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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朝阳觉得自己是个笑话。大坪之上,千万道目光如芒在背,他僵直着手臂,笔尖悬在宣纸上方迟迟未落。
耳畔回响着内阁考官的考题:“我朝女帝初登大宝,念及边塞将士辛劳,特命两脉英才作边塞诗一首,为戍边儿郎抒怀。”
金陵城距北疆边塞千里之遥,这群浸淫在风花雪月中的学子,何曾见过大漠黄沙?又如何能写出贴切的边塞诗?
“该死的……”
张朝阳咬牙切齿,指甲几乎掐进掌心。
他这几日来通宵达旦,准备众多腹稿,无论是吟风颂月的雅韵、闺阁伤怀的愁绪,甚至连采菊东篱的闲适都能堆砌几句。
可考题偏偏是“边塞烽火”。
对面国子监的孙博早已挥毫泼墨,笔下惊风骤雨般卷着金戈铁马的气势。
素有才名的张朝阳却冷汗直流,边塞诗的雄浑苍凉,像被堵在冰层下的泉水,半点也涌不上来。
恍惚间,他抬眼望向观礼台,二先生素白的身影立在廊下,衣袂被风掀起清浅的弧度。
那句“候补轻佻,汝当勉励之”突然在耳畔炸响,如重锤砸得他太阳穴突突直跳。
“素问书院张解元颇有诗才,没曾想,竟是连落笔都难。”
“张解元,我看你不如作首闺怨诗得了,就算偏题,日后也能得以传唱。”
“没有诗才就别上,真是给书院丢脸……”
台下传来学子们的窃窃私语,混着看台上达官显贵的轻笑,刺得他耳膜生疼。
……
“不行,我得稳住!”
冷汗打湿了手心,张朝阳强行握住笔杆,试图在脑海中拼凑出边塞的模样。
该是“大漠沙如雪”?还是“夕阳相映红”?
单薄的意象禁不起推敲,苍白的幻想更是无济于事。
张朝阳本来有一手极好的书法,可现在他手下的每一笔都抖得如同秋风中的枯叶,歪歪扭扭不成章法。
远处传来孙博的朗朗诵读声,字里行间尽是沙场豪壮,直让张朝阳眼前发黑。
他忽然想起半个时辰前,自己还在竹影阁里慷慨激昂,说什么“依赖外人便失了志气”,扬言自己定会堂堂正正与孙博一较高下。
可此刻,他却是连一句对仗工整的诗句都凑不出来。
反观对面的孙博,笔尖凌空点落,墨汁如活物般在悬空的宣纸上游走。
一句句对仗工整的诗句随着翻飞的纸张腾跃,在书院阵法加持下投射到云端。
“瀚海沙狂日色昏,寒云压塞戍营存。”
作为国子监稳坐前三的儒修,更是整个大周读书人中数得着的惊才绝艳之辈,孙博的诗句一经诵出,便引得一众侧目。
笔落惊风雨,诗成泣鬼神。
大坪上骤然腾起黄沙,连天际的日头都被染得昏沉。
“是天地异象!百年之后,竟真有人能重现这等壮举!”
“不愧是‘小诗圣’,当得起这般头衔。”
“此局,书院危矣。”
孙博的表现震慑了在场的所有人。
……
饶是对国子监存着偏见的书院先生们,见此情形也不禁摇头叹息。
“这场国子监赢得堂堂正正,我等无话可说。”
李甫喉头微动,终究不忍去看大坪上那个僵立的身影,那是他最得意的门生张朝阳。
“不必自责,你早劝过他莫因陛下性别妄自猜度考题。”
王舜轻拍老友肩膀。
众人皆知张朝阳这几日闭门准备的情形,先生们也曾反复叮嘱“莫拘于山川风月”。
可学生面上应下,转身便将劝告抛诸脑后,他们又能如何?
“安仁不是还在吗?或许可以让他试试?”
许龟年想到了一人,忍不住开口。
“安仁的春词固然妙绝,但边塞诗若无亲身经历,如何能写出‘羚羊挂角’的神韵?”
李甫摇头,目光落在远处抱臂观战的青衫书生身上,“与其让他上台重蹈覆辙,不如就此投子,至少这一局,我们输得起。”
……
大坪西边的阁楼里,邀月圣女屏退左右护道人,将二先生迎入阁中。
“国子监还真有些手段,竟能催动天地异象。”
秦肆雪将藕臂支在栏杆上,目光远眺大坪黄沙漫天,日影模糊的景象。
道门法门万千,其中不乏引动天地之力的术法。
可像这般,仅凭几句诗词便召来天地共鸣、日月为之换色的场景,她还是头一次见。
“书院文气向来能与诗词相合,只可惜我不擅此道。”
第二梦颔首认同,同为儒修,她比旁人更能看出孙博功底深厚。
那诗句里凝练的浩然之气,确有大家气象。
“我听说小九也会作诗来着。你们书院先生把他找来,不就是为了与这孙博一较高下?”
