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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言像山涧里的毒藤,悄无声息地缠遍了整个村子。苏砚是午后察觉出不对劲的。他刚给王铁匠家新起的炉灶“看了火相”(其实是指出烟道漏风),揣着对方硬塞的两个热馍馍往回走。路上碰见几个蹲在墙根晒太阳的妇人,正说得眉飞色舞,见他走来,声音立刻低了,眼神躲闪,笑容僵硬。那笑容底下,藏着东西——不是往日的敬畏,而是一种混杂着恐惧、猜疑、甚至一点点幸灾乐祸的打量。
他心里咯噔一下。脸上依旧端着那副淡泊出尘的仙师架子,脚下却不自觉快了几分。等回到他那座崭新却空荡的“仙居”,还没来得及坐下,院门就被一个半大孩子气喘吁吁地拍响了。
是阿婆的孙子,那个曾被他用天机宝鉴照过、退了烧的小家伙。孩子扒着门缝,脸涨得通红,声音压得极低,带着哭腔:“仙……仙长!不好了!他们说……说您是害死李仙师的妖怪!说您下了阴咒,要祸害全村!”
孩子的话颠三倒四,夹杂着从大人那里听来的、更加狰狞的细节——黑斑、流黑水、恶鬼索命、会过人的晦气……像一盆冰水,浇得苏砚从头冷到脚。
李仙师死了?还死得那么惨?阴咒?祸根?
荒谬!愤怒像野火一样“腾”地烧起来,直冲头顶。他差点就要冲出去,揪住那些嚼舌根的村夫愚妇,吼出他“尘微子”堂堂正正,何须用那下三滥的阴毒手段!那李老道分明是咎由自取,遭了反噬,关他何事?!
可这怒火只燃了一瞬,就被另一股更深的寒意压了下去。
寒意来自腰间贴身藏着的天机宝鉴。那冰冷的方盒,此刻竟在微微发烫,不是能量的温热,而是一种……警告般的灼热。与此同时,一阵极其尖锐、仿佛钢针攒刺的剧痛,毫无征兆地扎进他的太阳穴!比以往任何一次“神启”或人格切换的前兆都要猛烈、凶戾!
“呃啊——”苏砚闷哼一声,踉跄着扶住桌沿,眼前发黑,耳边嗡嗡作响。混乱的念头和破碎的画面在脑海里炸开:李仙师灰败的脸、井底翻涌的血色泡沫、自己弹入对方布袋的那一小撮混合了苦艾草和朱砂残留的黑泥、还有山神庙里李仙师疯狂撞墙的模样……这些画面旋转着,搅拌着恐惧、愤怒,还有一丝连他自己都不愿承认的、冰冷的心虚。
万一呢?万一那一点点不起眼的东西,真和朱砂起了什么要命的反应?万一李仙师自己还用了别的什么不干净的药物?万一……
不!不可能!那点东西,死不了人!定是有人栽赃!是李老道的同党!是见不得我好的小人!
“尘微子”人格在心中咆哮,试图用怒火和猜疑驱散那丝心虚。可那警告般的头痛和宝鉴的异样灼热,却像毒蛇,啃噬着他的笃定。
孩子被他瞬间惨白的脸色和痛苦的样子吓坏了,嗫嚅着说了句“仙长保重”,就兔子似的溜走了。
院门吱呀一声关上,将流言的窃窃私语和午后的阳光一并关在外面。苏砚跌坐在冰冷的石凳上,手指死死抠着桌沿,指节发白。
怎么办?出去辩解?谁会信?恐惧一旦生根,道理就成了风中的草絮。更何况,他自己心底那点不确定,就像衣服上的破洞,自己知道,就总觉得别人也能看见。
躲起来?那更糟,坐实了心虚。
用天机宝鉴做点什么?红键给人“好运”,白键“净化”?给谁用?怎么用?能量只剩那么一点点,用错了,用完了,下次真到了要命的时候怎么办?而且,宝鉴能堵住悠悠众口吗?能让一个惨死的人活过来吗?
