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新网址:www.00shu.la
训练场其实是一片极大的、被踩得瓷实的黄土地。边上竖着些铁架子,有的高,有的矮,漆皮剥落,露出暗红的铁锈。风毫无遮拦地刮过,卷起干燥的尘土,打在脸上,生疼。空气里有股子土腥味,还有远处飘来的、类似烂菜叶子发酵的淡淡馊味——后来才知道,那是猪圈的方向。我们班被刘班长带到场地一角。他让我们立正站好,自己背着手,在我们面前踱步,胶鞋底蹭着硬地,发出“沙沙”的轻响。
“上午,军姿。”他开口,声音比风还冷,“下午,继续站。但光会站,是木头桩子,不是兵。兵,得会动,会整齐划一地动。今天下午,练队列基本动作。稍息,立正,跨立,停止间转法。”
他顿了一下,目光扫过我们一张张或茫然、或紧张、或故作镇定的脸。
“我知道,你们有人觉得,不就是走路、转身吗?谁不会?我告诉你们,在部队,走路,转身,都有规矩!一个人走得齐,不算本事;一个班,一个排,一个连,上百号人,要像一个人一样,动如一人,静如一人,那才叫本事!那才有战斗力!”
“听我口令!全体都有——稍息!”
我们下意识地伸出左脚,动作五花八门,有的快有的慢,有的伸得老长,有的只挪了半步,像一群被惊扰的鸭子,左摇右摆。
刘班长脸色一沉:“看看你们!七长八短!稍息,左脚顺脚尖方向伸出约全脚的三分之二,两腿自然伸直,上体保持立正姿势,身体重心大部分落于右脚!重来!稍息!”
我们赶紧收回脚,重新伸出。这次稍微齐整了点,但还是歪歪扭扭。
“你!脚伸太长了!收回去点!”
“你!腿绷那么直干什么?稍息不是立正!自然伸直!”
“还有你!肩膀歪了!身体重心在右脚!记住了!”
他一个一个纠正,不厌其烦,但语气里没有半分温度。我的左脚伸出时,总觉得别扭,要么角度不对,要么距离不对。刘班长走到我面前,用脚尖踢了踢我的左脚跟:“角度,三十度左右。距离,三分之二脚长。自己估摸。再来!”
我收回脚,再伸出,努力控制着脚掌的角度和距离。肌肉因为紧张而微微发抖。
“立正!”
我们“啪”地收回脚,挺胸抬头。
“跨立!”
左脚向左跨出约一脚之长,两腿挺直,两脚分开与肩同宽,两手后背,右手握拳,左手抓右手腕。这个动作更复杂,手和脚要协调。圆脸兵同手同脚了,惹来刘班长一声低吼。白脸兵倒是做得标准,背挺得笔直。我手忙脚乱,好不容易把手背到后面,又发现两脚距离不对。
“停止间转法!向右——转!”
刘班长口令一下,我们赶紧拧身。有人转错了方向,撞在一起;有人转得太猛,踉跄几步;我倒是转对了,但落脚时没并拢,发出“啪嗒”一声杂音。
“稀烂!”刘班长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转体时,两腿挺直,上体保持立正姿势,以右脚跟为轴,右脚掌和左脚前部同时用力,使身体协调一致向右转90度,体重落在右脚,左脚取捷径迅速靠拢右脚,成立正姿势!动作要快,要干净,靠脚要有力!听明白没有?”
“明白!”我们扯着嗓子喊,脸上都冒了汗。冷风吹在汗湿的背上,激起一层鸡皮疙瘩。
“再来!向右——转!”
“啪嗒”、“哐当”、“哎哟”……依旧混乱。
“向左——转!”
“向后——转!”
