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小说网 > 其他类型 > 玉碎宫墙 > 第二十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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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谢阿蛮那看似吓晕的一倒,精准地掐断了崔嬷嬷更进一步的逼问,也为自己争取到了宝贵的喘息之机。黑暗笼罩意识的前一刻,她能感觉到崔嬷嬷那审视的目光如同实质,冰冷地烙在她毫无反应的脸上,以及小宫女慌忙搀扶时带着体温的颤抖。

    她并未真正昏厥。前世在宫廷倾轧中锤炼出的意志,早已将痛楚与恐惧打磨成最坚硬的甲胄。她只是需要暂停,需要消化崔嬷嬷抛出的、那足以在宫廷掀起腥风骇浪的惊人线索,也需要在对方最警惕、最急于求证的时刻,用一个最符合“痴儿”本能的反应——吓晕——来暂时回避。

    她任由自己被半扶半抬地弄回佛堂那间狭小的耳房。有人掐她人中,有人灌下温热的安神汤药,四周是压抑的低语和脚步声。她始终闭着眼,呼吸刻意放得轻浅紊乱,维持着昏迷的表象,手指却冰凉地蜷在袖中。

    悯贵人……杏黄云锦……缠枝莲纹……长春宫走水……王选侍的玉环……苏浅雪的幻视……

    这些词汇在脑海中疯狂碰撞、重组,勾勒出一幅令人不寒而栗的图景。先帝晚年的悯贵人,生产血崩而亡,一尸两命。她喜杏黄,有先帝赏的杏黄云锦宫装,绣缠枝莲纹。这件宫装,或者类似的宫装,后来出现在了苏浅雪手中,成为先帝对她的“恩宠”象征,却在景和九年长春宫偏殿一场蹊跷的走水中“被焚毁”。而当年可能目睹了什么、又与悯贵人或许有某种关联(通过玉环“悯忠”暗示)的王选侍,因此被贬冷宫,最终横死。苏浅雪多年来备受“心病”折磨,幻视中总出现“旧式样宫装女人”……

    难道,当年悯贵人之死并非意外?那件杏黄宫装,是某种罪恶的象征或载体?苏浅雪得到了它,或是通过某种方式与悯贵人的死产生了关联,从而背负了诅咒或罪孽?王选侍因知晓内情而被灭口?

    还是说,这一切背后,有着更庞大、更黑暗的宫廷秘辛,牵扯到皇嗣、宠妃、巫蛊、乃至前朝后宫错综复杂的势力博弈?

    谢阿蛮不知道全部真相,但仅凭这些碎片,已足够她推断出,苏浅雪“心病”的根源,绝不仅仅是毒杀沈青梧、构陷沈家那么简单。她身上,恐怕还背着更早、更肮脏的血债。而这血债,因为某种原因(或许是那件宫装本身邪性,或许是知情人的怨念,或许是做贼心虚),正以“幻视”、“病症”的方式,日夜不停地啃噬着她的心神。

    这对谢阿蛮的复仇而言,是意外之喜,也是更大的风险。喜的是,苏浅雪的敌人远不止她一个,甚至可能包括冥冥中的“天意”或“冤魂”。风险在于,太后如今显然已经将调查重点放在了这桩陈年旧案上,她这个“意外”卷入的痴儿,处境将更加微妙——既可能因“目睹”或“感知”到与旧案相关的意象(如杏黄宫装)而被视为有价值的线索,也可能因为知道得太多(哪怕是以痴傻的方式)而随时被清理。

    她在昏迷的伪装下,飞速思考着对策。崔嬷嬷的试探已经直指核心,太后那边显然掌握了相当多的信息。接下来,慈宁宫会如何处置她?是继续观察诱导,还是……

    没等她理清头绪,耳房的寂静被打破了。不是宫女,也不是静慧,而是崔嬷嬷去而复返的脚步声,比平日更沉,更急。与之同来的,还有另一个更加轻缓、却带着无形威压的足音,以及一股极淡、却异常清冽尊贵的冷香。

    谢阿蛮的心猛地一沉。

    那香气……她前世只在极少数场合闻过,是属于宫廷最顶端那位女性的——太后。

    果然,崔嬷嬷恭敬却紧绷的声音响起:“太后娘娘,人就在里面,刚灌了安神汤,还未醒。”

    一个略显苍老、却异常平稳雍容的女声淡淡道:“嗯。都下去吧,在门外候着。哀家单独看看她。”

