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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第一次见到你,是草原的风雨将你送到了我面前。——赫兰。
*
2018年,4月。
来恰西草原前,没人告诉方沅这里的雨是跟着云走的。
云在头顶,暴雨就在头顶。
刚才的云杉林还是翠绿的,也就半个多小时,那朵乌云飘过来后,翠绿便被被狂风揉成模糊的墨色,铺天盖地地将眼前的世界浑浊掉。
然后,车子陷进了烂泥里。
她攥着方向盘的手早就被冻得发白,脸上也都是雨水,头发被糊在脸上。
引擎嘶吼着,溅起的泥浆糊住了挡风玻璃。
方沅熄了火,冲外面的人大声道:“没用,还是打滑,出不来!”
但外面根本没听见。
因为哥哥方哲和张寄雪又吵起来了。
一个指责对方没做好攻略,一个说她不该一时冲动从上海跑来这里旅居。
方沅原先是网媒的记者,张寄雪和方沅则是做旅行博主的,三个人从大学就形影不离。认识了多久,张寄雪和方哲就吵了多久。
吵到一半,方哲才看见妹妹一个人拿着铁锹,一声不吭的挖着,急忙收了火气:“行了别吵了,先把车弄出来。”
张寄雪仍有不满,看见方沅后也没再反驳。
但三个人忙活了半天都没什么用。
方沅疲惫的靠在车门上,看着雾蒙蒙的天地,忽然笑了:“我们拍张照吧?”
张寄雪看了一眼周围,没觉得有什么好的取景。
“太冷了,先上车吧!”
方哲扶着张寄雪上了车。
方沅没上车,自顾自的从包里拿出相机,对着远处的山按下快门。
车上,张寄雪下意识看向方哲,方哲目光有些沉,摇了摇头。
“她只要开心就好。”
方沅很久没有开心过了。
雨水太大,迷雾重重,周围的一切都是沉寂的,看不清太远的地方。
有一瞬间,方沅眼睛都睁不开,风好像要把人带走了。
然后,她听见了马蹄声。
嗒、嗒、嗒,穿透雨幕落在泥地里。
带着一种不急不躁的沉稳。
紧接着,雨帘中又驰来好几匹马。
一匹枣红色的马最先停在了方沅面前,绕了方沅一圈。
方沅放下相机,男人穿着一身藏青色的作训警服,马鞍上挂着一把铜质小刀,很亮眼。
他的帽檐压得很低,几乎遮住了大半张脸,只露出线条硬朗的下颌。
方哲急忙从车上下来:“是我们报的警!我们的车子陷住了!”
方沅回过神,急忙让开,方便警察能够看清情况。
为首的警察是个四十多岁的哈萨克族,下来围着车转了一圈,说:“陷得太深,你们先跟我们回去,车子等天晴了再想办法。”
方哲:“那这雨什么时候能停?”
“草原的雨,什么时候说得准。”另一个警察说了句。
有人笑着附和:“天气预报管不住头顶的乌云,说不定他会一直跟着你的车。”
张寄雪也下了车,说:“那我们怎么走啊?”
老警察上了马,说:“骑马。”
方哲和张寄雪不由有些期待,他们还从来没骑过马。
方沅顺势看向方才的那个警察。
“上来。”
他的声音像被风沙磨过,沙哑却清晰。
方沅点点头,她手抓着马鞍,警察抓住她的手腕。
他的掌心很大,轻易就圈住了方沅整个手腕,雨水落在皮肤上,肤色分明。
男人微微用力一拽,方沅整个人就被拽了起来,稳稳的上了马背。
从始至终,方沅都没有看清那个警察长什么样子。
只是听见他说:“抓稳,不要掉下去。”
方沅点头。
马队小跑起来,很奇怪,头顶一会晴一会雨,但始终都是冷的。
原来真的没人能管得住草原的云。
马背很高,方沅看见了更多的景色,连绵不绝,随着他们的脚步不断向后移动。
下山的路上还有几辆车陷进去了,其余的警察又去继续救援。
这一路上,健谈的方哲已经打听到了老警察的名字,叫托合别克,托合别克看他们湿透了,打算先带他们去景区的派出所取暖。
方沅身后的警察从始至终都没有说一句话。
他只是沉默的牵着缰绳,手臂将方沅护着。
那么大的风声,方沅却还是能清晰的听见他的呼吸。
——
山下的游客服务中心。
大雨之下,很多游客都聚在大厅里等待。
几个人到了地方纷纷下马。
警察先下马,握住她的手腕,没有一丝感情的说:“下来。”
一下马,方沅还没站稳,他就把手收走了。
派出所的女警出来接方沅他们去接待室。
而这些警察又要走了,他们要去继续出警。
方沅看他牵过缰绳,忽然问:“你叫什么名字?”
