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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阳归来的火车,在冬日下午苍白的天光里,缓缓驶入抚顺站。展旭拎着简单的行李袋,随着人流走下站台。熟悉的、带着工业城市特有气息的冷空气扑面而来,却让他感到一种奇异的安心。这是他挣扎着重新扎根的地方,有他刚刚开始学习称之为“家”的所在。他没有直接回维修店,而是先回了家。钥匙插入锁孔,转动,门开。一股暖意夹杂着炖汤的香气立刻将他包裹。夏末兴奋的吠叫和爪子刨地的声音由远及近,金黄色的身影炮弹般冲过来,立起前爪就往他身上扑。
“夏末,坐下。”展旭放下行李,揉了揉它的大脑袋,语气比平时更温和些。夏末不情愿地坐下,尾巴却摇得如同螺旋桨,呜呜地诉说着思念。
厨房里传来脚步声。陈瑶系着围裙走出来,手上还沾着一点面粉。她看到展旭,眼睛亮了一下,嘴角自然而然地扬起一个微笑,那笑容里有喜悦,有松一口气的释然,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等待被验证的小心翼翼。
“回来了?路上顺利吗?”她问,声音轻快,尽量显得自然。
“嗯,顺利。”展旭点头,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了一瞬。几天不见,她看起来气色好了一些,但眼底深处似乎还残留着一丝未散的疲惫。他想说点什么,比如“你瘦了”,或者“家里很暖和”,但话到嘴边,又觉得有些刻意,最终只是脱了外套挂好,“在做什么?很香。”
“炖了鸡汤,还试着包了点饺子,猪肉白菜馅的。”陈瑶转身回厨房,“你先洗洗手,休息一下,马上就能吃饭了。”
一切都显得平常而温馨,仿佛那场激烈的坦白和随之而来的冰冷隔阂从未发生。但展旭能感觉到,在这份刻意营造的“如常”之下,涌动着一种微妙的张力。他们都在小心地避让着那个尚未完全愈合的创口,像绕过一片刚刚清理过地雷的区域,脚步放得格外轻,格外缓。
晚饭时,气氛比电话里缓和许多。陈瑶讲了讲这几天夏末的趣事,吐槽了一下工作室一个难缠客户的奇葩要求。展旭则简单说了说沈阳那批老设备的情况,提到几个技术难点,语气是他工作时特有的那种专注和平静。他们都默契地没有触及更深层的话题——比如,各自的“消化”过程,比如,那通电话之后,心里具体想了些什么。
展旭偶尔会给陈瑶夹菜,陈瑶也会顺手把他爱吃的排骨挪到他面前。动作自然,却都带着一种心照不宣的、重新校准距离的谨慎。夏末趴在桌下,享受着这来之不易的平和氛围,尾巴偶尔扫过两人的脚踝。
饭后,展旭主动收拾碗筷去洗。陈瑶没有争抢,只是倚在厨房门框边,看着他挽起袖子、露出结实小臂的背影。水流哗哗,洗涤剂的泡沫泛着光。这场景如此家常,却又因为之前的波折,显得格外珍贵。
“展旭。”陈瑶轻声开口。
“嗯?”展旭没有回头,继续冲洗着盘子。
“刘大爷儿子的手机,后来……修好了吗?”她问了个安全的问题。
“我推荐了老赵,他下午联系我了,说问题不大,配件有现货,明天就能取。”展旭回答,关上水龙头,用干布擦拭碗碟,“刘大爷还特意又打电话来谢了一次。”
“那就好。”陈瑶顿了顿,像是随意提起,“刘大爷人挺热心的,他儿子好像也挺有意思。”
展旭擦盘子的手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极其短暂,若非陈瑶此刻正全神贯注地观察着他,几乎无法察觉。他“嗯”了一声,语气没什么变化:“是,话挺多。”
他没提刘大爷儿子在电话里说起的其他内容,关于医院,关于偶遇,关于小慧的现状。那个被他涂掉的墨点,那个他决定沉入心底的“暗礁”,此刻静静地潜伏着,没有露出一丝痕迹。
陈瑶敏锐地捕捉到了他那瞬间的停顿,心尖像被羽毛轻轻搔了一下,有点痒,有点说不清道不明的异样。但她没有追问。她告诉自己,不要疑神疑鬼,不要重蹈覆辙。信任的建立需要时间,也需要给彼此空间。也许他只是累了,或者想起了维修上的其他事情。
“明天你去店里吗?”她换了个话题。
“去。积了点活儿。而且,”展旭转过身,把擦干的碗放进橱柜,“老赵那边修刘大爷儿子的手机,有些细节我明天也得去盯一下,毕竟是我介绍的客户。”
他的理由合情合理。陈瑶点点头:“好。那我明天也去工作室,约了客户选片。”
夜色渐深。同床共枕不再像之前那样充满试探和僵硬,但也没有回到电话里那种近乎剖白后的亲密。他们并肩躺着,中间隔着一点点距离,能感受到彼此的体温和气息,却没有更进一步的接触。像两艘经历过风浪、终于重新找到航向的船,保持着安全的并行距离,在寂静的海面上缓缓行驶。
黑暗中,陈瑶轻声说:“你后背的纹身……还疼吗?我是说,天气这么冷。”
展旭沉默了几秒,似乎在感受。“还好。没什么感觉。”他顿了顿,补充道,“谢谢你……问起。”
这句“谢谢”让陈瑶心里一酸。她侧过身,在黑暗中看着他模糊的轮廓,很想伸出手去触摸他,去确认他的真实存在和温度。但她忍住了。她知道,有些界限,需要他自己来跨越。
“睡吧。”展旭说,声音低沉。
“……嗯,晚安。”
“晚安。”
一夜无话。展旭似乎睡得很沉,没有梦呓,也没有惊醒。陈瑶在快要睡着时,隐约感觉到身边的床垫微微下陷,展旭似乎朝她这边挪动了一点点,手臂无意间碰到了她的胳膊,温热。她没有动,假装已经熟睡,心里却泛起一丝细微的暖流。
第二天,生活似乎真的回归了正轨。展旭一早就去了维修店。陈瑶也去了工作室。中午,她收到了展旭发来的信息,是一张夏末在店里趴着睡觉的照片,配文:“监工。”很简短,却让陈瑶忍不住笑了。她回了一张自己工作台凌乱的照片:“彼此彼此。”
下午,陈瑶提前结束工作,去超市买了些菜,想着晚上好好做顿饭。路过生鲜区时,她无意中听到两个中年妇女在聊天。
“哎,你听说了吗?市中心医院儿科,好像最近挺不太平的。”
“怎么了?医疗事故?”
