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小说网 > 历史军事 > 泥土与钢铁 > 第十章 摸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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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脚肿了三天,没见好,但也没更坏。疼是疼,可也疼习惯了。早上跑步还是瘸,但步子能迈开了。爬战术时,尽量用大腿和腰腹的力量,脚跟少蹭地。刘班长看见我别扭的姿势,眉头皱了几次,但没再单独训我。只是看我的眼神,像看一块需要多捶打几下的生铁。

    理论课又上了两次,条令条例,保密守则,三大纪律八项注意。我硬着头皮记,有些字不认识,就问旁边的王建军。他推推眼镜,小声告诉我,然后在笔记本上工工整整地写出来。他的字很秀气,跟他人一样。周文明偶尔也插一两句,解释得更清楚。陈光听得直打瞌睡,被后排的班长敲了脑壳。

    第八天下午,刘班长集合时,脸上难得有了一丝别的表情,不是温和,是一种更严肃的郑重。

    “今天下午,武器常识与操作。”他目光扫过我们,“枪,是军人的第二生命。摸枪之前,都把你们那些乱七八糟的心思给我收干净!”

    我们被带到器械库后面一个独立的小院,有围墙,门口有哨兵。院子里很干净,水泥地面扫得泛白。靠墙一溜长桌,盖着深绿色的帆布。

    刘班长让我们立正站好,他自己走到桌前,唰一下掀开帆布。

    下面是一排步枪。乌黑的枪身,暗红的木质枪托,在下午寡淡的天光下,泛着冷硬的光泽。枪身很长,比我想象的长。一股淡淡的、类似机油和钢铁混合的独特气味飘散开来,有点呛鼻,又有点……让人心头一凛。

    这是我第一次这么近,看到真正的枪。不是民兵训练时摸过的老旧的、快要报废的“汉阳造”,也不是墙上宣传画里那种。是真的,沉甸甸的,透着杀气的铁家伙。

    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眼神直勾勾地盯着那一排枪。陈光眼睛发亮,脖子伸得老长。周文明抿着嘴,目光很专注。王建军扶了扶眼镜,喉结动了一下。我能听见自己突然加快的心跳声,咚咚咚,敲着耳膜。

    “56式半自动步枪。”刘班长拿起一支,动作熟练得像拿起自己的胳膊,“枪长,带刺刀一米三,不带刺刀一米零二。空枪重,三公斤八五。弹容量,十发。有效射程,四百米。”

    他一边说,一边熟练地摆弄着枪身,让我们看枪管、准星、标尺、枪机。每一个部件,在他嘴里都有一个冰冷而准确的名字。他的手指抚过枪身,带着一种近乎仪式感的庄重。

    “看清楚了。这是你们的伙伴,也是你们的武器。从今天起,学会用它,熟悉它,爱护它。听明白没有?”

    “明白!”我们吼得格外响亮,声音在小院里激起回声。

    “现在,按顺序,过来领枪。双手接,枪口朝下,任何时候,不准枪口对人!这是铁律!谁犯,滚蛋!”

    我们一个接一个,小心翼翼地走过去。轮到我的时候,刘班长把一支枪递过来。我伸出双手,触手冰凉,沉重。比我掂量过的任何一把锄头、铁镐都要沉,而且这沉,是收敛的,内蕴的,带着一种蛰伏的力量感。我学着前面人的样子,枪口朝下,双手捧着,感觉掌心那片冰凉透过皮肤,渗进骨头里。

    我退回队列,低头看着怀里的枪。木托颜色深沉,纹理粗糙,有些地方已经被无数双手摩挲得发亮。枪管乌黑,上面有些细小的划痕。准星小小的,尖尖的。我试着用拇指碰了碰扳机,冰凉,坚硬。

    “都拿稳了!下面,教你们验枪!”刘班长自己拿起一支,做示范。“验枪,是为了确保枪膛内没有子弹,保证安全。任何情况下,拿到枪,第一件事,验枪!看我的动作!”