各种念头在脑中厮杀,像一群被困在笼子里的疯狗。他感到一阵阵发冷,那是恐惧,也是愤怒被压抑后的虚脱。他下意识地摸向怀里的天机宝鉴,冰凉的触感稍微拉回了一点神智。他又摸到了那块李根子给的、黑乎乎的“浊 粹”,入手沉甸甸的,带着一种奇异的、仿佛能吸收所有温度的凉。
就在这心乱如麻、进退失据的关头——
那阵尖锐的头痛毫无征兆地消失了。不是缓解,是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猛地掐断。紧接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冰冷的抽离感攫住了他。仿佛灵魂被从滚烫的油锅里捞出,瞬间投入了万年冰窟的最深处。
所有的情绪——恐惧、愤怒、心虚、茫然——如同退潮般消失得干干净净。视野里,石桌、土墙、从窗棂漏下的光柱,都失去了色彩和温度,变成了由线条和明暗构成的、毫无意义的几何图形。耳边孩子的哭喊、远处的犬吠、风吹过树叶的沙沙声,都化作了可以分析频率和振幅的、枯燥的声波数据。
苏砚(或者说,此刻主宰这具身体的“他”)慢慢地、极其平稳地松开了抠着桌沿的手。动作没有一丝颤抖,精准得像个牵线木偶,只是线握在自己手里。
他低下头,看着自己摊开的手掌。掌纹清晰,指甲缝里还有给王铁匠看炉灶时沾上的黑灰。这只是工具,一具需要维护、正在面临外部威胁的碳基生物容器。
然后,他“想”起了刚才发生的一切。不是回忆,是调取数据。流言的数据、孩子话语的数据、身体应激反应(心跳加速、血压升高、肾上腺素分泌)的数据、以及“尘微子”人格逻辑模块产生的混乱应对策略(无用、低效、充满风险)。
威胁评估:高。信任基础正以指数级速度崩塌。变量:李仙师真实死因(中毒?疾病?他杀?)、流言来源与传播者动机(单纯恐惧?有人推动?)、自身潜在责任(极小概率,但需排除)。
他站起身,走到窗边。动作没有丝毫迟滞,也不带任何目的性,仅仅是为了获取更优的观测角度。目光透过窗纸的破洞,投向村落。村民的房屋、小路、远处的田垄,在“他”眼中,变成了一组组关于距离、材质、可能的躲藏点、视线死角的数据流。
不能躲。躲藏意味着信息断绝,意味着将定义自身处境的权利完全交给外界。
不能硬碰。情绪化对抗只会加速对立,且无法解决根源问题。
需要信息。关于李仙师之死的真实信息。关于流言源头的准确信息。
需要重新建立控制。不是通过恐惧或恩惠,而是通过更复杂的、基于信息不对等的引导。
一个计划,或者说,一个行动框架,在绝对冰冷的思维中快速生成。没有“灵光一现”,只有基于现有参数的最优解推演。
第一步,稳定基本盘。必须立刻发出声音,表明存在,展示镇定,打破流言制造的沉默与孤立氛围。
他走回桌边,拿起一个粗陶碗(村民送的),手指在碗沿轻轻一弹。
“叮——”
一声清越的脆响,穿透薄薄的窗纸,传了出去。在午后相对寂静的村落里,这声音不算大,但足够清晰,足够突兀。
然后,他开口。声音不高,却用上了一点从李仙师那里学来的、能让声音传得更远更清晰的胸腔共鸣技巧。语气平淡,没有“尘微子”惯有的那种刻意拿捏的腔调,也没有情绪起伏,只是平铺直叙,却带着一种奇异的、不容置疑的穿透力。
“清者自清,浊者自浊。”
院外隐约的议论声,似乎顿了顿。
“心中有鬼,遍地鬼影。”
更安静了一些。
“明日午时,院中设镜。有疑者,自来照。”
说完这三句,他便不再出声。走回石凳坐下,闭上眼睛,仿佛入定。实际上,他所有的“感知”都高度集中,如同无形的触角,延伸向院外,捕捉着每一丝声波的细微变化——那些压抑的惊呼、更低的窃语、匆匆离去的脚步声。
他知道,恐惧和猜疑不会立刻消失,但好奇心和对“仙长手段”的残余敬畏,会像钩子一样,勾住一部分人。尤其是最后那句“设镜”、“自来照”,留下了足够的悬念和操作空间。镜是什么镜?照了会怎样?能辨真假?能除晦气?
