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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窝棚里的空气浑浊且带着一股潮气,混杂着汗臭、脚臭和发霉稻草的味道。
炭火盆里的火早就灭了,只剩下几星暗红的余烬,勉强撑着一点快要散尽的温度。
徐春四仰八叉地躺在靠里的草席上,呼噜声打得震天响,时不时还吧唧两下嘴。
金叔蜷缩在一团破棉絮里,身子随着呼吸一起一伏。
秦庚轻手轻脚地爬了起来。
并没有公鸡打鸣。
在津门这寸土寸金的地界,尤其是窝棚区,没人养那活闹钟,因为指不定养几天就被偷了。
他紧了紧身上的褂子,从怀里摸出那半块昨晚剩下的凉火烧塞进嘴里,推着那辆崭新的洋车,悄无声息地出了窝棚。
车轮碾过压实的泥地,发出极轻微的沙沙声。
外面的天色还是墨一般的黑,星子稀疏。
虽然日头还没影儿,但这平安县城却并不死寂。
街道两旁的窗户纸上,已经透出了不少橘黄色的灯影。
在大新朝,老百姓有着独特的作息——“两段睡”。
天一黑,若是没得那个闲钱去勾栏听曲或是茶馆泡着,大多数人家便早早吹灯拔蜡,省油钱,睡下这第一觉。
睡到半夜寅时前后,人睡饱了,便会醒来。
这便是所谓的“中宵起坐”。
家里有读书种子的大户人家,这时候孩子会被叫起来,趁着夜深人静、脑子清明背诵经义;
小门小户的夫妻俩,这时候会在被窝里商量商量家计,或是教训教训孩子;
更有那雅兴的,还会约上三五好友,提着灯笼在街上溜达一圈,吃点夜宵。
这中宵的热闹,能持续一两个时辰。
等到困意再次袭来,大伙儿才会回去睡个“回笼觉”,一直睡到大天亮。
但秦庚没这个福分。
他是车夫,是靠力气换饭吃的苦哈哈。
秦庚的作息不跟着日头走,只跟着铜板走。
街面上,此时最忙碌的,除了更夫,就是那些卖早点的摊贩。
蒸笼冒着白气,炸油条的锅里油花翻滚,香气在清冷的晨风里飘出老远。
秦庚拉着车,脚步轻快,直奔南城门。
南城门大开着,两扇厚重的包铁木门静静地矗立在夜色中。
城门口灯火通明,人流如织。
有挑着扁担进城卖菜的农户,有推着独轮车送货的脚夫,还有背着铺盖卷准备出远门的行商。
秦庚看着这敞开的城门,心里不由得泛起一阵唏嘘。
记得他还小的时候,这城门可不是随便进出的。
那是大新朝还要脸面的时候,进出城得交“城墙捐”,门口站着两排扛着长枪的大新兵,凶神恶煞的。
那时候,不到卯时三刻,天不大亮,这城门是死活不开的。
哪怕城外冻死饿死人,也得按规矩开门。
后来,洋人的坚船利炮轰开了津门的大门,在一片新城划了租界。
自那以后,这津门老城区乃至周围几个县城的城门,就像是没了牙的老虎,再也没关过。
大新兵倒是还有,一个个穿着松垮的号衣,抱着火枪缩在城墙根底下打盹,压根没人管谁进谁出。
秦庚把车停在一个热闹的早点摊前。
摊主是个光头胖子,正拿着长筷子在油锅里拨弄着翻滚的果子。
“老板,两碗豆腐脑,多放卤,十根大果子!”
秦庚把车把一放,大马金刀地坐在了板凳上。
“得嘞!”
老板下意识地应了一声,手里的动作不停,嘴里习惯性地吆喝,“一共十个铜板——”
话说到一半,老板扭头看了一眼,顿时愣住了。
他本以为这么大饭量的,肯定是个在码头上扛大包的彪形大汉,要么就是个做力气活的铁匠木匠。
可眼前这位,身板看着并不魁梧,甚至有点单薄,还是个半大小子。
“小兄弟,十根果子,两碗豆腐脑,你能吃得了吗?”