“那倒不是。听说是内部管理问题,护士长跟主任闹矛盾,底下小护士们站队,搞得乌烟瘴气的。我侄女就在那儿当护士,天天回家抱怨。”
“哪个护士长啊?姓李的那个?”
“对对,就是李小慧。以前觉得她挺能干一个人,没想到……”
陈瑶推着购物车的手猛然收紧,塑料把手硌得掌心发疼。李小慧。儿科护士长。内部矛盾。这些词组合在一起,像一块冰冷的石头,砸进她刚刚恢复些许平静的心湖。
她快步离开那个区域,心跳有些紊乱。怎么会这么巧?昨天展旭才从刘大爷儿子那里可能听说了小慧在医院工作,今天她就从陌生人口中听到关于她的、似乎并不顺遂的消息。这感觉……就像你刚发现房间里有一只蜘蛛,紧接着就在不同角落都看到了蛛丝。
是巧合吗?还是这座城太小,人与人之间的网络,总是会在不经意间交织?
她甩甩头,试图把这个恼人的信息甩出脑海。不要再想了。小慧工作是否顺利,人际关系如何,都与她和展旭无关。她反复告诫自己。
可是,当她提着购物袋走出超市,冷风一吹,那个念头还是顽固地冒了出来:展旭知道吗?刘大爷的儿子,有没有在电话里跟他提过这些?如果他知道了,他会怎么想?会……担心吗?哪怕只是一丝?
随即,她又为自己的猜疑感到羞愧。昨晚不是才下定决心,要信任,要给空间吗?怎么一有点风吹草动,又退回了原处?
这种反复拉扯的情绪让她感到疲惫。
晚上,展旭准时回家。吃饭时,陈瑶显得有些沉默。展旭看了她几眼,问:“累了?”
“有点。”陈瑶含糊应道,扒拉着碗里的米饭。
“刘大爷儿子的手机修好了,老赵手艺不错。”展旭主动提起,像是为了找点话题,“刘大爷又打电话来,非要请我吃饭道谢。”
“哦,那……挺好的。”陈瑶抬起眼,“他儿子……没再说点别的?比如,在医院碰上熟人之类的?”她问得很随意,心跳却有些加速。
展旭夹菜的动作顿住了。他抬起眼,看向陈瑶,目光平静,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探究。“怎么突然问这个?”
陈瑶心里一慌,连忙掩饰:“没什么,就是……今天在超市,好像听到有人议论市中心医院儿科的事,好像不太平。就随便问问。”
展旭的视线在她脸上停留了两秒,然后移开,继续吃饭。“他提了一句,说在医院碰见个高中同学,好像在儿科工作。别的没多说。”他的语气自然,听不出什么异样,“医院那种地方,人多口杂,有点是非也正常。”
他承认了听说了小慧在医院工作,但语气平淡,像是谈论一个无关紧要的熟人,并且巧妙地将陈瑶听到的“是非”归结为医院环境的常态,轻描淡写地带过。
陈瑶看着他平静的侧脸,一时有些恍惚。是自己太敏感了吗?他的反应如此正常,正常得……仿佛那真的只是一条微不足道的信息,不值得任何额外的情绪或讨论。
可为什么,她心里那点异样的感觉,并没有完全消散?反而因为他的“正常”,而变得有些难以捉摸?
她不知道,展旭在说出那番话时,心脏的某一角,正微微收紧。他隐瞒了更多的细节(脸色不好,可能很累),也隐瞒了自己得知后那短暂而复杂的感受。他认为这是保护,是让生活保持平静的必要省略。
然而,善意的省略,有时也是一种隐瞒。而隐瞒的土壤,最容易滋生猜疑的菌丝。
暖流在表面之下缓缓涌动,试图融化冰层。
潜痕却在看不见的地方,悄然延伸,记录着每一次轻微的、未说出口的震动。
这个夜晚,他们依旧并肩而眠。展旭在睡梦中,无意识地朝陈瑶的方向靠得更近了些,手臂搭在了她的腰际,这是一个比昨晚更亲近的姿态。
陈瑶感受着腰间传来的温热和重量,心里那点不安和猜疑,似乎被这实在的体温熨帖下去了一些。
也许,真的是自己想多了。
也许,信任就是要在这种反复的自我怀疑和确认中,一点点夯实的。
她闭上眼睛,让自己沉浸在这份温暖里。
却不知,平静的冰面之下,两股力量——一股是渴望靠近的暖流,一股是源于隐瞒和猜疑的潜痕——正在无声地角力。
而生活的航道,往往就取决于这水下,看不见的博弈。
(第十三章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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