秦肆雪这些日没少听夏仁的传闻,心中好奇更甚。
一个剑客竟能吟风弄月,不知当年是有意藏拙,还是后来半路出家。
“即便那首春词是他作的,现在上场,恐怕比坪上那人也好不到哪去。”
第二梦并没有记住张朝阳的名字,准确来说,君子六艺这种不能左右文脉走向的比拼她并未放在心上。
她之所以屡屡出现在观礼台附近,不过是担心某人又闹出什么幺蛾子。
至于那句被张朝阳视为“二先生关怀”的勉励之语,不过是当时她碍于场合,却又没想到什么好的措辞,只能先损一下某人,再行鼓舞。
“这样吗?”
秦肆雪垮脸,“我还期待小九能够上场呢。”
邀月仙宫坐落于云海之间,本是道门出世清修之地,清幽是真,无趣也同样真切。
作为草莽出身的仙宫圣女,秦肆雪自从因为约定上山修行,下山看看的念头,几乎成了无时无刻不在冒头的痒。
前些日子,她偶然听闻金陵白鹿书院要办六十年一次的文脉之争。
邀月仙宫作为道门大派,又是世俗意义上的名门大派,自然需派人前往观礼。
秦肆雪当即瞅准了这个机会,第一时间主动请缨。
仙宫里的坤道们大多潜心避世,对凡尘俗世的盛会本就兴致不高。
如今见圣女主动出头,省了众人的麻烦,自然没人反对,很快便应了她的请求。
一路赶到白鹿书院,秦肆雪本抱着几分期待,想着读书人的盛会总该别开生面。
可真正见了所谓的君子六艺比拼,她却只觉得乏味。
那些文人风雅,在她眼里和小孩子过家家没什么两样。
若不是前些天在书院大坪上,意外撞见了个熟面孔,勾动了她的兴致,此刻的秦肆雪恐怕早就在盘算:怎么躲开仙宫派来的护道人,偷偷溜去金陵城里的闹市,寻些真正有意思的乐子。
如今听闻闺中密友猜测那熟人恐怕会避国子监的锋芒,不再候补上场。
秦肆雪刚被调动起来的那点兴致,瞬间就像被泼了盆冷水,彻底沉了下去。
……
“张解元,莫要再耽搁了,你本就不是我的对手。”
大坪之上,孙博周身的黄沙异象渐渐退去,唯有墨汁凝成的诗句悬浮空中,将他“小诗圣”的名号衬得愈发响亮。
“我、我就快成诗了!”
张朝阳越是心急,笔下越是出错。
好不容易憋出一句,却连基本的平仄都不合,只得慌忙涂改,嘴里反复念叨着替换的字词。
孙博瞥了眼对面神色恍惚的张朝阳,冷哼一声,不再将目光停留在这个从未入过他眼底的对手身上。
孙博抬手理了理衣襟,又正了正冠帽,动作一丝不苟,每一个细节都透着国子监学子的规整气度。
随后,他转身面向观礼台,对着那道青衫身影深深躬身,长揖及地,声音如洪钟般响彻全场:
“国子监孙博,恳请安仁兄不吝赐教!”
这声请战掷地有声,清晰传入在场每个人耳中,连观礼台角落的低语都被压了下去。
在外人看来,这举动或许有些画蛇添足。
毕竟此次书科比试,白鹿书院已败局已定,胜负似乎早有定论。
可只有国子监的人清楚,这场文脉之争才刚开幕,他们却已屡次三番丢了颜面。
先前几场本是稳赢的局势,全被眼前这位青衫书生搅得稀碎。
更刺耳的是外界的传言。
街头巷尾都在说,国子监空有“正统文脉”的名头,实则才疏学浅,连个秀才出身的赘婿都比不过,也好意思染指文脉。
这些话像针一样扎在孙博心里。
他并非不能接受白鹿书院压过国子监一头,文无第一本就是常事。
但他绝不能容忍,一个被世人轻看的赘婿,当众挑翻国子监满门学子,让百年学府的声誉蒙尘。
所以即便旁人觉得是多此一举,他也要站出来。
唯有在这众目睽睽之下请战,表明国子监的态度,才能堵住那些非议的嘴。
否则,世人恐怕真要以为,国子监当真不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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