一遍,两遍,十遍,二十遍……枯燥,乏味,让人崩溃。汗水顺着鬓角往下淌,流进眼睛,杀得生疼,也不敢擦。脚底板因为不断转体、靠脚,开始火辣辣地疼,新胶鞋磨着脚跟,估计已经起了泡。腰、腿、脖子,没有一处不酸,不痛。但刘班长那张黑脸和冰冷的目光,像鞭子一样悬在头顶,让人不敢有丝毫懈怠。
训练场上不止我们一个班。其他新兵班也在不同的角落,重复着同样的内容。此起彼伏的口令声、靠脚声、班长的呵斥声,混杂在风里,让这片空旷的黄土地充满了某种紧绷的、让人窒息的韵律。
我开始觉得,这比站军姿还累。站军姿只是对抗身体的极限和麻木,而这种队列训练,还要对抗脑子。你得时刻绷紧神经,听清口令,做出反应,控制身上每一块肌肉,让它按照规定的角度、力度、速度去动作。脑子像一根被拉到极限的橡皮筋,随时会断。
“停!”刘班长终于喊了停。我们保持着最后一个“向左转”的姿势,不敢动,等着下一道口令,或者下一轮折磨。
“休息五分钟。活动一下,不许坐,不许蹲,可以走动,不许离开这片区域。”刘班长说完,走到一旁,拧开自己的军用水壶,喝了一口。
我们如蒙大赦,但没人敢大声喧哗,只是小幅度地活动着手脚,龇牙咧嘴。圆脸兵一屁股就想往地上坐,被旁边的白脸兵拉了一把,用眼神示意刘班长的方向。圆脸兵悻悻地站直,小幅度地跺着脚。
“我的妈呀……这比扛大包还累……”圆脸兵压低声音,哭丧着脸,“这什么时候是个头啊。”
“这才第一天。”白脸兵,后来知道他叫周文明,擦了擦额头的汗,声音还算平稳,但脸色也不好看,“队列是最基础的,后面还有体能、战术、射击……听说新兵连结束考核不合格,要退回去的。”
“退回去?”圆脸兵脸更白了。
我没说话,只是慢慢转动着脚腕,感受着脚跟处传来的、湿热的刺痛,估计是磨破了。退回去?我想起离家时村支书的话,想起爹蹲在月台上的背影,想起妈通红的眼眶。不能退。死也不能退。
眼镜兵,叫王建军,默默地揉着自己的小腿肚子,眼镜片上蒙了一层雾气,他摘下来,用衣角擦了擦,又戴上,看着远处其他班训练的身影,不知道在想什么。
五分钟很短,哨声很快又响了。
“集合!继续!”
下午剩下的时间,就在这单调、重复、令人精疲力尽的“稍息、立正、跨立、转法”中度过。太阳不知什么时候从云层后面钻出来一点,惨白的光照在训练场上,非但没带来多少暖意,反而把飞扬的尘土照得更加清晰,每个人的脸上、身上都蒙了一层灰扑扑的土色。
汗水湿了又干,干了又湿,在作训服上留下一圈圈白色的盐渍。脚跟的水泡肯定破了,每动一下都钻心地疼。喉咙干得冒烟,但不敢去找水喝。时间仿佛凝固了,只有刘班长的口令声,像敲打在神经上的锤子,一下,又一下。
当傍晚收操的哨声终于响起时,我感觉自己整个人都散了架,从骨头缝里透出疲惫。耳朵里还在嗡嗡回响着口令,走路时两条腿不自觉地想并拢,想靠脚。
“带回!洗漱!吃饭!然后,整理内务!”刘班长丢下这句话,转身走了。
我们互相搀扶着,拖着仿佛不属于自己的身体,挪回那排平房。夕阳把我们的影子拉得很长,歪歪扭扭地印在黄土地上。
晚饭和中午差不多,熬白菜,馒头,清汤。没人说话,只有狼吞虎咽的声音。十分钟,风卷残云。
回到班里,天已经擦黑。营区里亮起了灯,昏黄的灯光从窗户透进来。刘班长没来,但我们都知道,内务检查这一关,还没过。