他好像根本没听见,牵过绳子再利落的上马,跟着托合别克走了。
张寄雪皱了皱眉,吐槽道:“好古怪啊这个人。”
女警说:“他叫赫兰,是借调过来的,是不太爱说话。”
方沅点点头。
刚才赫兰上马的时候,她也终于看清了男人的长相。
赫兰的长相和他的声音很像,硬朗,沉静,眉眼间带着股清冽。
眉骨很高,压得眼窝有些深,瞳色是偏深的琥珀色,鼻梁高挺,山根处有一道浅浅的疤。
一个像草原的男人。像草原的风,不羁野性,又像草原的雨,阴晴不定。
方哲过来拍了拍她,让她进去。
方沅收回目光,跟着哥哥往里走。
方哲看见妹妹心不在焉,目光微沉,说道:“阿沅,别想那件事了,都过去了。”
方沅怔忡,点了点头。
不说,她还忘了。
——
时间,回溯到半年前。
六个月前,方沅跟进过一期“牧区儿童助学公益项目”采访纪录片的拍摄。
项目发起人是她的大学学长,一个曾扎根新疆牧区五年、口碑极好的公益人,方沅最初是带着敬佩去采访的。
采访中,她偶然发现项目存在善款挪用痕迹,挪用人很有可能就是自己的学长陆川。
她没有立刻曝光,而是选择相信陆川的为人,私下找他对质。
陆川声泪俱下解释,称是“暂时周转”,承诺一周内补齐善款,并恳求方沅给牧区孩子留一点体面,不要让项目停摆。
方沅基于信任,也心疼牧区孩子即将失去唯一的助学渠道,暂缓了发稿,只要求陆川提供补款凭证。
可一周后,陆川卷款跑路,项目彻底停滞。
给方沅留下阴影的事情也是在那时发生的。
她在做采访时,接触过的一个牧区小女孩马迪娜,因为项目停摆失去了助学金,无奈辍学,在家放牧时意外坠崖受伤,落下了腿部残疾。
舆论爆发后,有人扒出方沅曾提前接触项目,质疑她收好处包庇,知情不报才导致悲剧。
方沅自己也始终无法原谅自己。
作为记者,她违背了“客观中立、及时曝光”的职业准则,就因为私人感情造成这样无法挽回的后果。
作为“记录者”,她的采访和记录没有保护任何人,反而间接摧毁了一个十六岁孩子的未来。
于是方沅选择了辞职,在家里整整待了三个月,没有和任何人见面说话。
可能是为了赎罪。
也可能是为了逃避。
听到张寄雪想来新疆旅居,方沅才说出第一句话。
“我和你们一起去。”
所以时隔三个月,她再次来到了新疆。
从飞机落地,冷风扑在脸上,雾蓝色的雪山横亘在城市的周边开始,再到车径直驶入恰西草原,方沅的心忽然静了下来。
这里没人见过她,没人知道她发生过什么。
自己未来的一年都可以住在这里。
方哲正要去扶妹妹的手,忽然一惊,说:“你怎么这么烫?”
方沅发烧了。
但等她意识到的时候,整个人都已经没了意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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