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小说网 > 历史军事 > 娶妻媚娘改唐史 > 第58章 舌·战老腐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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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盛夏的蝉鸣尚未歇尽,秋日的萧瑟已悄然爬上太极殿飞檐的鸱吻。贞观二十三年的秋闱在紧张与期待中落下帷幕,而朝野上下瞩目的焦点,却不在那些新晋举子的名次,而在皇帝承诺的、将于秋闱后举行的、关乎“农商之要”、“华夷之防”、“海洋之利”的御前廷议。自皇帝下旨定下此议,近三个月来,朝堂上下暗流涌动,各方势力或串联游说,或搜集“罪证”,或精心准备辩词,都憋着一股劲,要在这次决定未来政策风向的御前对决中,一决高下。

    九月初九,重阳佳节,天高云淡。然而长安皇城内的气氛,却与这登高赏菊的闲适毫不沾边。两仪殿内外,冠盖云集,气氛凝重。今日廷议,规模远超寻常。不仅三省六部九寺五监的正副长官、诸卫大将军、御史台、翰林院要员悉数到场,连国子监、弘文馆、崇文馆的饱学博士、部分德高望重的致仕老臣亦被特邀列席,济济一堂,足有百余人。显然,皇帝李治希望借这次公开廷议,尽可能广泛地听取意见,也借此将矛盾摆上台面,以求一个相对清晰的裁决。

    辰时三刻,钟鸣鼎食,皇帝李治升御座。他今日未着常朝冠服,而是一身便于久坐的常服,神情肃穆,目光扫过殿中黑压压的人群,沉声道:“今日廷议,诸卿当知无不言,言无不尽。所议之事,关乎国计民生,边防长远。然,廷议非市井争讼,需以理服人,以事明理。可引经据典,更需切合时务。诸卿,开始吧。”

    短暂的寂静后,萧瑀一系率先发难。一位以经学著称、年过五旬的国子监司业出列,手持玉笏,声调抑扬顿挫,开始了长篇大论。他从三代之治讲起,论述“重本抑末”乃“圣人不易之教”,引《尚书·洪范》“八政,一曰食”,强调农为政首;又引《盐铁论》中贤良文学驳斥桑弘羊“与民争利”之言,痛陈“工商盛则国用奢,国用奢则·民心荡,民心荡则奸邪生”;最后归结到“华夷之防”,认为“内修德政,外夷自服”,若汲汲于“开拓海洋”、“招徕远人”,是“示天下以利”,必将“使四夷生轻中国之心”,且“海路险远,耗费无算,所得奇珍异物,不过玩好,于国无补,反启奢靡”。一番话引经据典,气势十足,引得不少保守派大臣频频颔首。

    紧接着,又有数位言官、御史出列,或从“义利之辨”攻击“工商富国”是“导民趋利,败坏淳风”;或从“祖宗成法”指责李瑾诸策“变更旧制,恐生祸乱”;或从“现实隐患”出发,声称“闻岭南市舶,蕃商与民杂处,屡生事端,若再扩大,恐难制驭”。他们口径一致,目标明确,就是要从道德、礼法、历史、现实等各个层面,全面否定李瑾的理念,将其定性为“祸·国”之论。

    面对这轮疾风骤雨般的攻击,于志宁、阎立本等人虽出言辩护,强调“因时变通”、“实务所需”,但在对方铺天盖地的经典教条和道德指控面前,显得有些苍白乏力。殿中气氛逐渐向保守派倾斜,许多中立官员面露犹疑。

    就在此时,李瑾出列了。他今日未着绯色官袍,而是一身简洁的青色深衣,越发显得沉稳。他没有急于反驳那些具体的指责,而是向御座躬身一礼,然后转向那位率先发难的国子监司业,语气平和地问道:“敢问苏司业,您方才屡引《盐铁论》,以贤良文学之言驳桑弘羊。下官有一事不明,请教司业:桑弘羊行盐铁专卖、均输平准,结果如何?”