早上叠好的“豆腐块”,经过一天的坐卧,早就变了形。我们必须拆开,重新叠。有了早上的经验,这次稍微顺手了点,但依旧是个折磨人的精细活。要把蓬松的棉花被压薄,掐出笔直的棱线,捏出分明的棱角,需要耐心,更需要巧劲。
我盘腿坐在上铺,把被子铺开,学着刘班长早上的样子,一点点地压,一寸寸地掐。棉花被子暄软,棱线总是不听使唤,这边按下去,那边又鼓起来。汗水顺着鼻尖滴落在被面上,洇开一小团深色的湿痕。手掌因为用力,磨得发红发热,早上叠被子时掐出的红痕还没消。
圆脸兵在下铺唉声叹气,他的被子像一团发酵过度的面团,怎么捏都捏不出形状。周文明叠得还算认真,但速度很慢,眉头拧成一个疙瘩。王建军则是一丝不苟,动作慢条斯理,眼镜都快贴到被子上了,一点一点地修整棱角。
时间一点点过去。房间里只听到我们粗重的呼吸、拍打被子的“噗噗”声,以及偶尔压抑的、不耐烦的叹息。灯光昏暗,看不真切,更增加了难度。
不知过了多久,我总算把被子的雏形叠了出来,虽然棱角还不够锋利,但至少是个方块了。我长吁一口气,抹了把额头的汗,看向其他人。
周文明的被子已经基本成型,方正了不少,他正用手指甲小心地抠着被角,让线条更清晰。王建军还在和他的被子较劲,鼻尖上都是汗珠。圆脸兵则已经有点破罐子破摔,胡乱叠了叠,就瘫坐在床上,看着自己那团“抽象作品”发呆。
“砰!”
门被推开了。刘班长走了进来,手里拿着一个手电筒。昏黄的灯光下,他的脸显得更加冷硬。
“起立!”
我们赶紧从床上跳下来,立正站好。
刘班长没说话,打着手电,从门口第一个床铺开始检查。手电筒的光柱像探照灯,扫过床铺的每一个角落,被子、床单、枕头、脸盆、毛巾、茶缸、鞋子……
“床单不平,重铺!”
“枕头摆放方向不对!”
“毛巾没对齐!”
“鞋子没成一线!”
冰冷的评语,伴随着手电光柱的移动,不断响起。被点到的人,脸上一阵红一阵白。
走到圆脸兵床前时,刘班长停下了。手电光落在那团勉强能看出是“被子”的东西上,足足停留了五秒钟。圆脸兵低着头,脖子都红了。
“这是什么?”刘班长问,声音里听不出情绪。
“报……报告班长,是……是被子。”圆脸兵声音发颤。
“被子?”刘班长用鼻子哼了一声,“我看是发糕。拆了,重叠。今晚叠不好,就别睡。”
圆脸兵肩膀垮了下去,带着哭腔:“是……”
走到周文明床前,刘班长看了看,没说话,手电光扫过整齐的床单和基本方正的被子,点了下头,算是通过。周文明悄悄松了口气。
轮到王建军。他的床铺干净整洁,被子叠得棱角分明,虽然不如班长那块标准,但在新兵里绝对算得上优秀。刘班长多看了两眼,还是没说话,点了点头。
最后,手电光落在了我的床铺上。
我心跳如鼓。手电光仔细地扫过被子的每一个面,每一条棱线。我的“豆腐块”在强光下无所遁形,我能看到侧面那条线不够直,有一个微小的弧度,被角也不够尖,有点圆润。
刘班长看了足足有十秒钟。时间漫长得像过了一个世纪。我屏住呼吸,后背又开始冒汗。
“李铁柱。”他终于开口。
“到!”我挺直胸膛,大声应道,声音因为紧张有些发干。
“被子,是你自己叠的?”
“是!”
“知道问题在哪儿吗?”
我犹豫了一下,老实回答:“报告!侧面线不直,被角不尖!”
“知道怎么改吗?”
