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熄灯哨是在班长离开后大概半小时响起的。尖锐,短促,像一根冰冷的针,刺破了营区最后一层昏黄的、疲惫的暖意。“嘟——!”
紧接着是值班排长在走廊里粗着嗓门的吼声:“熄灯!安静!立刻睡觉!”
房间里的灯“啪”地被拉灭,黑暗像浓稠的墨汁,瞬间灌满了整个空间。只有窗户外透进来一点远处路灯的、模糊的微光,勉强勾勒出铁架床和模糊人影的轮廓。
我躺在上铺,身下的草垫子很硬,散发着干草和灰尘混合的气味。被子不敢盖,怕弄乱了那好不容易得来的棱角,只将军毯搭在身上。军毯粗糙,带着一股陈旧的羊毛膻味,并不暖和。寒气从四面八方渗进来,水泥墙壁,铁床架,单薄的窗户,都在散发着冷意。我蜷了蜷身子,手脚冰凉。
耳边是其他人窸窸窣窣躺下的声音,压抑的咳嗽,还有陈光那里传来的一声几乎听不见的、带着懊恼的叹息——他大概还在为那床“发糕”发愁。周文明的床铺很安静,他大概已经以最标准的姿势躺好了。王建军那里传来极轻的、书本纸张摩擦的声音,他在看书?借着窗外那点光?我有点惊讶,但疲惫像潮水涌上来,淹没了这点好奇。
身体各处都在叫嚣。脚跟的水泡火烧火燎,腰背的酸胀沉甸甸地往下坠,手臂和脖子因为下午的队列训练僵硬发木。脑子里却异常清醒,像被冰水浸过。白天的一切,火车喷出的白汽,爹妈缩成黑点的身影,赵连长黑沉沉的脸,刘班长冰冷的目光,训练场上漫天的尘土,食堂里寡淡的白菜,还有……上铺那床棱角锋利、沉默如铁的被子,走马灯一样在眼前旋转。
叠一床被子,这么难。站直了不动,这么难。听清口令,做出反应,这么难。
这里的一切,都难。和刨地、砍柴、挑水那种耗尽力气然后倒头就睡的“难”不一样。这里的“难”,是绷着,是较劲,是把骨头和神经都拧到极限,还不能松,不能垮。是一种无声的、无处不在的碾压,要把你身上那些属于“家”、属于“过去”的、软乎乎的、不成形状的东西,统统碾碎,压平,夯实在这块冰冷坚硬的土地上。
我能行吗?
这个念头第一次如此清晰地冒出来,带着冰冷的重量。我只是个初中毕业的农村娃,除了力气,啥也不会。周文明他们懂的“电路”,我听都没听过。白脸兵摆弄的那个亮晶晶的电子表,我见都没见过。他们说话的方式,看人的眼神,甚至叠被子的那股子“巧劲”,都和我不同。我是土坷垃,他们是……我不知道他们是什么,但肯定和我不一样。
我会被退回去吗?像刘班长说的,不合格就“滚蛋”?滚回李家坳,面对村支书失望的脸,面对爹沉默的旱烟袋,面对妈偷偷抹泪的眼睛?
不。
这个字像一块烧红的铁,猛地烙在混沌的思绪里。带来尖锐的疼,也带来一种近乎蛮横的清醒。
不能退。爹说了,认准了路,就别回头。我选了这条路,爬上了那列绿皮火车,就没想过回头的事。
力气,我还有力气。叠被子叠不好,我叠一百遍。队列走不齐,我练一千遍。站军姿站不稳,我站到晕倒。我就不信,这身从黄土地里摔打出来的骨头和力气,在这里派不上用场。
我慢慢摊开一直紧握着的拳头。掌心那些被磨破皮的地方,在黑暗中一跳一跳地疼。这疼,让我踏实。它提醒我,我还在这里,还在这个硬邦邦的、有棱有角的世界里,没有被碾碎,至少,还没有。
窗外的风声似乎小了些,但寒意更重。我拉高粗糙的军毯,盖住鼻子,只露出眼睛,望着头顶上方模糊的、低矮的天花板。远处,隐隐传来夜训队伍整齐划一、如同闷雷滚过地面的跑步声,还有短促有力的口号,被夜风撕扯得断断续续,却依旧透着一种撼人心魄的力量。
那力量,冰冷,坚硬,像铁。
不知什么时候,在那种单调的、沉重的疲惫和身体无处不在的酸痛中,意识终于模糊,沉入一片无梦的黑暗。
似乎只闭眼了一瞬。
“嘟——!!!!”