    苏司业傲然道:“桑弘羊聚敛之臣,虽暂充国用,然与民争利,民怨沸腾,非治国正道。此史有定论。”

    “哦?史有定论?” 李瑾微微一笑,“然《史记·平准书》载:‘汉兴七十余年之间,国家无事,非遇水旱之灾,民则人给家足,都鄙廪庾皆满,而府库余货财。京师之钱累巨万,贯朽而不可校。太仓之粟陈陈相因,充溢露积于外,至腐败不可食。’ 此盛世之象,发生于文景之治后,而桑弘羊之政,恰在武帝中期推行,充实军费,北击匈奴,拓土开疆。敢问司业,若无桑弘羊敛财以实边,武帝何来巨资北逐匈奴,解我华夏数百年边患?此等‘聚敛’,是‘祸·国’,还是‘强兵安边’?”

    他以子之矛攻子之盾,用《史记》的记载反驳对方对桑弘羊的片面评价,指出其政策在特定历史时期(对抗匈奴)的积极作用,顿时让苏司业语塞。

    李瑾不待他反应,转向另一位攻击“开拓海洋”靡费无用的御史:“王御史言海路所得不过‘玩好’。下官斗胆,敢问御史可知,天竺之胡椒、波斯之宝石、大食之琉璃、南洋之香料,在我长安售价几何?广州、泉州两市舶司,去岁抽解(海关税)及博买(官府收购)所得,又价值几何?户部应有档案。下官曾粗略估算,仅广州市舶一岁之利,恐不下二十万贯,可抵关中小郡数州之赋!此等‘玩好’之利,可养多少精兵?可修多少水利?可赈济多少灾民?若因‘玩好’之名,便弃此巨利于不顾,岂非因噎废食?”

    他抛出具体数字(虽未核实,但大致不差),将海外贸易的“虚名”与“实利”挂钩,极具冲击力。那王御史涨红了脸,一时无法反驳具体数字。

    “至于华夷之防,” 李瑾环视众人,声音清朗,“诸位口口声声‘内修德政,外夷自服’。然,修德政需钱粮,强边防需兵甲,赈灾民需仓储。钱粮兵甲从何而来?仅靠关中、河北田亩所出?贞观初,突厥兵临渭水,是修德政使其退兵,还是太宗皇帝秣马厉兵、府库充实,方使其慑服?今吐蕃日渐强盛,屡扰河西;高句丽据辽东,未完全臣服。我朝若无充足财用,无精良军械,无海外之援(如联络吐谷浑、西突厥牵制吐蕃),空谈‘修德’,能保边境安宁乎?了解四夷,开拓海路,互通有无,增我国力,正是为了更好的‘修德’、更好的‘安边’!此非消弭华夷,而是以我之强,驭夷之变!”

    他巧妙地将“开拓海洋”与“增强国力”、“巩固边防”联系起来,赋予了其战略必要性。

    这时,一位出身江南士族、对海外贸易颇为了解的工部郎中出列,犹豫道:“李少监所言海贸之利,下官亦有所闻。然,海路风险巨大,飓风、暗礁、海盗,皆可致船毁人亡,血本无归。且蕃商狡黠,常有以次充好、欺诈之事。朝廷若大力推动,恐有损失,且易滋生腐败。”

    这个问题相对务实。李瑾点头道:“周郎中所虑甚是。海路有风险,然岂能因有风险便不食鱼?陆上丝路,不也有沙暴、匪患、羌人劫掠?关键在于如何管理,如何规避。” 他转向皇帝,“陛下,臣前策曾言,可强化市舶司,建造更坚固海船,培训专精航海、通晓番语之官吏,绘制精确海图,建立港口巡检、货物查验、公平定价之制度,并与沿海藩国订立互保商船之约。此非一蹴而就,然只要方向正确,步步为营,自可渐次降低风险,规范贸易。至于腐败,任何事务皆有,岂独海贸?关键在严刑峻法,明察秋毫。岂能因可能生疮,便自断一臂?”

