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决议通过的电子印章在屏幕中央亮起猩红光泽时,岳坤感到的并非轻松,而是一种冰冷的重量沉入胃底。“有条件批准”四个字后面跟着长达二十七条的附属条款,在个人终端屏幕上密密麻麻地滚动。陈铭的声音透过扬声器传来,平淡得不带一丝波澜,却字字千钧:“岳坤,‘归途’计划授权生效。条件清单已同步至你的指挥权限。基地能给你的所有支持,都在里面了。现在,去把‘光’带回来。”
通讯切断。
岳坤坐在骤然寂静下来的个人舱室里,目光扫过那些条款。
第四条:队伍规模上限四人(含指挥官)。
第七条:装备配给按《极限环境生存最低标准(第七版)》执行,不设冗余备份。
第十三条:每日00:00至00:30为强制通讯窗口,需通过地质结构尝试发送谐振定位脉冲,基地不保证接收与回复。
第二十一条:总任务时长不得超过504小时(二十一天),超时即启动‘寂静’协议,视为全员失联。
第二十七条:最终解释权与强制终止权归秦岭一号基地指挥部所有。
每一条都是枷锁,每一条也都是生存概率公式计算后,勉强挤出的那一丝“可承受损失”。他关掉屏幕,舱内陷入昏暗,只有手腕上的机械表表盘,在阴影里散发微弱的淡绿色荧光。秒针一格一格跳动,声音在寂静中清晰可辨。
父亲留下的,不止是这块表。还有那深植于脑海、几乎成为本能的一套思维模式——在绝境中寻找那唯一理论上存在的路径。岳坤闭上眼,指尖无意识地在膝盖上敲击,节奏与心跳同步。他在脑海中复现父亲论文里的那些地质剖面图、谐振波在复杂介质中的衰减模型、以及那块手表在“盘古”深处被特定频率激活时传来的、指向东海方向的微弱震颤。
通道是存在的。至少,一种允许特定频率谐振波以较低损耗传导的“地质结构”是存在的。这是科学假说,也是他们唯一的希望。但这希望之上,压着三重现实:时间,资源,以及第三区那令人不安的“静默”。
“咚,咚。”
舱门被有节奏地敲响。
“进。”
苏妍侧身进来,手里拿着一个平板,屏幕亮着。“打扰了。但我觉得你需要立刻看这个。”她将平板递过来,脸上没有“后羿”点火成功时的振奋,只有深重的忧虑。
屏幕上是“伏羲”阵列监控中心传来的实时数据流,聚焦于东海第三区残存的自动化信标信号。代表基础能源水平的曲线本应是一条平滑缓慢的下降斜线,但此刻,在规律的坐标轴上,赫然出现了三个几乎一模一样的“凹坑”。
“时间点是昨天16:00,今天04:00,今天12:00。”苏妍的指尖划过屏幕,放大细节,“每次持续十秒整,能源水平瞬间下降百分之十五,然后在接下来的三十秒内,缓慢恢复到下降前水平的百分之九十八点三。误差范围在正负零点二以内。”
岳坤的瞳孔微微收缩。“规律性太强了。这不是故障或随机波动。”
“对。这是程序行为。”苏妍调出另一份分析报告,“‘伏羲’的AI模拟了七种可能的设备故障模型和三种自然衰减模型,都无法复现这种波形。最接近的匹配项是——预设的极限节能协议。他们在执行一套极其严苛的能源配给方案:每隔十二小时,激活某个至关重要的高耗能系统十秒钟,可能是水循环的核心泵,也可能是空气处理系统的某个关键化学滤床,然后立刻强制关闭,让整个系统进入更深层次的休眠,以换取下一个十二小时的维持时间。”
她抬起头,看向岳坤,声音压得很低:“他们的‘深海静默模式’,可能比我们想象得更极端。这不是简单的休眠待机……这是在用精密的定时脉冲,对抗能源的彻底枯竭。每一次‘心跳’,可能都在消耗最后的储备。”
岳坤沉默地看着那三个刺眼的“凹坑”。那不是敌意的信号,甚至不是求救的信号。那是一个垂危躯体本能的生命体征显示,规律,脆弱,且不知还能持续多久。第三区没有“要挟”的资本,他们自身已站在了悬崖的最边缘。铼-187对他们而言,恐怕已不是“战略资源”,而是维系这套脆弱“生命维持脉冲”的、最后的可能性之一。
“这意味着什么?”苏妍问。
“意味着我们的时间窗口可能比计算得更紧。”岳坤的声音有些干涩,“也意味着,我们到达时,面对的可能不是一个完整的基地,而是一个在生存极限上挣扎的幸存者集合体。获取铼-187的‘谈判’,将变成在对方生死线边缘的、极其残酷的资源再分配。”
这不是人与人的对立。这是生存需求与生存需求,在绝对匮乏条件下的残酷碰撞。是自然规律和技术瓶颈共同写就的死局。
“指挥部知道吗?”
