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腊月的淮安,冷得骨头缝都发僵。洪武堂里烧着炭盆,可热气还没升起来就被门缝里钻进来的风刮散了。朱元璋裹着件旧棉袍,俯在地图前,手里的炭笔在上面画了一道又一道。
地图是新的,史可法花重金从扬州一个老书商手里买来的,据说是万历年间兵部绘制的九边详图。上面密密麻麻标着山川城池,有些墨迹已经淡了。
“这里,”朱元璋的炭笔点在徐州北边一个叫“邵州”的小点上,“十一月十五,东虏的正蓝旗在这里跟高杰打了一仗。高杰败了,退到宿州。”
金铉凑近了看:“高杰不是有三万人吗?怎么就败了?”
“三万人不假,可能打的不到八千。”史可法在另一张桌上整理文书,头也不抬,“剩下都是凑数的。东虏那边,正蓝旗是真满洲,一个牛录三百人,人人披甲,高杰的兵看见就腿软。”
朱元璋的笔继续往北移,停在山东境内:“这里,东阿。刘泽清的人在这儿劫了一支东虏的粮队,斩了二十多颗首级,报上去说大捷,要朝廷赏五万两。”
“二十颗头要五万两?”金铉瞪眼。
“要钱是真的,仗是假的。”朱元璋把笔扔在桌上,“东虏主力现在在山西追李自成残部,山东这边留的人不多。刘泽清不敢打硬仗,就挑软柿子捏。”
堂里静了片刻。炭火噼啪响。
“陛下,”史可法放下文书,“咱们真要这个时候动?”
朱元璋走到窗边,推开条缝。外面正下小雪,细碎的雪花被风卷着,打在窗纸上沙沙响。校场方向传来操练的号子声,隔着风雪,听着有些模糊。
“不动,就永远没机会动。”他看着窗外,“等东虏收拾完李自成,掉头南下,咱们这点家底,够打几天?”
“可新军才练了三个月……”金铉担忧。
“三个月够了。”朱元璋关窗,转身,“岳武穆说‘运用之妙,存乎一心’。仗是打出来的,不是练出来的。再练三年,见血还是软脚虾。”
史可法走过来,也看向地图:“陛下打算打哪?”
朱元璋的手指在地图上划了个圈:“不打大城。打这里——滕县、邹县、泗水,这一串小城。东虏在这儿兵力空虚,守军多是降兵,人心不稳。咱们快进快出,拿下就走。”
“粮草呢?”史可法问出最实际的问题,“淮安存粮,只够新军吃两个月。这一去,少说也得一个月。要是路上耽搁……”
“沿途就食。”朱元璋说得很干脆,“打下一地,开官仓,取粮。百姓有富余的,买。不肯卖的……”他顿了顿,“记账,等朝廷缓过来还。”
史可法嘴唇动了动,没说话。他知道这“记账”是什么意思。乱世里,白条就是废纸。
“什么时候走?”金铉问。
“五天后。”朱元璋走回炭盆边,伸手烤火,“让各营准备。每人带十天干粮,其余沿途补充。骑兵营全部带上,步营带三千,留两千守淮安。”
“谁守淮安?”史可法抬头。
“你。”朱元璋看着他,“史卿,淮安是根本,不能丢。你带两千新军,再加本地的乡勇,务必守住。”
史可法深吸一口气,重重点头:“臣,遵旨。”
消息传下去,新军营里炸了锅。有兴奋的——练了三个月,总算要真刀真枪干了;有害怕的——听说东虏凶得很,砍人头像切瓜;更多的是懵懂的,让走就走,让打就打。
准备五天,其实也就三天。甲胄兵器是现成的,干粮连夜烙的大饼,咸菜疙瘩。马匹不够,骑兵营只有五百骑,剩下的马用来驮物资。
出发前夜,朱元璋把几个千总叫到行在。
“这一仗,不打硬仗。”他指着沙盘——是这几天赶制出来的,粗糙,但山川城池位置大致不差。“咱们人少,要快。骑兵在前,步卒在后。遇到小股敌人,吃掉。遇到大股,绕开。目标是这三个城。”
他点了点沙盘上三个小木块:“滕县最弱,守军不到五百,多是降兵。邹县稍强,有八百。泗水最难打,城墙高,有一千守军,里头可能还有几十个真满洲。”
赵大锤——现在是步一营的千总——瓮声瓮气问:“陛下,那要是打不下来呢?”