    他承认风险,但提出了系统性的管理解决方案,显得既有远见又务实。

    萧瑀见己方攻势被一一化解,再也按捺不住,亲自出马,厉声道:“李瑾!你休要巧言令色!纵然你所言有些许道理,然道与术,孰轻孰重?圣人设教化,明礼义,乃为正人心。你所倡者,无非‘利’字当头。若天下士民皆汲汲于利,则礼义廉耻何存?父子兄弟何亲?此乃舍本逐末,败坏天下根本!纵得一时之利,必遗百世之患!此乃大道与小利之别,你岂能不知?”

    萧瑀再次祭出“义利之辨”的大旗,站在道德制高点进行终极批判。这是儒家保守派最核心的武器,也是最难辩驳的,因为它诉诸于价值判断而非事实。

    殿中气氛再次紧绷。所有人都看向李瑾,看他如何应对这近乎无解的“大道”指责。

    李瑾深吸一口气,神色变得无比庄重。他先向萧瑀郑重一揖,然后转向御座,朗声道:“陛下,萧相问‘道’与‘利’。臣敢问,何为‘大道’?《礼记·大学》有云:‘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民,在止于至善。’ 又云:‘古之欲明明德于天下者,先治其国;欲治其国者,先齐其家;欲齐其家者,先修其身;欲修其身者,先正其心;欲正其心者,先诚其意;欲诚其意者,先致其知;致知在格物。’”

    他竟背起了《大学》章句,而且背的是儒家修齐治平、格物致知的根本纲领!殿中众人,包括萧瑀,都愣住了。

    “格物、致知、诚意、正心、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 李瑾一字一顿,声音在大殿中回荡,“此方为圣人所传之大道!此道之基,在于格物致知!不明物理,如何致知?不究实情,如何诚意?不识天下,何以治国?不富百姓,何以安邦?”

    他猛地转身,目光如电,直视萧瑀:“萧相,您口口声声‘大道’,却将‘格物致知’、‘利用厚生’摒弃于大道之外!将关乎百姓饱暖、国家富强的‘实学’、‘实利’,贬斥为‘小利’、‘末技’!此非尊圣人之道,实乃曲解圣道,僵化圣学!”

    “圣人制礼作乐,教民稼穑,发明舟车,定鼎九州,何一不是‘格物致知’、‘利用厚生’?神农尝百草,黄帝造舟车,周公制礼乐,孔子删诗书,皆是为开物成务,利于众生!此乃圣人之道,生生不息,经世致用之真谛!”

    “臣所倡改良农具,是为‘教民稼穑’之延伸;鼓励百工创新,是为‘开物成务’之践行;了解海外、开拓商贸,是为‘格物致知’(知天下)、“利用厚生”(通有无)之探索。凡此种种,皆为使百姓衣食足而知荣辱,仓廪实而晓礼义!使国家府库充而强兵甲,国力盛而怀远人!此非逐‘小利’,乃是循圣人大道,求国泰民安之大利!是以实学固根本,以实利行大道!”

    “若空谈‘义利’,使民饥不得食,寒不得衣,国弱不得安,边患不得宁,则所谓‘大道’,不过空中楼阁,水中泡影,徒为腐儒清谈之资,于国于民,又有何益?!”

    李瑾这番论述,石破天惊!他不仅没有在“义利之辨”上退缩,反而以《大学》的“格物致知”和“修齐治平”为理论武器,将“实学”、“实利”提升到了“圣人大道”的组成部分和实现途径的高度!他指责对方是“曲解圣道,僵化圣学”,而自己才是真正践行“经世致用”的圣人之道!这已不仅仅是政策辩论,更是对儒家经典解释权的争夺,是对“大道”定义的重新阐释!