这悬念,就是撬开眼下这僵局的第一个支点。
做完这些,他重新将注意力拉回自身。那块黑色的“浊 粹”被放在桌上,天机宝鉴就在怀中。他先拿起黑石,仔细端详。这东西能干扰天机宝鉴的某种“波动”,或许也能干扰其他类似的探测?李仙师那点微末伎俩,显然弄不出“阴咒”。但若真有所谓的“高人”或“玄镜司”之类的人物探查过来,这石头或许能起到一点遮掩作用。他将黑石紧紧握在左手,贴在胸口宝鉴的位置。
然后,他小心翼翼地“唤醒”天机宝鉴。不是启动任何功能,只是将注意力集中其上,尝试去“感受”它之前那阵异常的灼热和警告意味。
宝鉴冰凉,并无反应。但当他尝试去“回想”刚才流言入耳、心头惊怒时宝鉴的异状,一丝极其微弱、断断续续的信息流,如同风中残烛,试图在他冰冷的意识中勾勒出什么——模糊的方位(西南?)、某种“扰动”的痕迹、还有……一丝极其淡薄、几乎难以捕捉的、与李仙师最后气息相似的“残留印记”?这印记并非来自井边黑泥,而更像是……某种更隐晦的“标记”?
信息太少,太碎。但他捕捉到了关键:有“东西”在西南方向被触动了,可能与李仙师有关,可能与流言有关。更重要的是,宝鉴对此有反应,这意味着事件可能涉及“非常规”层面。
他需要验证。
夜幕降临,山村被更深的寂静和不安笼罩。偶尔几声犬吠,也显得有气无力。苏砚(幽暗人格)如同蛰伏的石头,静静坐在黑暗中。他在等。
等夜深,等村民因恐惧而疲惫睡去,等那个最适合悄无声息行动的时刻。
子夜前后,他动了。没有点灯,仅凭着窗外微弱的星月光辉和对这院落布局的精确记忆,他如同影子般滑出房门,翻过低矮的土墙,融入村外的黑暗中。
目标是西南方向。那个被宝鉴模糊指向、可能与流言源头有关的方向。
他没有走大路,而是沿着田埂、树林边缘潜行。动作并不特别迅捷,这身体依旧虚弱,但每一步都精准地落在最不易发出声响的位置,巧妙地避开夜间可能活动的虫兽和坑洼。这是纯粹计算和控制的产物,与武艺或体力无关。
夜风带着凉意和泥土的气息。远处山峦如同蛰伏的巨兽。他没有丝毫欣赏夜景的心情,全部心神都用于警戒和感知。左手紧握黑石,右手虚按在怀中的宝鉴上,随时准备应对可能的突发状况。
大约走了两三里地,前方出现了一条官道。道旁有座废弃的凉亭,半边坍塌,在夜色中像个张着嘴的怪物。苏砚在树林边缘停下,隐在一棵大树后,仔细观察。
凉亭里似乎有火光闪烁,还有人声!
他屏住呼吸,将身体与树干阴影融为一体,凝神望去。只见凉亭内,点着一小堆篝火,旁边围着三四个衣衫褴褛的汉子,正就着火光,分食着什么,低声交谈。看打扮,像是赶夜路的脚夫或流民。
“听说了吗?前边青牛坳那边,前几日死了个老道士,邪性得很!”
“咋没听说?浑身长黑斑,七窍流黑水!都说是在山神庙里中了邪,被恶鬼咒死的!”
“何止!我听说啊,那老道死的村子,前些日子井水都变红了!挖出了人骨头!是个极凶的煞地!那老道就是去镇煞,结果道行不够,反被煞气冲了,才中的咒!”
“对对!我还听人说,那村子里现在也不太平,井水虽然清了,但煞气未除,谁沾上谁倒霉!那老道的阴魂不散,还在找替身呢!”
“啧啧,造孽哦……这世道,越来越不太平了。赶紧吃完赶路,离那村子远点……”
篝火噼啪,映着几张惊惶又带着点猎奇兴奋的脸。流言在传播中不断变形、夸大,越传越离奇,越传越恐怖。
苏砚(幽暗人格)默默听着,冰冷的思维快速运转:流言的源头看来不止一处,已经在更大范围扩散,且与“井水变红”、“山神庙”等真实事件结合,增加了可信度。传播者只是道听途说的路人,并非专门针对他,但这反而更糟,说明流言已经形成一定的“事实基础”和传播链条,难以简单掐灭。
他正评估着,是否要更靠近些,听听还有没有其他细节——
毫无征兆地!
怀中天机宝鉴猛然一震!不再是微热或刺痛,而是一种近乎痉挛的、高频率的震颤!紧接着,一股极其尖锐、带着强烈“警告”与“排斥”意味的冰冷脉冲,狠狠撞入他的脑海!比下午那次强烈十倍!
“滋——!”