凄厉、尖锐、不容任何抗拒的哨声,像一把烧红的铁钎,猛地捅进耳膜,将黑暗和沉睡硬生生撕裂!
我一个激灵,几乎是从上铺弹坐起来,脑袋“咚”一声撞在上铺的床板上,眼前金星乱冒。周围一片兵荒马乱,沉重的喘息,惊慌的低呼,有人从床上滚下来的闷响,还有陈光带着哭腔的梦呓:“别……别罚我……”
“起床!五分钟!楼下集合!快!快!快!”
刘班长的吼声在走廊里炸开,比哨声更让人心胆俱裂。
五分钟!
我手忙脚乱地摸黑往下爬,腿还是木的,脚一沾地,脚跟水泡破裂处传来钻心的疼,让我倒抽一口冷气。顾不上那么多,凭着记忆和窗外透进的、灰蒙蒙的晨光,我疯狂地套上作训服,扣子胡乱扣上,抓起帽子扣在头上,胶鞋踩进去,鞋带胡乱一绑,就跌跌撞撞地往外冲。
走廊里已经挤满了人,像一群被火光惊扰的蚂蚁,昏头昏脑地涌向楼梯。没有人说话,只有粗重慌乱的喘息和杂沓的脚步声。冰冷的空气灌进肺里,呛得人直咳嗽。
楼下,天色是一种沉滞的铅灰色,看不到太阳,只有东方天际有一线惨淡的白。霜更重了,水泥地上一层白毛。风像浸了冰水的鞭子,抽在脸上,瞬间带走所有残存的睡意。
刘班长已经站在那儿,像昨天一样,背着手,两腿分开。他穿着整齐的作训服,戴着棉帽,脸上看不出熬过夜的疲惫,只有一种岩石般的冷硬。他手腕上抬着,看着一块腕表。
我们慌慌张张地在他面前列队,高矮不齐,衣衫不整,帽子歪斜,有人只穿了一只袜子,有人作训服外套的扣子扣错了位。清晨的寒气让每个人都在微微发抖,牙齿打架的声音清晰可闻。
刘班长放下手腕,目光缓缓扫过我们这群狼狈不堪的新兵,那目光比地上的霜还冷。
“五分十七秒。”他开口,声音在清冷的空气中异常清晰,“从哨响,到最后一个人入列。比乌龟爬快不了多少。”
没人敢吭声,只有压抑的呼吸声在寒风里变成白气,一团团升起,又迅速消散。
“昨天我说了,哨声就是命令,集合就是战斗!就你们这速度,敌人早把你们老家端了十回八回了!”刘班长的声音陡然拔高,“今天早上,加练!目标,训练场!跑步——走!”
我们拖着还没完全苏醒、又冷又痛的身体,开始跑步。步子根本谈不上齐,深一脚浅一脚,像一群散了架的提线木偶。冷风迎面灌来,从领口、袖口所有缝隙钻进去,刀子一样刮着皮肤。肺叶在冰冷的空气里迅速收缩,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火辣辣的痛感。脚跟的伤口在每一次踩踏时都传来清晰的、撕裂般的疼痛。
训练场很快到了。在铅灰色的天光下,那片黄土地显得更加空旷、荒凉、坚硬。
我们没有像昨天一样练习队列。刘班长让我们在场地边缘站成一排。
“新兵连,体能是基础。没有体能,一切战术、技能都是空谈。”刘班长背着手,在我们面前踱步,“今天早上,测一下你们的底子。三公里越野。”
三公里?
