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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火车汽笛。哐当,哐当。绿皮火车像头喘不过气的老牛,慢吞吞滑进站台,最后“嗤”地喷出一大团白气,热烘烘,带着浓重的煤灰和铁锈味,一下子把我眼前全糊住了。
我站在月台上,身上这套簇新的冬季作训服硬邦邦的,领子直戳脖子。衣服是昨天才领的,深绿色,有股子陌生的樟脑丸和棉布混合的味儿。背上压着鼓囊囊的迷彩背囊,手里还拎着个更沉的大包,里面是妈连夜煮的鸡蛋、烙的饼,还有双她硬塞进来的、足有三斤重的老棉鞋。
“柱子。”
爹蹲在月台边沿,手里攥着那杆没点的旱烟袋,手指头粗黑,反复摩挲着烟杆。他眼睛看着别处,声音干涩:“到了队伍上,听领导话。别惜力,力气是奴才,使了还来。”
我没吭声,只是把背上的包又往上耸了耸。
妈就站在爹旁边,眼圈通红,拿袖子使劲抹了下眼角。她走过来,伸手替我拽了拽其实已经拽得很平整的衣摆,又摸了摸我刚剃完、泛着青茬的短发。她的手很糙,刮得我头皮有点痒。
“吃饱,穿暖……”她声音哽住了,被又一阵火车喷汽的巨响盖过。她嘴唇动了动,终究没再说出什么,只是用力捏了捏我的胳膊。
我喉咙发紧,像堵了团棉花。使劲点了点头,短硬的头发茬蹭着她手心。我生得高大,骨架宽,常年在山里、地头干活,晒得一身黑皮,脸颊上两块被北风刮出来的红疙瘩还没褪。眉毛浓,眼睛不大,看人的时候有点直愣愣的。这会儿,这双眼睛里满是惶惑,还有对前路空茫茫的、说不清的怕。可在这惶惑底下,又梗着点什么,硬硬的,像块石头,硌在那里。
月台上乱哄哄的。送行的人挤成一团,哭的,笑的,叮嘱的,抱着不撒手的。声音嗡嗡地混在一起,吵得人脑仁疼。和我一样穿着崭新作训服的新兵蛋子,像一筐刚倒出来的土豆,傻愣愣地杵在人堆里。有的伸着脖子东张西望,兴奋得不行;有的紧紧靠着自家人,眼圈跟我妈一样红;还有几个一看就是城里来的,凑在一块,手里拿着那种扁扁的、会亮的“手机”,嘀嘀咕咕说着我听不大明白的词儿。
“新兵!集合了!以车厢为单位,排队上车!动作麻利点!”
几个穿着笔挺军装、脸绷得紧紧的干部,挥着手臂,扯着嗓子喊。那声音嘶哑,却像锥子,能扎透这片嘈杂。
人群一下子更乱了。告别变得匆忙,哭声猛地拔高。我最后看了一眼爹妈——爹还蹲在那儿,背影像块沉默的石头,更驼了;妈捂着嘴,眼泪终于成串地往下掉。
我猛地扭过头,不敢再看。把背囊带子攥得更紧,勒进肩膀肉里,拎起那个死沉的大包,低着头,朝着最近那个黑洞洞的车门挤去。
车门窄,背着大包小包的新兵们挤成一团。我侧着身子,仗着力气大,还能往前拱。我后面是个瘦高个,戴副眼镜,斯斯文文的,可他的行李卡在车门那儿了,急得他脸通红,额头上冒汗。
“用劲!”