不是声音,是直接作用在意识上的尖锐噪音!同时,宝鉴紧贴的胸口皮肤传来清晰的灼烫感!
几乎在同一瞬间,他左手紧握的黑石,也骤然变得滚烫!并非物理上的高温,而是一种从内部迸发出的、混乱而阴郁的“热”,与宝鉴的冰冷警告形成诡异对冲,让他半边身体如坠冰窖,半边身体如被火烤!
他猛地抬头,不是看向凉亭,而是望向西南方向的夜空!
那里,一道暗红色的流光,正以惊人的速度划破夜空,由远及近!流光的核心,是一个模糊的、非鸟非兽的轮廓,散发着与这个世界格格不入的、冰冷的秩序感!
不是凡人!绝不是李仙师之流可比!
危险!极度的危险!
“规避!”“幽暗人格”在千分之一秒内做出决断。继续隐藏已无意义,对方明显是冲着“异常”来的,而自己身上带着两件“异常”之物,如同黑夜里的明灯!
他毫不犹豫,转身就向侧后方更茂密的灌木丛扑去!动作迅猛,毫不顾忌可能发出的声响。
然而,还是晚了。
那道暗红色流光在空中微微一顿,仿佛察觉到了什么,方向瞬间偏转,如同锁定猎物的鹰隼,直直朝着他藏身的树林俯冲下来!
速度快得超出了苏砚的认知!上一刻还在天边,下一刻,那令人心悸的暗红光芒已笼罩了头顶的树冠!
“何方宵小,藏头露尾!”
一声清喝,如金铁交鸣,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在夜空中炸响!这声音似乎有某种力量,震得苏砚耳膜发麻,气血翻腾,扑向灌木丛的动作不由得一滞。
紧接着,一股无形的、柔韧却沛然莫御的力量从天而降,如同巨大的手掌,瞬间将他周围的空气“凝固”!苏砚感觉自己像是撞进了一团粘稠的胶水,四肢百骸都被无形的力量束缚,连手指都无法动弹分毫!
他心中大骇,疯狂催动意志,试图挣扎,但毫无用处。这力量远超他的理解,也绝非这具虚弱身体所能抗衡。
暗红流光敛去,一个身影轻飘飘地落在距离他不到三丈的空地上,点尘不惊。
来人一身靛蓝色劲装,身姿挺拔如松,背负一柄形式古朴的长剑,剑柄上似乎嵌着某种黯淡的宝石。看面容是个二十七八岁的青年,剑眉星目,鼻梁高挺,本该是副好相貌,但此刻脸上却罩着一层寒霜,眼神锐利如刀,正冷冷地凝视着被无形力量禁锢、动弹不得的苏砚。
他的目光先在苏砚身上扫过,在那身不伦不类的道袍上略微停顿,眉头微不可察地一蹙。随即,目光如同实质般落在苏砚紧握黑石的左手,以及他怀中那微微隆起、仍在散发微弱异常波动的天机宝鉴位置。
青年眼中闪过一丝讶异,随即化为更深的审视和警惕。他右手拇指轻轻抵在腰间一块暗银色、巴掌大小的八角形铜镜边缘,铜镜表面微光流转,镜心一点寒芒,正对准苏砚。
“玄镜司巡风使,秦墨。”青年开口,声音比刚才的喝问略低,但依旧冷硬,“你身上阴浊之气与怨咒残痕交织,又有不明法器波动……说!你是何人?与青牛坳山神庙横死之人,有何干系?手中所持,又是何物?”
玄镜司!巡风使!
苏砚虽被禁锢,但思维在巨大的危机下反而被逼得更加锐利冰冷。他立刻抓住了关键信息——官方机构?专门处理“异常”事件的?果然是为李仙师之事而来!而且,对方直接点破了自己身上有“阴浊之气”(黑石?)、“怨咒残痕”(宝鉴探测到的李仙师相关印记?)和“法器波动”(天机宝鉴!)!