    “是。”脚步声退去,门被轻轻带上。

    耳房里,只剩下昏迷的谢阿蛮,和悄然走近的当朝太后。

    谢阿蛮全身的肌肉在锦被下绷紧到了极致,却又强迫自己彻底放松,连眼睫都不能有丝毫颤动。她能感觉到一道目光落在自己脸上,平静,深邃,带着久居上位者特有的、洞悉一切的穿透力,仿佛能剥开她痴傻的伪装,直视灵魂深处。

    时间在寂静中流淌,每一息都如同在刀尖上翻滚。檀香与那股独特的冷香交织,弥漫在狭小的空间里。

    良久,太后才缓缓开口,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带着一种奇异的、仿佛对着虚空倾诉的意味:“杏黄缠枝莲……悯忠……景和九年的火……静思院的血……还有长春宫夜夜不得安枕的人……”

    她停顿了一下,似乎在斟酌,又似乎在回忆:“这宫里,肮脏事多了。但有些线,埋得太深,牵一发,便是地动山摇。皇帝……如今眼里只有他的贵妃,被那‘病’扰得心焦,朝廷上下也多有非议。哀家这个做母亲的,有时候,不得不替他……看看清楚。”

    这话,不像是对一个昏迷的痴儿所说,倒更像是太后在梳理思路,或是在对某个无形的存在解释。

    “你这孩子……”太后的目光似乎又落回谢阿蛮脸上,语气里听不出太多情绪,“生在冷宫,长在冷宫,痴痴傻傻,本该无声无息地烂在那里。偏偏,卷了进来。是命?还是有人刻意把你推到哀家眼前?”

    谢阿蛮屏住呼吸。

    “王选侍死了,李美人死了,吴嬷嬷也死了。线索一个个断掉。”太后缓缓踱步,衣袂摩擦发出极轻的窣窣声,“就剩下你,一个傻子,偏偏‘梦’见了不该梦见的东西,捡到了不该捡到的物件。你说,哀家该拿你怎么办呢?”

    她停在了谢阿蛮榻边。谢阿蛮能感觉到那目光的重量。

    “杀了你,最简单。一了百了。”太后的声音平静得可怕,“可你若是真的‘看见’了什么,哪怕只是破碎的影子,对哀家,或许还有点用。留着你,风险也不小。长春宫那边,恐怕已经盯上你了。皇帝若知道哀家私下查这些陈年旧账,还牵扯到他的心尖子,怕是也要不快。”

    她似乎在权衡。寂静中,连炭火哔剥声都显得格外清晰。

    最终,太后轻轻叹了口气,那叹息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与决断:“罢了。既然到了这一步,躲是躲不开了。皇帝护短,哀家这个做娘的,却不能眼睁睁看着后宫再生波澜,更不能让某些魑魅魍魉,借着‘病症’的名头,兴风作浪。”

    她俯下身,离谢阿蛮更近了些,声音压得极低,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丫头,不管你真傻还是假痴,给哀家听好了。从今儿起,你就待在慈宁宫,待在哀家眼皮子底下。哀家会‘养’着你,也会‘看着’你。你那些‘梦’,那些‘看见’的、‘听见’的,想起什么,就告诉崔嬷嬷。但有一点——”

    她的语气骤然转厉,带着冰冷的警告:“管好你的嘴,管好你的眼睛。不该说的,一个字也别说。不该看的,一眼也别多看。更别想耍什么小心思。在哀家这里,安分,才能活得长久。明白吗?”

    谢阿蛮依旧“昏迷”着,毫无反应。

    太后直起身,似乎并不在意她是否听见。她走到桌边,拿起那本谢阿蛮“看不懂”的《心经》抄本,随手翻了翻,又放下。

    “找太医再来瞧瞧,开些稳妥的方子。衣食用度,按二等宫女份例给。”太后对门外吩咐,声音恢复了平常的雍容平稳,“人醒了,若还是痴傻惊惧,便好生养着。若……有了什么‘不同’,立刻禀报。”

    “是,太后娘娘。”崔嬷嬷的声音在门外应道。

    太后的脚步声再次响起,朝着门口走去。临出门前,她似乎又回头看了一眼榻上的谢阿蛮,留下一句轻飘飘、却重若千钧的话:

    “这盘棋,既然开了局,哀家倒要看看,最后赢的,会是谁。”

