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小说网 > 历史军事 > 泥土与钢铁 > 第八章 水泡破了之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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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下午是战术基础。匍匐前进。

    训练场一角划出了几十米长的沙土地。刘班长做了个示范,低姿,侧姿,跃进。动作干脆,带起一片尘土,像贴着地皮的狸猫。

    “看清楚了?低姿匍匐,腹部贴地,靠肘膝力量前进。目标,前方矮墙。听我口令,前进!”

    我们趴下。沙土冰凉粗糙,混着小石子,硌着肘和膝盖。作训服单薄,没什么缓冲。我调整了一下姿势,把伤脚尽量歪着,不让脚跟直接蹭地。

    “前进!”

    手肘和膝盖同时用力,身体往前一蹭。沙土灌进袖口和领子,粗糙地磨着皮肤。脚跟到底还是擦了一下地,伤口被沙粒一硌,疼得我吸了口凉气。动作立刻变形了。

    “李铁柱!撅什么屁股!肚子贴地!压低!”刘班长的呵斥立刻就到。

    我咬咬牙,把身子伏得更低,胸口几乎擦着地。肘和膝交替用力,一点一点往前挪。每动一下,脚跟就在沙地上拖一下,沙粒嵌进溃烂的皮肉里,那滋味没法说。汗顺着额角往下淌,滴进沙土里,砸出个小坑。

    旁边的人也在吭哧吭哧地爬。陈光姿势别扭,像条离水的鱼,扑腾得尘土飞扬,但速度不慢。周文明爬得很标准,动作协调,虽然也一脸土,但看着没那么吃力。王建军就慢了,动作僵硬,眼镜上全是土,几乎看不清前面。

    几十米的沙土地,爬得无比漫长。沙土呛进鼻子嘴巴,混合着汗水的咸腥。胳膊肘和膝盖火辣辣地疼,估计磨破了皮。最要命的还是脚跟,感觉伤口越磨越大,黏糊糊的,分不清是血是脓还是汗。

    终于爬到矮墙边,手掌拍在粗糙的水泥墙上,算是到了。我瘫在地上,大口喘气,嘴里全是沙子。低头看手肘,作训服磨破了,露出里面擦红的皮。膝盖估计也一样。

    “起立!返回!继续!”

    又是一趟。这次更慢,更疼。伤口似乎和袜子、沙土彻底黏在了一起,每一次摩擦都像在揭一层皮。我爬得眼前发黑,只能凭着本能,肘,膝,拖,蹭。脑子里什么念头都没了,就剩一个字:爬。

    爬回去,再来。三趟低姿,两趟侧姿。每次爬完,都像从水里捞出来,浑身上下没一处干净地方,也没一处不疼的。作训服湿透,沾满沙土,沉甸甸地贴在身上。脚跟已经彻底麻木,感觉不到是自己的了。

    收操带回时,我走路几乎是在用脚的外侧和脚掌在跳。每跳一下,牵扯着整条腿的肌肉都疼。陈光也瘸着,但比我好点,至少能走。王建军是被周文明半扶着回去的,他眼镜腿好像断了,用胶布缠着,脸色惨白。

    晚饭前,刘班长让我们处理伤口。水房里挤满了人,挽起袖子裤腿,肘和膝一片片擦伤,青紫。水龙头流出的水冰凉,冲在伤口上,疼得人龇牙咧嘴。紫药水的味道弥漫开来。

    我脱下胶鞋,小心翼翼褪袜子。伤口和布料黏得太紧,一扯,连着皮肉,疼得我差点叫出来。低头看,脚跟那溃烂的地方扩大了,边缘红肿发亮,中间露着鲜红的肉,沾着沙土和脓血,看着有点吓人。左脚那两个小水泡也磨破了,一片狼藉。

    用凉水慢慢冲,把沙土冲掉。水碰到伤口,像针扎。冲干净,涂上厚厚的紫药水,紫色的药液覆盖了溃烂的皮肉,看着更狰狞。我没纱布了,周文明给的那点用完了。就这么晾着吧。

    晚饭时,陈光、张海、王建军依旧只有半个馒头。陈光啃得很急,几口就没了,然后眼巴巴看着别人的碗。周文明默默把自己那个没动过的咸菜碟推到他面前。陈光愣了一下,看看咸菜,又看看周文明,没说话,夹了一筷子,低头就着稀粥喝。

    晚上没有体能训练,但内务整理时间更长。刘班长要求更高了。我的被子被挑出更多毛病,边线弧度,被角厚度,甚至被面的平整度。他不再亲自示范,只说问题,让我自己改。

    我盘腿坐在上铺,借着昏暗的灯光,一遍遍重叠。手指因为反复按压、掐捏,指腹又红又肿,破了皮的地方沾了棉絮,丝丝拉拉地疼。但我顾不上,只是盯着被子,回想他叠的那次,一点点调整,一点点修。

    汗水滴在被面上。周围很安静,只有其他人整理内务的窸窣声,和偶尔压抑的咳嗽。陈光也在和他的被子较劲,脸憋得通红,但这次没抱怨,只是闷头叠。王建军戴着他的破眼镜,凑得很近,一点一点抠着被角。周文明叠得最快,也最好,他已经开始整理自己的储物柜了,东西摆放得像用尺子量过。

    熄灯哨响时,我的被子终于勉强通过了刘班长苛刻的检查。他用手电照了照,没说话,点了下头。

    灯灭了。黑暗和寂静笼罩下来。

    我躺在硬板床上,伤脚架在叠好的被子上。脚跟的伤口在黑暗里一跳一跳地疼,火辣辣,带着脉搏的节奏。肘和膝的擦伤也隐隐作痛。浑身的骨头像散了架,肌肉酸胀得厉害。

    累,从里到外的累。但脑子却异常清醒。

    我想起白天爬战术时,周文明那标准的动作。想起他推过来的咸菜碟。想起王建军断了眼镜腿,还一声不吭跟着爬。想起陈光看着半个馒头时通红的眼圈。

    这里每个人,都在忍着,熬着。不管来自城里还是农村,不管之前是干什么的,现在都一样,趴在这片沙土地上,磨破手肘膝盖,拖着血糊糊的脚跟,一遍遍重复那些枯燥到令人发疯的动作。

    为了什么?

    我不知道别人为了什么。我只知道,我不能被退回去。不能因为叠不好被子,跑不动三公里,爬不好战术,就被打回那个山沟沟。那比脚后跟烂掉还让人难受。

    窗外的风声似乎停了。营区陷入沉睡,只有远处哨兵巡逻时偶尔响起的、短促的口令回声,被夜风送过来,微弱,但清晰。

    脚跟的疼痛还在持续。我慢慢蜷起身体,侧躺着,把伤脚轻轻搁在另一只脚的脚踝上,尽量减少压迫。

    明天,还有训练。后天,大后天,还有无数个明天。

    我闭上眼睛,在全身无处不在的酸痛和脚跟尖锐的疼痛中,努力寻找一丝睡意。

    手掌无意中碰到作训服口袋里一个硬硬的东西。摸出来,是那瓶小小的、冰凉的紫药水。深紫色的液体在黑暗中看不见,但瓶身的轮廓很清晰。

    我握紧了小瓶子,塑料外壳硌着掌心。

    路还长。这才第二天。

    脚跟下的水泡破了,流了血,化了脓。但脚,还得往前走。

    一步,一步,哪怕是用脚掌外侧跳着,也得往前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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