逃是逃不掉了。硬抗更是死路一条。对方的力量层次,完全碾压。
瞬息之间,无数念头闪过,又被“幽暗人格”那冰冷的逻辑迅速过滤、摒弃。求饶?辩解?装傻?在这些绝对的力量和显然具备探测能力的人物面前,都苍白无力,甚至可能适得其反。
唯一的机会,在于信息差和对方的“规则”。
电光石火间,一个极其大胆、甚至堪称疯狂的策略成形。这策略摒弃了一切情感考量,纯粹基于对人性(尤其是这种身负公职、讲究规矩和证据之人的心理)的冷酷算计。
苏砚(幽暗人格掌控下的身体)放弃了无谓的挣扎,紧绷的肌肉缓缓放松,尽管依旧被无形力量禁锢着。他抬起头,迎向秦墨冰冷审视的目光。
脸上,没有任何“尘微子”人格惯有的或仙风道骨、或惊慌失措的表情,也没有“苏砚”人格的理性分析状。只有一片空寂的、深不见底的漠然,仿佛被禁锢的不是他,面临生死危机的也不是他。
他没有回答秦墨的问题,反而用一种平静到诡异、仿佛在陈述与己无关之事的语调,缓缓开口,声音因为禁锢而有些滞涩,却异常清晰:
“西南三里,官道旁,废亭中,四人,脚夫流民,篝火未熄,言及青牛坳山神庙之事,语多不实,以讹传讹。”
他精准地报出了凉亭的位置、人数、身份、状态以及谈话内容的关键词,仿佛刚才被追击、被禁锢的不是他,而他只是一个纯粹的旁观者,冷静地汇报着观测结果。
秦墨眼中寒光一闪,抵着铜镜的拇指微微用力。那铜镜镜心寒芒更盛,一股更加细微、却更令人心悸的无形波动扫过苏砚全身。显然,他是在用某种方式验证苏砚的话。
片刻,秦墨眼中讶色更浓。苏砚所说,分毫不差!这不仅说明此人观察力惊人(在那种被追击的紧张状态下),更说明他此刻的冷静绝非伪装!而且,他身上那“阴浊之气”的来源——那块黑石,在铜镜探查下,竟有种隐隐的、干扰探测的古怪感觉,而怀中那“法器”的波动,虽然微弱,却透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古老而奇异的气息,绝非寻常修士之物!
这人……不对劲!很不对劲!
“回答我的问题!”秦墨声音更冷,但那份不容置疑的威严中,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审慎。他见过无数邪修、妖人,在玄镜司铜镜面前,或狡诈,或疯狂,或恐惧,却从未见过如此……空洞漠然,又能在绝境下精准提供情报的人。仿佛一具剥离了所有情绪的……工具?
苏砚(幽暗人格)对秦墨的反应洞若观火。他知道,自己反常的冷静和提供的情报,已经引起了对方的兴趣和警惕,而非单纯的敌意。这就够了。
他依旧用那种漠然的语调,开始回答,但答案,却经过了精心的筛选和误导:
“散修,尘微子。”他先报了“尘微子”的道号,这是表层身份。“途经此地,暂居村中。”
“青牛坳山神庙横死之人,乃一江湖术士,名李。曾与我在村中因驱邪之事相争。其人心术不正,修为浅薄,反噬而疯,后离村,闻其死讯,乃近日之事。我与之仅有口舌之争,无他干系。”
他撇清关系,将冲突定性为“口舌之争”,暗示李仙师之死是“修为浅薄、反噬而疯”的自然结果。
“手中之物,”他微微抬起被禁锢的左手,露出紧握的黑石一角,“乃山民所赠,称其祖传,谓可辟邪。我观之,乃地脉阴浊之气凝结,略有镇慑阴魂之效,然驳杂不纯,聊胜于无。”他将黑石的来源、作用模糊化、无害化,解释为“略有辟邪之效”的“阴浊之物”,正好对应了秦墨感知到的“阴浊之气”。
最后,他顿了顿,仿佛在斟酌用词,实则是在观察秦墨的反应,然后才缓缓道:“怀中……乃师门所遗旧物,残缺破损,仅有些微示警之能,于我修行已无助益。方才异动,盖因其感应到尊使法器之威,自发护主,惊扰了尊驾,还望海涵。”
他将天机宝鉴定义为“师门旧物”、“残缺破损”、“仅能示警”,既解释了波动来源,又暗示了其价值有限,且与“李仙师之死”无关,更重要的是,将宝鉴的异动归因于“感应到对方法器威能”,无形中抬高了秦墨,给了对方一个台阶下。
每一句话,都半真半假,虚实结合,既回答了问题,又巧妙地引导了对方的判断,还暗含了恭维(护主之说)和示弱(残缺无用)。
秦墨沉默着,目光如刀,在苏砚脸上和他手中的黑石、怀中位置来回扫视。铜镜的微光始终笼罩着苏砚,似乎在持续探查,分析他话语的真伪,评估他的威胁等级。
夜风吹过树林,发出沙沙的声响。远处凉亭的篝火早已熄灭,那几个脚夫似乎被刚才的动静吓跑,四周一片死寂,只有秦墨身上隐隐散发的、令人窒息的灵压,以及苏砚平稳到异常的呼吸声。
时间仿佛凝固了。
苏砚(幽暗人格)的心湖依旧冰冷平静,但计算核心却在高速运转,模拟着秦墨可能的各种反应及应对策略。他甚至在评估,如果对方突然下杀手,自己动用天机宝鉴最后一点能量,触发某个按钮(黑键?),有多大几率能制造一丝逃脱或反击的机会。结论是:微乎其微,但并非为零。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寂静中——
秦墨忽然收了铜镜。镜光敛去,那股笼罩苏砚的无形禁锢之力,也如同潮水般退去。
苏砚身体一松,险些站立不稳,但他强行控制住肌肉,只是微微晃了晃,便重新站定,依旧保持着那副漠然空洞的姿态。
“你身上确有怨咒残痕,与山神庙死者同源,但极其淡薄,且被这阴浊之物干扰,难以追溯。”秦墨终于再次开口,语气依旧冷淡,但少了几分咄咄逼人,多了些公事公办的探究,“至于你所言是真是假,自有分晓。我奉命巡查此地异常,既遇着你,便随我走一趟吧。是非曲直,回司中自有论断。”
回司中?玄镜司?