“打不下来就跑。”朱元璋说得毫不避讳,“咱们不是去拼命的,是去练手的。能打下来最好,打不下来,见识见识真满洲什么样,不亏。”
几个千总面面相觑。这话……跟平时练兵时说的“死战不退”不太一样。
“记住了,”朱元璋看着他们,“你们带出去的每一个兵,都是种子。死了,就没了。该拼命的时候拼命,不该拼命的时候,保命要紧。”
众人肃然:“是!”
腊月十二,雪停了,天阴着。五千新军在北门外列队。骑兵在前,步卒在后,旌旗在寒风里猎猎响。百姓挤在道旁看,有送行的家人,有看热闹的闲人。
朱元璋骑在马上,穿了身半旧的明光铠——是从淮安武库里翻出来的,不知哪任守将留下的,甲片锈了,擦了好几天才有点光亮。他没戴头盔,头发用根木簪简单束着。
史可法捧了碗酒过来:“陛下,壮行。”
朱元璋接过,没喝,泼在地上:“这酒,等回来庆功时再喝。”
他看向队伍,深吸一口气,声音不大,但传得很远:“出发!”
马蹄踏碎残雪,脚步踩实冻土。五千人的队伍,像条灰色的长蛇,向北游去。
第一天走了六十里,在野地扎营。夜里冷得睡不着,很多新兵挤在一起取暖。朱元璋的帐篷在最中间,灯亮到半夜。他在看斥候送回来的最新情报——滕县守军最近换了防,新来的守将姓王,原是大同镇的一个游击,投降东虏后封了个“协领”。
“大同兵……”朱元璋在地图上标注,“能打,但降将心思活。可以试试劝降。”
第二天中午,队伍到滕县城外十里。斥候回报:城门紧闭,城头守军不多,但旗号整齐。
朱元璋下令:步一营正面列阵,骑兵营分两路绕到城东西两侧。不急着攻城,先喊话。
赵大锤带了几十个嗓门大的兵,到城下一箭之地,扯开喉咙喊:“城里的人听着!大明皇帝御驾亲征!开城投降,既往不咎!顽抗到底,城破之日,鸡犬不留!”
喊了三遍,城头没动静。突然梆子响,一阵箭雨射下来。新军有盾,伤亡不大,但赵大锤胳膊上中了一箭,骂骂咧咧退回来。
“敬酒不吃。”朱元璋在远处山坡上看着,对金铉说,“让骑兵营动手吧。”
令旗挥动。东西两侧的骑兵同时冲出,每边两百多骑,马刀在阴天里闪着寒光。他们不攻城,专砍吊桥绳索、烧城门外的拒马鹿角。城头箭矢如雨,可骑兵速度快,损失不大。
半个时辰,城门外的防御工事被扫清。步营推进到城下百步,架起连夜赶制的十几架简易云梯——其实就是长梯绑上抓钩。
“登城!”朱元璋令下。
鼓声擂响。新军吼叫着冲上去。第一波到城下,举盾挡箭,第二波扛梯子,第三波跟着上。城头滚木擂石砸下来,惨叫声响起。
朱元璋眯眼看着。新兵还是嫩,登城动作生疏,有人爬到一半不敢上了,被军官用刀背抽着往上爬。但人多的优势慢慢显现——十几架云梯同时架,守军顾此失彼。
一个时辰后,东面一段城墙被突破,几十个新兵嚎叫着跳上去,跟守军肉搏。缺口越来越大。
“让骑兵准备,”朱元璋说,“城门一开,就冲进去。”
话音刚落,城门真的开了——不是被撞开,是从里面打开的。几十个穿着明军旧号衣的人拼命往外跑,边跑边喊:“别打!别打!我们投降!”