老板好心地提醒了一句。
“您放心,吃得下。”
秦庚没多废话,从兜里数出十个带着体温的铜板,排在桌子上,“还要跑远路,得吃饱。”
见钱到了位,老板也不再多嘴,麻利地端上了两碗热气腾腾的豆腐脑,上面浇着浓稠的卤汁,撒着香菜、蒜泥和一勺红彤彤的辣椒油。
紧接着,一笸箩炸得金黄酥脆、像小臂那么长的大果子也端了上来。
秦庚抄起勺子,呼噜呼噜地喝了一大口豆腐脑,滚烫咸香的滋味顺着喉咙滑进胃里,浑身的寒气瞬间被驱散了大半。
他左手抓起两根果子,也不掰断,直接往嘴里塞,咬得咔嚓作响。
周围的食客们大多是一碗豆浆配两个烧饼,此时都忍不住侧目,看着这个风卷残云的车夫。
“霍~”
“半大小子吃死老子,还真不是盖的诶!”
“真能吃啊这小子。”
秦庚却不在意别人的目光。
解锁了【神行】天赋后,他的饭量就变大了。
之后有解锁了【不息】,饭量更大了,胃就像个无底洞。
待会儿要去钟山,那可是六七十里路,不吃饱了,半道上趴窝咋办?
秦庚一边吃,一边竖着耳朵听周围人的闲聊。
“听说了吗?昨儿个又有洋人的船靠了岸,卸下来不少稀奇古怪的玩意儿。”
“那是,咱津门卫是谁?那是天子脚下的门户,大新朝除了京都,就属咱这儿最繁荣了。”
“这话不假,也就是沪海那边能跟咱比划比划,其他的地界,那都差点意思。”
几个穿着长衫的食客,一边喝着茶,一边指点江山,脸上带着老津门人特有的那股子傲气和优越感。
秦庚心里暗暗咋舌。
繁荣是繁荣,可那是洋人和有钱人的繁荣,跟他们这些拉车的苦哈哈有什么关系?
三下五除二,两碗豆腐脑连汤都没剩,十根大果子也下了肚。
秦庚抹了一把嘴上的油星,打了个饱嗝,感觉身上有了劲儿。
“走了!”
他拉起洋车,出了城门,踏上了通往钟山的官道。
虽然没有洋表,但秦庚这几年拉车,早就练出了一身估时的本事。
此刻约莫是寅时四刻,距离卯时还有一段时间。
出了城,路上的行人便渐渐少了。
秦庚脚下生风。
两侧的树木飞快地向后倒退,昏暗的官道在他脚下延伸。
一路疾驰,等秦庚赶到钟山脚下的齐天门时,天边依旧是一片沉沉的死黑。
齐天门其实就是个破败的石牌坊,孤零零地立在山脚下。
周围是密密麻麻的树林,风一吹,树叶哗啦啦作响,像是有无数双手在拍巴掌。
秦庚停下车,找了块避风的大石头蹲下,缩了缩脖子。
不知怎的,这一停下来,他便觉得周围的温度降得厉害。
虽然现在入了秋,开始天寒地冻,可这股子冷意,却像是从骨头缝里往外渗,阴森森的,让人汗毛直竖。
“怪事……”
秦庚搓了搓胳膊,心里犯嘀咕,“昨晚那朱信爷不还说,这钟山是龙脉的龙尾巴尖儿,有龙气镇着,没有什么妖魔鬼怪吗?怎么这地界感觉比乱葬岗还邪乎?”
四周静得可怕,连个虫鸣鸟叫都没有。
只有风穿过齐天门石缝时发出的呜呜声,像是有女人在低低地哭泣。
为了那五块大洋,秦庚咬着牙,强压下心头的恐惧,静静地等着。
但他并没有放松警惕。
在这个乱世,命是自己的。
他一只手紧紧抓着车把,脚下的肌肉紧绷着,随时准备一有风吹草动,拉起车就跑。
时间一点一滴地流逝,每一秒都像是在煎熬。
就在秦庚怀疑自己是不是记错了时间,或者被那算命的耍了的时候——
“走!”