    他左手托枪,右手拉开枪机,枪口朝向安全方向,眼睛凑近枪膛,仔细查看,然后关上枪机,扣动扳机,听到“咔”一声空响。“看到没有?就这个流程。现在,听我口令,一步一步做!”

    我们手忙脚乱。枪太长,拿不稳。拉枪机要用巧劲,我用力过猛,差点把枪甩出去。查看枪膛时,眼睛对不准那个小孔。关枪机时,手磕在机匣上,生疼。扣扳机时,那“咔”的一声轻响,却让人心里一跳。

    “慢点!急什么?看准了再做!”刘班长在队列里巡视,不断纠正。“你,枪口歪了!”“你,眼睛看哪儿?看枪膛里面!”“扣扳机轻点!那是扳机,不是烧火棍!”

    反复练习了十几遍,直到每个人都能勉强连贯地做完验枪动作,虽然依旧笨拙。

    然后是持枪姿势。立姿持枪,肩枪,背枪,挎枪。一个简单的“肩枪”动作,左手托护木,右手握枪颈,将枪送上右肩,枪身要正,枪托底板要卡在肩窝。我做起来总是别扭,枪身歪斜,枪托要么太高顶着下巴,要么太低滑下肩膀。陈光做得比我好点,他力气大,能把枪稳稳定在肩上,但身体僵直。周文明动作协调,姿势标准,但肩枪时总让人觉得缺了股劲。王建军最吃力,枪在他肩上晃晃悠悠,像随时要掉下来。

    “枪要成为你身体的一部分!这么僵硬,怎么打仗?”刘班长用脚踢正我的前脚,“重心!重心稳!两脚分开与肩同宽!微曲膝!不是让你扎马步!”

    一下午,就在这单调的持枪、放枪、验枪中过去。手臂因为一直端着沉重的步枪而酸胀发抖,虎口被磨得发红。但没人抱怨,每个人都瞪着眼睛,努力记住每一个动作要领。空气里那股机油和钢铁的味道,似乎渗进了衣服和皮肤里。

    收操前,刘班长让我们最后验一次枪,然后按照编号,把枪交回桌上,看着他用帆布仔细盖好。

    “今天只是开始。枪的分解结合,保养,射击原理,瞄准击发,后面慢慢学。”他看着我们,“记住摸枪的感觉。记住安全铁律。枪,不是玩具。都给我刻在脑子里。”

    回去的路上,手臂还在微微发抖。但我忍不住反复握拳,张开,回味虎口接触枪身木质护木时,那种粗糙扎实的触感,和扳机冰凉的坚硬。

    晚饭时,陈光兴奋地比划着拉枪机的动作,压低声音说:“嘿,真带劲!那家伙,沉!有劲!”周文明安静地吃饭,但眼睛比平时亮。王建军用拿筷子的手,不自觉地模仿着握枪的姿势,眉头微蹙,似乎在回忆动作细节。

    我没说话,只是慢慢嚼着馒头。嘴里是粮食的味道,但鼻子里,好像还残留着那股淡淡的、冰冷的钢铁和机油气味。

    晚上躺在床上,我摊开手掌,就着窗外微弱的光看。虎口那里红了一片,摸上去有点发热。脚跟的疼痛似乎被这新奇的、沉甸甸的感觉冲淡了些。

    枪。

    我闭上眼,眼前似乎还是那排乌黑锃亮的枪管,和刘班长抚过枪身时,那双粗糙而稳定的手。

    这才只是摸到。

    路,还长。但手里,好像终于有了点实实在在的、有分量的东西。虽然冰凉,虽然沉重。

    窗外,夜色深沉。风声里,似乎隐约夹杂着远处靶场传来的、沉闷的、像是重物击打厚棉被的声响。

    砰。砰。

    很远,很模糊。

    但我听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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