内讧了。
朱元璋一挥手。骑兵如决堤洪水,从敞开的城门涌入。步营也加紧登城。半个时辰后,城头插上了“明”字旗和“洪武新军”的认旗。
清点战果:斩首二百余,俘三百多。新军阵亡八十七,伤一百多。守将王协领在衙门后堂上吊了,留下封遗书,说“无颜见故主”。
滕县官仓打开,存粮不多,只有两千多石,但够五千人吃十来天了。朱元璋下令:取一半军粮,另一半分给城中贫苦百姓。
“陛下,这……”一个管粮的军官犹豫,“咱们自己还不够呢。”
“按朕说的做。”朱元璋正在看缴获的文书,头也不抬。
粮食分下去,城里百姓看新军的眼神不一样了。有胆子大的老者颤巍巍送来几篮子烙饼,说是“劳军”。朱元璋让人收下,按市价给了钱。
在滕县休整一天,继续北上。邹县守军听说滕县半天就丢,连夜跑了。兵不血刃,进城。
泗水不一样。斥候回报:城门加固了,护城河结了冰但被凿开重新灌水,城头守军衣甲鲜明,有穿蓝色棉甲的真满洲兵。
“有多少真满洲?”朱元璋问。
“看旗号,是一个牛录,三百人左右。剩下的七八百是降兵。”
三百真满洲。朱元璋算了算。新军五千,人数占优,可真满洲的战斗力……他听说过。萨尔浒、松锦,明军多少次以多打少,都输了。
“陛下,要不……”金铉试探,“绕过去?”
朱元璋看着远处的泗水城墙。墙不算高,但修得结实。城头上,几面蓝旗在风里飘。
“不绕。”他说,“这一仗必须打。”
“为什么?”
“新军需要知道,真满洲也是人,也会死。”朱元璋站起来,“传令,扎营。明天攻城。”
当夜,新军营地里气氛凝重。真满洲的凶名太响了,很多新兵睡不着,偷偷聚在一起嘀咕。有军官来查夜,骂了几句,可自己心里也打鼓。
朱元璋没睡。他在中军帐里,把几个千总又叫来。
“怕了?”他看着众人。
赵大锤梗着脖子:“不怕!”
“说实话。”
赵大锤蔫了:“有……有点。”
“怕就对了。”朱元璋指着沙盘上的泗水城,“朕也怕。但怕没用。你越怕,他越凶。你当他是个屁,他也就是个屁。”
众人都愣了。这话……太粗,可理是这么个理。
“真满洲也是两个肩膀扛一个脑袋,砍了也死。”朱元璋继续说,“他们甲胄好,刀快,马壮,这是长处。可他们人少,孤军深入,这是短处。咱们人多,耗得起。明天这么打——”
他详细布置:步营分三波,轮番攻城,不求速破,就耗。骑兵在外围游弋,防援军,也防城里人突围。火器营把所有的虎蹲炮、三眼铃都架上,专轰城楼和旗杆。
“记住,”最后他说,“这一仗,不要想着斩多少首级。就一个目的:让每一个兵,都跟真满洲面对面打过。见过了,就不怕了。”
第二天,雪又下起来。
辰时,鼓响。步一营率先出击。还是老法子,云梯、盾牌。可这回城头守军不一样——箭又准又狠,专射面门和腿脚。滚木擂石砸下来力道也大,挨着就骨断筋折。
攻了半个时辰,伤亡两百多,连城墙边都没摸到。
“换!”令旗挥动。步二营上。
还是不行。真满洲在城头指挥,降兵也被逼着拼命。新军死伤在增加。
朱元璋在山坡上看着,脸色平静。金铉忍不住:“陛下,这么打……”
“继续。”朱元璋说,“让步三营准备。”
午时,步三营也攻了一轮,还是没进展。新军士气肉眼可见地低落。很多人趴在地上不敢起,军官踢都踢不动。
就在这时,泗水城南门突然开了。
一支骑兵冲出来,大约百来人,全是蓝甲,马匹雄壮。他们不冲大阵,直奔中军方向——那里有皇帝的大旗。
“护驾!”金铉拔刀。
朱元璋却眼睛一亮:“来了!”