    门开了,又关上。那股独特的冷香渐渐散去,耳房里只剩下檀香和药味。

    谢阿蛮依旧没有睁眼,但在被褥之下,冰冷的手指,缓缓地、用力地握成了拳,指甲深深陷进掌心,带来尖锐的痛楚,也带来一种近乎战栗的清醒。

    太后……亲自来了。她没有选择灭口,而是选择了“圈养”和“观察”。这意味着,在太后眼中,她谢阿蛮,至少目前,还有存在的价值——作为一枚可能引出真相的棋子,或者,作为牵制长春宫、甚至影响皇帝的一步闲棋。

    这比她预想的最好情况还要好。她不仅安全暂时得到了保障(在慈宁宫的庇护下),更得到了一个绝佳的、近距离接触宫廷最高权力、并暗中推动调查的机会。

    但风险也随之倍增。太后不是崔嬷嬷,她的目光更毒,心思更深,手段也更莫测。在她眼皮底下演戏,无异于火中取栗。而且,太后明确警告了她“安分”,这意味着她接下来的任何“异常”,都必须更加小心谨慎,要完全符合一个“受刺激后可能恢复零星记忆”的痴儿逻辑,不能有丝毫逾越。

    还有长春宫。苏浅雪如今病情加重,又被太后暗中调查,定然如坐针毡。她会不会狗急跳墙,对慈宁宫,对她这个“祸根”下手?皇帝的态度暧昧不明,是单纯心疼贵妃,还是也对旧事有所察觉却选择包庇?

    棋局骤然升级,执棋者变成了太后、皇帝、苏浅雪(及其背后势力)三方。而她,这个小小的“痴儿”,则成了棋盘上一个看似微不足道、却可能影响全局走向的——活子。

    她慢慢松开紧握的拳头,掌心留下了几个月牙形的血痕。疼痛让她思路更加清晰。

    首先,要“醒来”。醒来后,要表现出更甚从前的惊惧和痴傻,对“杏黄”、“莲花”、“火”这些字眼要反应剧烈,但对具体的人和事,要继续“想不起来”。可以偶尔“无意”地重复一些王选侍或李美人生前说过的话(当然是经过筛选、不触及核心的),或者对着某些颜色、纹样发呆、害怕。

    其次,要利用太后的“圈养”。在慈宁宫范围内,在规矩允许下,尽可能多地观察、倾听。太后既然要查,必定还有后续动作。崔嬷嬷、静慧,甚至慈宁宫其他有头脸的宫人,都可能成为信息的来源。

    最后,也是最重要的,要找到那个能真正扳倒苏浅雪、且能确保自己全身而退的“铁证”。杏黄宫装和悯贵人之死是一条线,但时间久远,证据难寻。苏浅雪自身的“心病”和可能与此相关的巫蛊厌胜之物(如暗红雕像)是另一条线。还有沈家之仇……或许,可以借着太后查旧案的东风,将这几条线巧妙地交织起来?

    需要耐心,更需要胆魄。

    不知过了多久,估摸着太后早已走远,耳房外值守的也换成了寻常宫女,谢阿蛮才缓缓地、极其“虚弱”地睁开了眼睛。

    眼神依旧空洞,带着未散的惊悸,脸色苍白如纸。

    “水……”她发出细弱蚊蚋的声音。

    守在外间的宫女闻声连忙进来,见她醒来,松了口气,一边喂水一边道:“阿弥陀佛,可算醒了!你可是吓死人了!崔嬷嬷吩咐了,你好生躺着,太医一会儿就来。”

    谢阿蛮“茫然”地喝着水,眼睛无神地望着屋顶,嘴里又无意识地念叨起来:“黄的……亮……火……烧起来了……好多灰……”

    宫女脸色微变,连忙安抚:“好了好了,没事了,那是做梦,不是真的。快别想了。”

    谢阿蛮却像没听见,眼神渐渐聚焦,忽然转向墙上那幅苏浅雪手绘的观音像,死死盯着,脸上露出极度的恐惧,手指颤抖地指着:“她……她在看我……莲花……黄的……”

    宫女吓得回头看了一眼那幅平淡无奇的观音像,又看看谢阿蛮惊骇欲绝的神情,心头也泛起寒意,连忙将她搂住,拍抚着:“不怕不怕,那是观音菩萨,是保佑人的!你看错了!”