我也不知道哪来的念头,回头闷吼一声,空着的那只手猛地伸过去,一把攥住他那卡住的背包带,腰一沉,脚趾头抠紧鞋底,嘿地一声,连人带包给他拽了上来。
“谢……谢谢啊。”眼镜兵扶了扶歪掉的眼镜,喘着气,小声说。他看我的眼神有点愣,大概没想到我这个看起来土里土气、像截木桩子似的家伙,动作还挺快,劲儿还挺大。
我没说话,摇摇头,顺着又闷又热的过道继续往里挪。车厢里味儿冲,泡面、汗臭、皮革,还有股说不清的消毒水味,混在一起往鼻子里钻。座位早满了,过道也站满了人。我好不容易在车厢中间找了个稍微能下脚的空,把背囊和行李囫囵个儿塞在脚下,自己靠着冰凉、油腻的车厢壁站着。
隔着脏兮兮、划痕道道的车窗,我看到月台上,爹妈已经成了两个小小的、模糊的黑点,还定在那儿。火车猛地一抖,长长地“呜——”了一声,开始动了。那两个黑点越来越小,越来越模糊,终于被甩在后面,看不见了。连同那座我活了十九年、从来没离开过的、灰扑扑的北方小县城,一起看不见了。
心里头,好像也跟着空了一块,冷风呼呼地往里灌。可同时,又有种更沉、更让人喘不过气的东西,压了下来。部队。那是个啥样?新兵连,真像他们说的,往死里练?我去了,能干点啥?养猪?种菜?站大岗?
火车越开越快,窗外的天一点点亮起来,可外面掠过的,再也不是我熟悉的苞米地、黄土坡和村头的老槐树了。是无边无际的、陌生的田野,是更远处青黑色的、连绵的山影子。
车厢里的嘈杂声低了下去,只剩下火车轮子单调的“哐当哐当”声。兴奋劲儿过去,新兵们脸上露出疲沓和想家的神情。有人啃起了家里带的干粮,有人望着窗外发呆。我旁边蹲着的眼镜兵,从包里掏出本卷了边的书,就着昏暗的灯光看。我瞄了一眼书名,好像是什么“电路”,看不懂。
对面一个圆脸、看着挺机灵的新兵,递过来半包饼干:“哥们儿,哪儿人啊?吃点?”
我摇摇头:“吃了。北原县,李家坳的。”
“哦,农村兵啊。”圆脸兵了然地点点头,语气平常,把饼干收回去自己喀嚓喀嚓嚼起来。“听说新兵连可苦了,扒层皮。不过熬过去,下了连队能松快点。哎,你初中毕业?”
“嗯。”我从鼻子里哼了一声,目光落在自己手上。这双手,指节粗大,掌心和指肚上全是厚厚的老茧,还有不少细小的口子和疤。妈总说,我这手像两把耙子,只配刨地。
“初中……是有点悬,”旁边另一个靠着行李、脸挺白的新兵插话了,他手里摆弄着一个亮晶晶的电子表,看着挺贵,“现在部队装备都高级了,文化低了,估计就是站岗、喂猪、种菜的命。不过也好,清闲,不费脑子。”
眼镜兵从书里抬起头,小声反驳:“也……也不一定吧。可以学……”
“学?”白脸兵嗤笑一声,“那也得有那个脑瓜子,跟得上趟啊。你以为都跟你似的,高中生?”
我没接话,只是慢慢攥紧了拳头。粗糙的老茧摩擦着裤缝,沙沙地响。喂猪?种菜?站岗?离家前,村支书拍着我肩膀,嗓门老大:“柱子,到了部队,给咱李家坳争口气!争个光回来!”
争光?咋争?我除了这身力气,好像真没啥能拿出手的。
车厢连接处,接兵干部嘶哑的吼声又传过来:“都安静!抓紧时间休息!到了地方有你们受的!保存体力!”
车厢里彻底没了声,只有火车轮子永不停歇的轰鸣。我闭上眼,可一点儿睡意都没有。手心那块最厚的老茧,硬硬地硌着裤缝。爹的话在耳朵边响:“力气是奴才,使了还来。”还有后半句他没说,但我晓得:认准了路,就别回头。
路,已经开走了。从这片黄土坡,从这列喷着黑烟、吭哧吭哧往前拱的绿皮火车开始。
火车朝着北方,朝着更冷、更陌生的地方开去。我的前路,就像车窗外那片沉进黑暗的旷野,黑漆漆的,啥也看不清。只有天边,还剩下一丝铁灰色的、冰冷的光,不知道是快天亮了,还是要下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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