苏砚心中猛地一沉。一旦进了那种地方,天机宝鉴的秘密、自身人格的异常、甚至穿越者的身份,暴露的风险将呈指数级增长!绝不能去!
但他脸上依旧没有任何表情,只是平静地问:“去何处?玄镜司?”
“自然。”秦墨看着他,似乎想从这张漠然的脸上找出哪怕一丝慌乱或抗拒,但失败了。这让他心中那丝怪异感更浓。“怎么,你不愿?”
“并非不愿。”苏砚缓缓摇头,语气依旧平淡,却开始悄然转换策略,从纯粹的撇清和示弱,转向有限的、有条件的合作,“只是村中井患初平,人心未定,又有流言四起。我若就此随尊使离去,恐村民惊疑,再生变故。且尊使既为巡查异常而来,李仙师横死之事,想必亦在调查之列。我虽与其仅有争执,但毕竟身处此地,或能提供些许线索,助尊使查明真相,平息流言,亦证我清白。”
他提出两个理由:一是稳住村民(体现责任感),二是协助调查(体现合作意愿)。潜台词是:我对你有用,没必要立刻抓我走;查清真相对你完成任务也有利。
秦墨眉头微挑,显然没料到对方会提出这样的建议。他沉吟片刻。确实,直接带人回去最简单,但此人身上疑点不少,那“阴浊之物”和“残缺法器”也需时间研究,且青牛坳的案子确实需要实地核查。将此人与案子一并查清,或许效率更高。
“你欲如何协助?”秦墨不置可否。
“我可引尊使前往李仙师曾居所、山神庙等处查看。村中井水异变之事,我亦亲历,或对尊使判断有所裨益。”苏砚给出具体建议,“待此间事了,若尊使仍觉我有疑,再随尊使前往贵司不迟。”
以退为进,将“抓捕”暂时转化为“协同调查”。
秦墨盯着苏砚看了许久,那双漠然的眼睛里,他什么也读不出来。最终,他轻轻颔首,算是默许了这个提议。
“带路。”他声音冷淡,“莫要耍花样。你身上已被我留下‘镜印’,百里之内,无所遁形。”
苏砚心中凛然,知道对方仍有绝对的控制权。他默默点头,转身,向着村子的方向走去。步伐平稳,仿佛只是寻常带路。
秦墨跟在他身后三步之遥,不远不近,气息若有若无地锁定着他。
夜色中,两人一前一后,沉默地向着那片被流言和恐惧笼罩的小山村走去。
苏砚走在前面,背对着秦墨。那张漠然的脸上,依旧没有任何表情。但在他那冰冷意识的最深处,一场更加复杂、更加危险的博弈,才刚刚开始。
玄镜司,巡风使,镜印,怨咒残痕……一个更加庞大、更加危险的世界,伴随着这个蓝衣青年的到来,如同一幅浓墨重彩又危机四伏的画卷,在他面前缓缓展开。
而他,带着一个疯癫的人格,一个理性的人格,一个漠然的人格,还有一块来历不明的黑石和一台能量将尽的天机宝鉴,必须在这画卷中,找到自己的位置,或者……撕开一条生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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