我心里咯噔一下。我在老家上山下地,走路是常事,但“越野跑步”,还带着“三公里”这个明确数字的,没试过。我们那山路崎岖,但都是走,不是跑。我看向其他人,周文明脸色白了白,嘴唇抿紧。陈光眼神发直,喃喃道:“要了亲命了……”王建军扶了扶眼镜,喉结动了一下。
“看到前面那个小土包了吗?”刘班长指着训练场尽头、一个隆起的、长着枯草的小丘陵,“绕过去,后面有一条煤渣路,沿着路跑,看到插着红旗的岔路口右转,绕回这里。一圈,大概一公里。跑三圈。我会在终点计时。”
他顿了顿,目光锐利:“这不是比赛。是摸底。但最后三名,中午饭量减半。听明白没有?”
“明白!”我们嘶声回答,声音在寒风里发颤。饭量减半?在这高强度消耗的地方,饿肚子简直是酷刑。
“活动一下,五分钟准备。”
我们赶紧小幅度地活动手脚,蹦跳,试图让冰冷的身体热起来。但心里都沉甸甸的。三公里,听起来不远,可对于我们这些刚经历了一天折磨、睡眠不足、脚上带伤的新兵来说,不啻于一座大山。
“预备——跑!”
口令一下,我们像一群被驱赶的鸭子,呼啦啦冲了出去。
开始几十米,还能勉强维持个队形。但很快,差距就显出来了。周文明冲在最前面,步伐轻快,节奏稳定,一看就是有跑步基础的。白脸兵和另外两个城里兵跟在后面。我和其他几个农村兵处在中间集团,步子大,但沉重,呼吸粗重。陈光和王建军落在了最后,陈光跑得歪歪扭扭,王建军则迈着一种很别扭的、像在丈量步伐的小碎步。
脚下是坑洼不平的硬土地,冻得梆硬,硌得脚底板生疼。冷风呛得人喉咙发干,胸口发闷。我努力调整呼吸,回忆着以前上山时喘气的节奏,两步一吸,两步一呼。但负重奔跑和空手上山完全不同,背上虽然没有背囊,但作训服、胶鞋本身就有重量,尤其是这双磨脚的胶鞋,每一次落地,都像踩在刀尖上。
绕过小土包,后面果然是一条煤渣铺成的路,黑灰色的煤渣粗糙松散,跑上去“沙沙”响,比硬地稍软,但更滑。冷风在这里毫无遮挡,像一面冰墙拍在脸上。
第一圈跑到一半,肺就像要炸开了。喉咙里全是血腥味。腿越来越沉,像灌了铅。汗水却冒了出来,从额头、鬓角滚落,流进眼睛,杀得生疼。我用手背胡乱抹了一把,视线有些模糊。
前面,周文明已经甩开中间集团二三十米,他的背影在灰蒙蒙的晨光中显得稳定而有力。中间集团也开始分化,有人慢了下来,弯腰喘气。我咬着牙,拼命迈动双腿,保持着不掉队。我不能掉队。不能是最后三名。
耳边是呼啸的风声,自己拉风箱一样的喘息,还有身后越来越远的、陈光那破风箱般的哀嚎和咒骂。
跑过插着褪色红旗的岔路口,右转,开始第二圈。身体似乎适应了一些痛苦,或者说,痛苦已经麻木。只剩下一个念头:迈腿,摆臂,呼吸。迈腿,摆臂,呼吸。像个坏掉的机器,重复着单调而吃力的动作。
煤渣路似乎没有尽头。汗水湿透了里面的衬衣,黏糊糊地贴在身上,冷风一吹,冰凉刺骨。脚上的疼痛已经感觉不到了,整条腿都像是两根僵硬的木棍,只凭着惯性在向前捣。
视线开始摇晃,眼前的煤渣路、枯黄的草、灰白的天空,都扭曲晃动起来。嗓子眼发甜,想吐。我死死咬着牙关,把那股翻涌压下去。不能停。停了,就再也跑不起来了。
路过起点附近时,我看到刘班长背着手站在那里,像一尊黑色的雕像,目光追随着我们每一个人的身影。他没有喊,没有催促,只是看着。那种沉默的注视,比任何呵斥都让人感到压力。
第二圈快结束时,我终于超过了两个掉队的中间集团士兵,喘得像濒死的鱼。前面,周文明已经套了几乎所有人一圈,开始冲刺最后一圈了。他的速度依然没有明显下降,只是脸色有些发白,呼吸粗重了许多。
进入第三圈,地狱真正开始了。身体里最后一点力气都被榨干,每迈出一步,都像是从泥沼里拔出腿,需要耗费巨大的意志。肺部火烧火燎,每一次吸气都带着灼痛,却感觉不到多少氧气进入。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鼓,撞得肋骨生疼。汗水流进眼睛,又涩又疼,视线彻底模糊,只能凭着本能跟着前面模糊的人影,和脚下灰黑色的煤渣路。
脑子一片空白,什么都不能想,也什么都想不了。只有身体在尖叫,在抗议,在哀求停下来。停下来吧,太累了,太疼了,受不了了……
不。
一个更微弱,却更坚硬的声音,从骨头缝里,从磨破的掌心,从脚跟的伤口里钻出来。
不能停。
爹蹲在地头,一蹲半天。妈背着一筐猪草,在山路上一步一步往上挪。村支书拍着我肩膀,说“争气”。刘班长叠的那床被子,棱角如刀。
我不能停在这里。停在这里,就什么都完了。
“啊——!”