真满洲果然沉不住气了。他们看出新军疲软,想擒贼先擒王。
“让骑兵营拦住他们。”朱元璋下令,“步营不动,继续攻城!”
令旗挥动。新军骑兵营从侧翼杀出,五百对一百,人数占优。可一交手就看出差距——真满洲骑术精湛,马刀劈砍势大力沉,新军骑兵往往两三招就被砍下马。
但人多的优势还是有的。五个打一个,围着砍。真满洲再凶,也架不住人多。一刻钟,冲出来的百骑折损大半,剩下三十多骑想退回城,可城门已经关了——怕新军跟着冲进去。
三十多骑在城外被团团围住,最后全部战死,无一人降。
城头守军看得清楚,士气明显受了打击。新军这边却精神一振——真满洲也不是三头六臂,也能杀死!
“全军!”朱元璋翻身上马,拔出剑,“跟朕冲!”
皇帝亲自冲阵。这是所有人都没想到的。金铉吓得魂飞魄散,可拦不住。朱元璋一马当先,身后亲卫、骑兵、步卒,全都吼叫着跟上。
城头箭矢如雨,朱元璋举盾挡开几支,马不停蹄。到城下,一架云梯刚搭上,他跳下马,一手持盾,一手握刀,竟然开始登城!
“陛下!”金铉眼都红了,也跳下马跟着爬。
皇帝带头,还有什么说的?新军疯了一样往上冲。城头守军慌了,真满洲军官连砍几个退缩的降兵,可挡不住溃势。
朱元璋第一个登上城头。一个真满洲兵挥刀砍来,他侧身躲过,盾牌猛撞对方胸口,趁其踉跄,刀从腋下甲缝捅进去。血溅了一脸。
第二个、第三个……他像不知疲倦,在城头左冲右突。亲卫围上来护着,可根本跟不上他的速度。
半个时辰后,城头被彻底占领。真满洲牛录额真——一个满脸虬髯的汉子,带着最后几十人退到城楼里,闭门死守。
“烧!”朱元璋下令。
火把扔进去,浓烟滚滚。里面的人呛得受不了,冲出来拼命。又是一场血战。
最后,那个牛录额真被赵大锤一锤砸塌了胸膛,死前还瞪着眼,用生硬的汉话骂:“南蛮……狡……诈……”
泗水,拿下。
清点战果,触目惊心:斩真满洲二百一十七,降兵三百多,余者溃散。新军阵亡六百余,伤近千。五千人,一战折损三成。
但活下来的兵,眼神不一样了。他们抬着同袍的尸体,看着城头上飘起的大明旗,脸上没有太多悲伤,反而有种狠劲。
“看见没?”朱元璋站在城头,对围上来的将士说,“真满洲也会死。咱们死了六百,他们死了两百,不亏。下一仗,咱们死四百,他们死两百。再下一仗,咱们死两百,他们死两百。打到最后,活下来的,就是能把东虏赶回老家的兵!”
没人欢呼,但所有人的腰杆都挺直了。
在泗水休整五天,收殓阵亡将士,救治伤员。缴获的粮食不少,可也架不住五千人吃。朱元璋算过,现有的粮,只够吃到年底——还有十几天。
“该回了。”史可法从淮安派来的信使也到了,信里说南京那边有动静,马士英调了两万兵到扬州,名义上是防虏,可谁都看得出是针对淮安。
腊月二十八,队伍启程回淮安。来时五千,回去时三千五百能战的,还有几百伤员用车拉着。
雪下得更大了。队伍在官道上默默走着,旌旗被雪打湿,垂着。没有人说话,只有脚步声和车轮声。
朱元璋骑在马上,回头看了一眼越来越远的泗水城。城墙在雪幕里模糊了。
这一仗,赢了,也没赢。
他转回头,看向南边。淮安还很远,路还很长。
但至少,这支新军见过血了。
他紧了紧缰绳,催马向前。
风雪更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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