“数据刚刚解密完成,我是第一个调阅的。”苏妍关掉平板,“正式简报一小时后上传。王部长他们会看到,可以预见,反对声浪会再次高涨。”
“计划不会改变。”岳坤站起身,活动了一下因久坐而僵硬的脖颈,“条件已经批准,只是执行难度系数变了。我们需要调整预案,尤其是与第三区接触时的应急预案。不能假设对方有完整的接待和协作能力。”
苏妍点头,随即递过另一份文件:“还有这个。你的小队成员最终名单和档案。”
岳坤接过。名单上除了他自己和苏妍(她的专业背景和坚持使她无可替代),第三个名字是赵铁军,后面跟着一长串简练的标注:前国家灾害紧急救援队精英分队指挥官,参与过十七次深层矿难及地震后复杂结构救援,拥有地质工程与紧急医疗双背景,心理评估显示其风险承受阈值极高,但在协议框架内行事风格极其严谨。
第四个名字是林雨。秦海川极力推荐的地质学家,二十七岁,博士学位,主攻方向是俯冲带流体运移与稀有元素富集机制,曾在东海第三区进行过为期三个月的实地地质填图。档案备注栏有一行小字:“曾与岳振华教授有学术通信,对其谐振探测理论有较深理解,主动申请加入。”
一支四人小队:理论导航、能源数据、生存救援、区域地质。一个在纸面上看起来精简到极致,也专业到极致的组合。
“赵铁军半小时后会在C3装备区等你,进行首次任务对接。”苏妍看了一眼时间,“林雨明天早上六点前报到。我们需要在二十四小时内完成初步磨合和装备熟悉。”
“明白。”
C3区位于基地最下层,毗邻“盘古”地热开采区的边缘。这里空气闷热,弥漫着淡淡的机油和臭氧味道。巨大的合金架上,分类摆放着各种岳坤叫不出名字的工程设备和探险装备。
赵铁军就在一排存放便携式地质雷达的货架旁。他背对着入口,正在检查一台设备的天线阵列。听到脚步声,他转过头。
他比档案照片上看起来更精悍。寸头,面部线条像是用岩刻刀削出来的,一道浅疤从左边眉梢斜向下,没入衣领。眼神平静,但岳坤能感觉到那种平静之下高度专注的审视,像雷达在扫描。
“岳博士。”赵铁军的声音不高,带着一点沙哑,是长期在嘈杂环境中喊话留下的痕迹。他没有寒暄,直接指向旁边工作台上已经打开的一份厚厚的纸质文件——正是那份附有二十七条条件的计划书。“附录D,第十七款,关于‘通道理论不存在’情况下的强制折返程序,我有几个操作性问题需要明确。”
岳坤走过去。“请说。”
赵铁军用指尖点在条款上:“这里写,‘连续七十二小时无有效谐振信号增强,或遭遇不可逾越之自然障壁,经指挥官与安保专家共同评估后,应启动折返’。问题一,‘有效增强’的量化标准是什么?你的手表信号强度波动多少算‘增强’?问题二,‘共同评估’如果出现分歧,比如我认为该折返,你认为还能继续,裁决机制是什么?问题三,”他抬起眼,目光锐利地看向岳坤,“当出现‘灰色地带’——比如信号微弱波动,前方障壁看似可尝试突破但风险极高,而任务时间又所剩无几时,决策权重会向任务目标倾斜,还是向队员生存概率倾斜?”