我不知道从哪里迸发出一声嘶哑的、不像人声的低吼,用尽全身力气,猛地摆动几乎僵直的手臂,将沉重的腿狠狠向前甩出去!
视野边缘发黑,耳朵里嗡嗡作响。但我超过了前面又一个摇晃的身影。
终点线似乎就在前面,又似乎遥不可及。我能看到刘班长站在那里,能听到自己喉咙里发出的、破风箱般的嗬嗬声。
最后几十米,我是闭着眼冲过去的。凭着感觉,朝着那个模糊的、黑色的身影撞过去。
脚步踉跄,在越过某个无形界限的瞬间,腿一软,整个人向前扑倒。冰冷粗糙的煤渣瞬间硌满了手掌和膝盖,火辣辣的疼。但我顾不上,只是瘫在地上,张大嘴巴,像离水的鱼一样拼命喘息,冰冷的空气夹杂着煤灰灌进喉咙,引发一阵剧烈的咳嗽,咳得眼泪都飙了出来。
眼前阵阵发黑,天旋地转。汗水像开了闸的水,从全身每一个毛孔涌出来,瞬间又在冷风中变得冰凉。心脏跳得像要冲破胸膛。
“起立!不许躺下!慢慢走动!”
刘班长的声音在头顶响起,依旧没什么温度。我挣扎着,用手撑地,想要爬起来,手臂却软得没有一丝力气。一只穿着胶鞋的脚出现在我眼前,踢了踢我的小腿。
“起来!想抽筋吗?起来走动!”
是刘班长。我咬着牙,用手肘撑地,一点点蜷起身体,摇摇晃晃地站起来。腿软得厉害,几乎站不住。我扶着膝盖,弯着腰,大口大口地喘气,每一次呼吸都带着胸腔深处的疼痛和喉咙里的血腥味。
陆陆续续,其他人也都连滚爬爬地冲过了终点,然后以各种狼狈的姿势瘫倒在地,喘息,干呕,咳嗽。周文明是第一个到的,他双手撑膝,脸色苍白,汗水浸透了头发,但腰杆还挺着。陈光是几乎被王建军半拖半拽着过来的,一过线就直接趴在了地上,像条死狗,连喘气的力气都没了。王建军自己也摇摇欲坠,眼镜歪在一边,脸色发青。
刘班长手里拿着秒表,看着我们这群瘫倒一地的“溃兵”,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
“时间,我会公布。最后三名,自己心里有数。”他收起秒表,“现在,列队!慢走放松!不许停!”
我们互相搀扶着,挣扎着列成歪歪扭扭的队形,开始在冰冷的训练场上慢走。每一步都像是踩在棉花上,又像是踩在刀尖上。冷风一吹,湿透的作训服紧紧贴在身上,带走所剩无几的体温,让人控制不住地发抖。
肺还在疼,腿还在抖,汗水还在流。
但三公里,跑完了。
我抬起头,看向铅灰色的天空。东方那一线惨白,似乎扩大了一些,但天光依旧晦暗。
新的一天,刚刚开始。而这沉重的、带着血腥味的第一步,我迈出去了。
虽然踉跄,虽然狼狈,虽然疼得撕心裂肺。
但,总算是迈出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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