bravo!”的欢呼。老亨利用力拍着程征的肩膀,洛琳在吧台后大声叫好。

    “哥们儿,太酷了!”一个年轻的黑人乐手凑过来,手里拿着小号,“你弹出了风暴的感觉!再来一首?”

    程征似乎还沉浸在刚才的曲子里,眼神有些深,闻言笑了笑,刚想说什么。

    另一个声音插了进来,带着促狭的笑意:“嘿,钢琴家,别光顾着自己爽。你的女人在深情看着你呢。”说话的是个满头小辫子的鼓手,他朝南舟的方向努了努嘴。众人的目光齐刷刷投向吧台边的南舟,她瞬间成为焦点,下意识想摇头否认“女人”这个称呼,却发现自己发不出声音。就在这窘迫又微妙的一刻,她握在手里的手机,屏幕轻轻亮了一下。

    是易启航的微信。

    「扭腰客之行怎么样?布鲁克林好玩吗?」

    简单的一句,带着他特有的、看似随意实的语调。隔着十几个小时的时差,跨越浩瀚的大西洋,在这个充满异国音乐、陌生人群和混乱心跳的瞬间,抵达她的掌心。

    纷乱的心绪仿佛被这根细线轻轻牵扯了一下。她低头,手指飞快地打字回复:「很充实,很……」

    “很”什么?很累?很开眼界?很震撼?还是……很不一样?

    易启航接连又发来好几条语音:

    “我听说布鲁克林滨水区的Green way(绿道)提供自行车租赁服务,有人会骑着自行车,直达东河公园,你骑了吗?”

    “还有,树屋去看了吗?”

    Tree house是一个满载意大利风情的街区,“树屋”这一个名字实际上取自于威廉斯堡出生的知名作家贝蒂·史密斯的成长小说《布鲁克林有棵树》。南舟当初看《破产姐妹》时有了解到。

    “二手书店Book Thug Nation打卡了吗?小红书上说,这个书店很有趣的是,不管何时来,总能看到地板上放置的书箱子,每本书只卖一美元。你可以买给工作室里的小朋友。”

    南舟明白了,易启航是担心她太忙,而忘记了享受旅程,主动帮她做攻略呢。

    她竟然有些羞愧,她都没给他准备一个带回去的礼物。

    南舟的失神,被酒吧的男女看在眼里。不知谁说了一句,“帅气兄弟,给你的女人弹一首!她都无聊到玩手机了。真正的布鲁克林之夜,需要点甜蜜的东西!”

    恰好此时,南舟抬头的刹那,目光与舞台上的程征,不偏不倚地撞在了一起。

    他正看着她。隔着昏暗的光线、缭绕的烟雾和攒动的人头,他的眼神深邃,仿佛刚才那首激烈如冬风的曲子已经散去,余下的是一片静谧的、等待着什么的湖泊。

    他没有在意旁人的起哄。他只是那样看着她,然后,唇角微微弯起一个微小的弧度。

    手指重新落回琴键。

    前奏舒缓、温暖、带着令人心动的悸动节奏,是流传甚广的《Perfect》。

    刚刚安静下来的人群,瞬间爆发出更大的欢呼和善意的怪叫。小号手和鼓手交换了一个眼神,即兴加入了轻柔的伴奏,贝斯手不知从哪里也冒了出来,低沉的音浪垫在底下。

    音乐变得饱满而深情。

    程征的弹奏不如刚才那首炫技,却更专注,更温柔。他的目光,时而落在琴键,时而抬起,穿越人群,落在南舟身上。

    那个满脑袋小辫子的鼓手不知何时凑到了话筒边,他的声音沙哑而富有磁性,目光也带着笑意投向吧台边懵掉的东方女人,跟着旋律,唱出了那句经典的歌词:

    “I found a love for me…”(我找到了一份属于我的爱)

    “Darling, just dive right in and follow my lead…”(亲爱的,就坠入爱河,跟随我的引领)

    “Well, I found a girl, beautiful and sweet…”(我找到了一个女孩,美丽又甜蜜)

    “Oh, I never knew you were the someone waiting for me…”(哦,我从未知道你正是那个为我等待的人)

    南舟僵在原地,手里还握着没打完字的手机,屏幕上易启航的名字和那句未完成的回复幽幽地亮着。

    酒吧里温暖潮湿的空气仿佛变得粘稠,周围的欢呼、口哨、音乐声都成了模糊的背景音。她只能看见舞台上那个弹琴的人,听见那直白而热烈的歌声,感到自己的心跳,一声声,沉重地敲打着耳膜。

    这只是异国他乡一场美丽的误会,一场即兴的、带着酒吧文化特有的夸张与善意的表演。她对自己说。

    可为什么,脸颊这么烫?为什么,那首《Perfect》的旋律,混合着黑哥们儿粗犷又真诚的歌声,会长久地、顽固地盘旋在脑海里?

    程征的琴声在最后一个温柔的和弦中消逝。他没有说话,只是在一片沸腾的“Encore!”声中,起身,朝台下微微颔首,然后穿过人群,走回吧台。

    他在南舟身边重新坐下,拿起那杯还没喝完的鸡尾酒,神色已恢复平静,只是眼底还残留着一丝未散尽的、属于音乐的微光。

    洛琳擦着笑出来的眼泪,又推过来两杯新的:“‘白日梦’,特调版!奖励你们,把我的酒吧变成了今晚最浪漫的地方!程,你藏得太深了!”

    程征笑着道谢,将其中一杯推到南舟面前。

    南舟看着杯中梦幻的蓝色液体,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程总,您钢琴弹得真好。”

    “创业的时候学的,后来发现,是个不错的解压方式。”程征的语气平常,仿佛刚才那场引发轰动的演奏只是随手为之。他顿了顿,“吓到了?”

    南舟摇摇头,又点点头,最后自己都笑了,有些混乱:“有一点……太意外了。”

    她抿了一口那杯“白日梦”,清甜中带着一丝烈酒的灼热,顺着喉咙滑下,让紧绷的神经稍微松弛。“这里……和百老汇,完全不一样。”

    “都是纽约。”程征环顾着周围重新热闹起来、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的人们,“百老汇是精心编织的、售卖给人观看的梦。这里是即兴的、生长的、生活自己的梦。我们需要取经的,或许不是百老汇的宏大制作,而是这种……让美好即兴发生的能力真正让一个地方活起来的,是像今晚这样,音乐响起时,人们眼里自然流露的光,和愿意为陌生人即兴伴奏、歌唱的心。”

    南舟默然。

    程征就是程征,即使去酒吧放松,也带着明确的任务和目的。只有她差点以为,这是一个制造的惊喜。

    她怎么会这么想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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