一声低沉却急促的爆喝,猛地在他耳边炸响。
这声音来得太突兀,秦庚吓得浑身一激灵,差点没坐地上。
还没等他反应过来,就见一道黑影从旁边的密林里如同大鸟一般窜了出来,“砰”的一声,重重地落在了他的车座上。
车身猛地往下一沉。
正是那个身穿黑袍、戴着墨镜的客官。
“快走!拼命跑!”
客官陆掌柜催促道。
秦庚的目光下意识顺着声音的方向,往那片黑漆漆的林子里瞥了一眼。
只这一眼,他感觉自己的天灵盖都要炸开了。
只见在那昏暗的密林深处,影影绰绰地跟着几个“人”。
那几个人穿着丧服,戴着顶戴花翎,脸色惨白如纸,两颊涂着猩红的胭脂。
他们的双臂平直地向前伸着,膝盖僵硬,却能直挺挺地从地上弹起。
“咚!”
一跃便是三四米远。
僵……僵尸?!
“入你娘啊!”
秦庚亡魂大冒,头皮瞬间炸开,一股凉气从脚底板直冲脑门。
“客官坐好了!”
他颤抖着吼了一声,再也顾不得什么节省体力,什么节奏呼吸。
轰!
这一刻,秦庚觉得自己不像是个人,更像是一头野马。
他双脚猛地蹬地,巨大的爆发力将地面蹬出了两个土坑,洋车如离弦之箭般窜了出去。
风变成了刀子狠狠刮在他的脸上。
两侧的景物已经看不清了,化作了流动的线条。
他这辈子从来没跑这么快过。
身后的密林里,似乎传来了几声愤怒的嘶吼,紧接着是重物落地的闷响,但很快就被他甩在了身后。
秦庚根本不敢回头,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跑!
跑慢了就得被那些僵尸生吞活剥了!
他的喉咙里泛起一股浓烈的血腥味,那是肺部在超负荷运转。
心脏跳得像是要撞碎胸骨,蹦出嗓子眼。
但奇异的是,尽管跑得如此剧烈,他的那辆洋车却出奇的稳。
仿佛有一股无形的力量托着车身,在崎岖不平的官道上如履平地。
车座上,客人本也是一脸的紧张。
但感受到这非同寻常的速度和稳健,不由得轻咦了一声。
他微微侧头,看着前方那个拉车少年的背影,又低头看了看那两个转得几乎看不清辐条的车轮。
“火轮儿又大了?”
陆掌柜若有所思地喃喃自语,随后像是松了一口气。
他从怀里掏出一个用黄布包裹着的东西,小心翼翼地掀开一角。
借着微弱的晨光,只见里面露出一瓣晶莹剔透、仿佛玉石雕琢般的莲花状物件。
他迅速将那东西重新包好,深深地塞进自己贴身的衣兜里,然后双手抱胸,闭上眼睛,靠在车座上养起了神。
不知过了多久。
东方终于泛起了鱼肚白,一丝晨曦刺破了黑暗。
平安县城的轮廓出现在了地平线上。
当秦庚拉着车,冲到南城桂香斋门口的时候,天刚好蒙蒙亮。
“呼哧……呼哧……”
秦庚停下车,双手扶着膝盖,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
汗水顺着他的下巴滴滴答答地落在地上,瞬间湿了一小片。
虽然有【不息】天赋支撑,但这几十里地的全速冲刺,还是让他的体力消耗巨大。
陆掌柜不紧不慢地从车上下来,依旧是那副气定神闲的模样。
他看着像拉风箱一样喘气的秦庚,嘴角勾起一抹笑意,点了点头。
“不错。”
简单的两个字,算是极高的评价。
“您……您过奖……”
秦庚直起腰,强挤出一个难看的笑容。
那林子里的僵尸是啥?
为什么朱信爷说说龙脉镇着,没有妖魔鬼怪,自己却撞见了僵尸?
这客人到底是干啥的?