    殿中一片死寂。许多官员,尤其是那些年轻些的、务实派的官员,听得心潮澎湃,豁然开朗。对啊!圣人之道,本就不排斥“开物成务”、“利用厚生”!格物致知,本就是修齐治平的起点!李瑾将“实学”与“大道”如此完美地结合,彻底瓦解了对方“义利对立”的立论基础!

    萧瑀脸色煞白,嘴唇哆嗦,指着李瑾,想要反驳,却一时找不到更有力的理论依据。他身后的保守派们也面面相觑,被李瑾这番引经据典、逻辑严密的“大道”论述震得哑口无言。

    “至于萧相所忧‘败坏人心’,” 李瑾语气稍缓,但依旧有力,“臣以为,人心之坏,非因求利,而在求不义之利。朝廷当做者,乃明定规矩,导利向善。鼓励百姓通过辛勤劳作、发明创造获得财富,此为正道;严惩巧取豪夺、贪赃枉法,此为去邪。若因惧怕人心坏,便禁止一切求利之举,岂不是因噎废食?农人求丰收之利,工匠求精艺之利,商人求流通之利,士人求学问之利(立功立业),只要取之有道,用之有度,何害之有?此正是义利合一,以义导利,以利成义!”

    他再次将“利”纳入“义”的框架,提出了“导利向善”、“义利合一”的治理思路,显得更加圆融和具有操作性。

    殿中长时间的沉默。皇帝李治的目光,从最初的凝重,到惊讶,再到深深的赞许,最终化为一片清明。他缓缓扫过众臣,尤其是在那些面露沉思、若有所悟的官员脸上停留片刻。

    “诸卿,” 李治终于开口,声音沉稳而充满力量,“今日廷议,朕听之良久。李瑾所言,或有可商榷之处,然其以《大学》之道释实学之用,以格物致知明富国强兵之途,以义利合一论治国安民之策,朕深以为然!”

    皇帝的直接肯定,如同为这场辩论一锤定音!

    “圣人之道,浩如烟海,然其核心,在于经世致用,利于生民。徒守章句,空谈义理,非真知圣道。农桑、百工、商贸、海疆,皆为国之大政,关乎民命国运,岂可轻言‘末业’、‘奇技’而鄙弃之?当实事求是,因时制宜,择善而从。”

    他顿了顿,语气转为严厉:“然,李瑾,你亦需谨记。所行之事,务必稳妥,不可好大喜功,更需严于律己,身正为范。诸般试点,需依前旨,受有司监察,以实效为凭。”

    “至于《寰宇图》及华夷之论,” 李治看向众人,“图乃地理之图,旨在知彼。我大唐乃天朝上国,此乃礼法所定,人心所向。然天朝气象,不在固步自封,而在兼容并蓄,怀柔远人,以我之文明昌盛,使四夷宾服。了解外情,正是为了更好地彰显天朝德威。此事不必再议。”

    “今日廷议,诸卿各抒己见,朕心甚慰。着中书门下,就今日所议,并前番李瑾诸策试点之监察结果,详加斟酌,拟定章程,逐步推行。退朝!”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山呼声中,朝会散去。李瑾立在原地,感受到无数道目光——有钦佩,有嫉恨,有深思,有恍然。他知道,这场“舌·战老腐儒”,他凭借对儒家经典的深刻理解和巧妙运用,结合超越时代的见识,赢得了关键性的胜利。皇帝的表态,不仅是对他个人的支持,更是对他所代表的“实学”、“经世致用”理念的官方认可。

    虽然前路依然有荆棘,反对的声音不会消失,但“大道”之争的天平,已然倾斜。他成功地在这场思想交锋中,为“实学”正了名,为改革开了路。接下来的,便是将理念转化为更多实实在在的成果,用铁一般的事实,继续夯实这条通往未来的道路。

    走出两仪殿,秋阳正好,天高云阔。李瑾深深吸了一口清冽的空气。他知道,属于他的时代浪潮,正伴随着这场辩论的胜利,愈发汹涌澎湃,不可阻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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