每一个问题都精准地钉在计划执行最脆弱、也最容易产生分歧的关节上。没有质问,只有纯粹的、基于专业经验的求真。
岳坤没有回避他的目光。“问题一:信号强度波动超过基准噪声水平百分之七,并持续十分钟以上,视为‘有效增强’。具体数值可以由苏妍博士的设备实时监测。问题二:出现分歧时,以安保专家的风险评估为优先考量。我的指挥权不凌驾于你的专业判断之上。问题三,”他停顿了一下,语气更沉,“在‘灰色地带’,我的个人倾向是继续。但我受过的训练和这份协议要求我,必须将队伍生存置于首位。所以,我需要你的专业判断作为我个人倾向的‘刹车系统’。赵队长,在这个任务里,你的首要职责不是保障任务成功,而是保障这支小队在协议允许的范围内,尽可能活着回来。必要时,包括强制带我回头。”
赵铁军盯着他看了足足五秒钟,那审视的目光仿佛要穿透他的颅骨,直接检查他脑中的每一个念头。然后,赵铁军缓缓点了点头,脸上的线条似乎柔和了极其细微的一丝。
“清晰。”他收回手指,“那么,我们需要在出发前,将这份协议里所有‘共同评估’、‘协商决定’的模糊条款,全部转化为具体的、可操作的决策流程图和信号标准。每个人,包括那位还没到的地质学家,都必须签字确认。没有模糊空间,才能在没有后援的地底下活下去。”
“同意。”岳坤伸出手。
赵铁军握住,他的手粗糙而有力,握持的时间恰到好处,传递出一种务实的认可。“我会在今晚草拟出流程图初稿。另外,根据我对条款里装备清单的理解,我们的负重和火力配置几乎无法应对中型以上的突发地质危机或……其他未知风险。我需要你知道并接受这个事实:我们的安全边际非常薄。”
“我知道。”岳坤收回手,“我们是在赌一个理论。理论如果错了,再多的装备也只是陪葬。”
离开C3区,岳坤没有回居住舱,而是转向基地的中央档案库。他在一台可查询公共学术记录的终端前坐下,输入了“林雨”和“岳振华”两个关键词。
检索结果很快出现。有几篇联合署名的会议摘要,还有一篇正式发表于《地球物理学报》的论文:《谐振探测在裂隙介质中的信号衰减模型验证——以东海冲绳海槽区域为例》。通信作者是岳振华,第二作者就是林雨。
岳坤点开那篇论文。摘要显示,他们利用在第三区附近布设的临时探测器阵列,捕捉到了一次罕见的小规模海底慢地震事件,并成功记录到了伴随的、特定频率的谐振波信号衰减数据,验证了岳振华提出的一个修正模型。论文最后致谢部分,有一句:“特别感谢林雨博士在野外数据采集中的卓越工作与深刻见解。”
父亲从未在家里提起过这位合作者。但看论文发表时间,正是他去世前一年。那段时间,父亲总是风尘仆仆,在家呆不了几天就又出门,说是有“关键的野外验证”。母亲私下里抱怨过,说他把家当旅馆。现在想来,那些“关键的验证”,或许就与东海,与第三区有关。
岳坤关掉终端。父亲的世界,他从未真正走进去过。而现在,他却要沿着父亲隐约指出的方向,走向地心。
回到舱室,他收到了林雨发来的加密确认信息,只有一句话:“已接收任务简报,明早06:00时准时报到。愿科学指引前路。——林雨”
夜深了。
基地模拟的夜间照明调至最低,窗外(虚拟景观屏幕)是一片深邃的星空图景——那是灾变前最后一个晴朗夜晚,由“伏羲”阵列拍摄并存储下来的。如今,地表恐怕早已被狂暴的太阳风等离子体和尘埃笼罩,不见天日。
岳坤从抽屉深处取出一个用软布包裹的小物件。揭开布,里面是女儿小满用儿童黏土捏的“太阳”,圆滚滚的,涂着已经斑驳的金色和红色釉彩。旁边是一张用防水塑封膜仔细保护起来的全家福照片。照片上的妻子林静搂着他的胳膊,笑容温婉;小满骑在他脖子上,小手挥舞着,冲着镜头做鬼脸。背景是老家的山坡,阳光灿烂,绿草如茵。
他看了很久,然后用最柔软的缓冲材料将它们包裹好,放入一个只有巴掌大的高强度防水密封袋中。封口前,他停顿了一下,拿起一支笔,在密封袋内侧的空白标签上,用力写下一行字:
“给静静和小满:如果迷路,这是我的坐标。”
他写下的是秦岭一号基地精确的地理坐标和深度。
然后,他将密封袋放入战术背心内层,最贴近胸口的位置。
做完这一切,他躺下,却没有丝毫睡意。脑海里反复回放着计划细节、第三区那规律的“心跳”波形、赵铁军尖锐的问题、父亲论文里的图表……最后,所有画面都沉淀下来,化为一片黑暗。黑暗中,只有手腕上传来手表秒针跳动的微细触感,和想象中,脚下无尽岩层深处,那可能存在的、幽暗通道的轮廓。
不知过了多久,基地的广播系统传来低功率运行的轻微电流声,接着,柔和但清晰的女声响起,在每一间舱室、每一条走廊回荡:
“所有人员请注意:”
“‘归途’计划执行队成员,请于明日06:00时,在C3区集合点完成最终集结,接受出发前最后简报与装备配发。”
“重复:‘归途’计划执行队……”
广播循环播放着。
岳坤睁开眼,舱内依旧昏暗。但他知道,夜晚结束了。
他起身,开始最后一次检查自己的个人装备。动作稳定,一丝不苟。
手表表盘上,荧光指针指向05:42。
距离踏入黑暗,还有十八分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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