此时此刻,秦庚的心里有一千个、一万个疑问在翻腾。
但秦庚硬是把这些话全都咽回了肚子里。
嘴上拉链,耳边刮风。
这是规矩,更是保命的符咒。
人家给你五块大洋,买的不仅仅是你的脚力,更是你的嘴严。
想要继续吃这碗饭,就得当个瞎子、聋子、哑巴。
陆掌柜似乎对他这种态度很满意,转身走进了还没开门的胭脂铺。
没过一会儿,他又走了出来,手里拿着五块大洋。
“接着。”
陆掌柜随手一抛。
秦庚眼疾手快,一把接住。
沉甸甸的,压手。
他挨个拿起大洋,放在嘴边使劲一吹,然后迅速贴到耳边。
“嗡儿——”
“嗡儿——”
五声清脆悦耳的震鸣,接连入耳。
秦庚的脸上终于绽开了真心的笑容,小心翼翼地将这五块大洋揣进贴身的布兜里,还隔着衣服拍了拍。
“陆兴民。”
陆掌柜似笑非笑的看着,忽然开口自我介绍。
“这家胭脂铺是我开的,你可以喊我陆掌柜。在平安县城,我陆某也算是有头有脸的人物,不至于拿假大洋糊弄你。”
秦庚一愣,连忙拱手行了一礼,恭敬道:“多谢陆掌柜,您是体面人。”
说完,他转身欲走。
“你就不想知道,啥是火轮儿?”
陆掌柜的声音在他身后悠悠响起,带着几分戏谑。
秦庚的脚步猛地顿住。
火轮儿。
上次这人就提过一次,今天在路上,他好像隐约又听到这人嘀咕了一句。
秦庚咽了一口唾沫,转过身,看着那个戴着小圆墨镜、让人捉摸不透的男人,老老实实地问道:
“陆掌柜……啥是火轮儿?”
“哈哈。”
陆掌柜笑了,晨风吹动他的长袍,竟有几分仙风道骨的味道。
“在大新朝,有句老话,叫‘业精于勤,可通鬼神’。”
“这世间三教九流,各行各业,看似有高低贵贱之分,但对人来说却是一律平等的。”
“只要你心诚,够勤快,肯下苦功夫,就能在自己行当里悟出点属于自己的东西。”
陆掌柜伸出一根手指,点了点秦庚的双腿。
“行话讲,这叫‘上了层次’,‘出了修为’。”
“悟性高的,哪怕是个挑大粪的,也能挑出个能耐,挑出个名堂来。”
秦庚听得目瞪口呆。
“你能自己跑出火轮儿,算是个有天赋的。所以我才多几句嘴。”
陆掌柜继续说道,语气中带着一丝提点,“你自己没发觉吗?要是换了旁人,像刚才那样跑几十里地,早就趴在地上吐血了,甚至直接力竭而亡。可你呢?”
他指了指秦庚:“这才几句话的功夫,你的气就平了,心也静了,脸不红气不喘。这就是修为层次带来的玄奇功效。”
“车夫有车夫的功效,跑得快,耐力足,下盘稳当,学武比人强;算命先生有算命先生的玄奇,能趋吉避凶,甚至窥探天机;就连那戏班子里的角儿,唱得好了,也能唱出个万众朝拜、鬼神皆惊的讲究……”
“三教九流,各行各业,行行通神!”
陆掌柜的话,像是一道惊雷,在秦庚的脑海中炸响。
百业书!
秦庚的眼睛瞬间亮了起来,心脏狂跳。
这番话,正正好好,和他脑子里的那本【百业书】对上了!
原来如此!
原来自己每天拉车、攒经验、升级,就是在修行!
就是在“上层次”!
车夫这一行,只要练到了极致,也一样能有大神通,一样能成“爷”!
而【百业书】只是将这种修行给具象化为经验了。
“多谢陆掌柜指点!”
秦庚深深地鞠了一躬,这一次是发自内心的感激。
陆掌柜摆了摆手,显然没有收徒或者继续深入教导的意思,只是淡淡地说道:
“下个月初三,还是老地方,五块大洋。”
“行!您放心!”
秦庚直起身,用力地点了点头。
虽然心里还有一肚子的问题想问,但秦庚也是个识趣的人。
人家能说到这份上,已经是天大的面子了,再问就是不知好歹了。
告别了陆掌柜,秦庚拉起车,脚步轻盈得像是要飞起来。
怀里的五块大洋沉甸甸的,脑子里陆掌柜的话热乎乎的。
秦庚一路没停,也没有再去接别的活儿,硬是一口气拉着车,直奔徐金窝棚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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