“……用手掐,用胳膊肘压。”我照着早上的记忆说。
刘班长把手电光移开,照在我脸上。强光刺得我眯起了眼。“光用蛮力不行。棉花是软的,你得顺着它的劲,找到那个支点。线要直,不是掐出来的,是修出来的。角要尖,不是捏出来的,是抠出来的。”他的声音依旧没什么温度,但话里的内容,却是在教。
我愣了一下,赶紧回答:“是!明白!”
“重叠。叠到我满意为止。”刘班长说完,关掉手电,转身走向下一个班员的床铺。
“是!”我大声应道,心里却沉了一下。重叠,意味着今晚不知道要熬到几点。
检查继续。有人被要求重铺床单,有人被要求重摆毛巾。班里气氛压抑得能拧出水来。
全部检查完毕,刘班长站在屋子中央,目光缓缓扫过我们每一个人,扫过那些或合格、或需要返工的床铺。
“内务,是作风,是纪律,是习惯!”他的声音在安静的房间里回荡,“被子叠不好,仗就能打好了?扯淡!但一屋不扫,何以扫天下?细节都抓不住,还指望你们关键时刻顶得上?从明天开始,每天早上提前半小时起床,整理内务。我会随时检查。不合格的,中午别休息,晚上也别睡,直到合格为止!”
“听清楚没有?”
“清楚!”我们嘶吼着回答,喉咙发干。
“熄灯前,我要看到所有人内务合格。现在,继续。”刘班长说完,转身走了出去,门在他身后轻轻关上。
房间里死寂了几秒钟,然后响起一片压抑的哀叹和重物摔在床上的声音。
圆脸兵看着自己那团“发糕”,几乎要哭出来。周文明默默爬上床,开始拆自己刚刚通过的被子——他要精益求精。王建军扶了扶眼镜,也坐回床边,继续修整他那已经不错的棱角。
我没时间沮丧。爬上上铺,把刚刚叠好的被子小心拆开,铺平。脑子里回响着刘班长的话:顺着劲,找支点,修,抠。
我深吸一口气,跪在床上,手掌重新按上柔软的被面。这一次,我不再只是用蛮力去压,去掐。我试着感受棉花的弹性,找到那条虚拟的、需要变得笔直的线,用手掌根部一点点地、耐心地碾压过去,把蓬松的棉花压实,同时用手指仔细地修整边缘,把被角一点点地折进去,抠出那个尖锐的棱角。
汗水再次冒出来,顺着额角滑下。指尖因为用力而微微颤抖。周围很安静,只有其他人整理内务的窸窣声,和偶尔压抑的咳嗽。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手电筒的光柱偶尔会从窗外扫过,那是巡逻的哨兵。远处传来隐约的、整齐的口号声,那是别的连队还在夜间训练。
我的全部精神,都凝聚在手下这床被子上。世界缩小成了这一方小小的床铺,和这床需要被赋予棱角的绿色棉被。那些疲惫,那些酸痛,那些茫然,似乎都暂时远离了。只剩下一种极其单纯的、近乎执拗的念头:把它弄好。弄直。弄出棱角。
不知过了多久,当我终于停下动作,直起酸痛的腰背,借着昏暗的灯光看过去时,一床方方正正、棱角分明的“豆腐块”,安静地躺在我的床铺上。虽然还比不上班长那块棱角锋利如刀,但侧面那条线,已经笔直如尺,被角,也显出了清晰的尖。
我长长地、缓缓地吐出一口浊气。抹了把脸上的汗,手心被磨得滚烫。
窗外的夜色,浓稠如墨。营区里大部分灯光已经熄灭,只有零星几盏路灯,在寒风中散发着昏黄的光晕。
熄灯哨还没响。
但我知道,在这个冰冷、坚硬、一切都有规矩的世界里,我叠出了第一个,属于我自己的、带着泥土气息的棱角。
虽然笨拙,虽然艰难。
但,总算是有了个开头。
最新网址:www.00shu.la