    谢阿蛮将头埋进宫女的怀里,身体抖得如同秋风中的落叶,呜咽声压抑而破碎。

    从这天起,谢阿蛮在慈宁宫的“待遇”悄然发生了变化。她依旧住在佛堂耳房,但每日都有太医来请脉,开的方子更加精细。饮食不再是简单的份例,多了滋补的汤品和易消化的细点。静慧尼姑对她的“管教”似乎松了一些,不再苛责她偶尔的走神或笨拙。崔嬷嬷每隔两三日便会来一次,有时只是远远看一眼,有时会坐下,用那种平淡却暗藏机锋的语气,问她几句“睡得可好”、“可又梦见了什么”。

    谢阿蛮的回答依旧破碎、惊惧、毫无逻辑。但崔嬷嬷似乎并不失望,只是默默记下她每一个细微的反应,每一句含糊的呓语。

    慈宁宫外,风雪依旧,但宫墙内的暗流,却因为太后的亲自介入和她这个“痴儿”的存在,而变得更加汹涌诡谲。

    长春宫的消息,偶尔也会通过某些渠道,隐隐约约地飘进谢阿蛮的耳朵里。

    淑贵妃苏浅雪的“心悸吐血”之症,在皇帝倾尽太医院之力、甚至动用内帑寻访海外奇药后,似乎略有缓和,但夜惊幻视之症却愈发频繁诡异。据说,她如今不仅怕“旧式样宫装女人”的影子,连听到“悯”字、“莲”字,甚至看到杏黄色的事物,都会惊悸发作。长春宫里,杏黄色的帘幔、器皿早已撤换一空,宫人们说话也战战兢兢,生怕触了忌讳。

    皇帝萧景煜对此忧心忡忡,除了政务,大部分时间都陪在长春宫,对贵妃更是呵护备至,甚至因贵妃久病不愈而数次在朝堂上对太医院发难,引得前朝后宫议论纷纷。有御史委婉上奏,言及宫闱之事不宜过度张扬,以免有损圣德,却被皇帝斥为“不体君心”,罚俸申饬。

    太后对此,始终保持着一种高深莫测的沉默。只在一次皇帝来请安时,淡淡提了一句“心病还须心药医,外物之力,终是有限”,引得皇帝面色微僵,母子间似乎也隔了一层无形的薄冰。

    谢阿蛮冷眼旁观着这一切。苏浅雪越痛苦,皇帝越焦躁,太后越沉默,这潭水就越浑,对她而言,机会就越多。

    她现在要做的,就是继续扮演好这个“吓坏了、偶尔会想起可怕片段”的痴儿,耐心等待,同时,不着痕迹地,将更多“线索”,通过自己的“异常”反应,“递”到崔嬷嬷和太后面前。

    比如,在一次崔嬷嬷带来一块杏黄色(已洗得发白)的旧帕子(借口是给她擦手)时,她表现出剧烈的恐惧和抗拒,将帕子打落在地,缩到墙角发抖,嘴里反复念叨“血……火……贵人……”

    又比如,当她“无意”中听到某个太妃闲聊提起先帝晚年后宫旧事,说到“悯贵人福薄”时,她会突然眼神发直,手中的念珠掉在地上,整个人僵住半晌,然后开始无声地流泪,怎么哄都停不下来。

    这些反应,都被崔嬷嬷一丝不苟地记录下来,呈报给太后。

    谢阿蛮知道,太后那边,一定也在暗中加紧调查悯贵人之死、杏黄宫装去向、以及当年长春宫走水的真相。她提供的这些“碎片”,就像散落的拼图,正在被太后的人一点点拾起,试图拼凑出完整的图像。

    而她,也在暗中梳理着自己的计划。复仇的火焰,从未熄灭,只是在慈宁宫这片看似安全、实则危机四伏的“庇护”下,燃烧得更加冰冷,更加隐秘。

    她在等待一个时机,一个能将苏浅雪、将萧景煜、将沈家血仇、将前世今生所有冤屈一并清算的时机。

    那枚刻着“悯忠”的玉环,被周宫女私自藏起后,如同石沉大海,再无声息。但谢阿蛮知道,它就像一枚暗钉,迟早会再次出现,在关键时刻,发挥意想不到的作用。

    窗外的银杏树,光秃的枝桠在寒风中摇曳,划破铅灰色的天空。

    冬天还很漫长。但谢阿蛮知道,冰雪之下,有些东西,已经悄然萌动,只待春雷一震,便要破土而出,将这片看似牢固的宫闱天地,撕扯得粉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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