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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那阵突如其来的恶心,是在筒子楼公共水房排队接水时袭来的。
毫无预兆,胃里猛地一阵翻江倒海,酸气直冲喉头。秦笙脸色一白,慌忙捂住嘴,强忍着将那股不适压了下去。额角瞬间沁出细密的冷汗,端着搪瓷盆的手指微微发抖。
周围是嘈杂的人声和水流声,没人注意到她的异样。只有一个抱着孩子的大妈瞥了她一眼,随口嘟囔了句:“这姑娘,脸色咋这么差?别是饿的吧?”
饿?
秦笙靠着冰凉的水泥墙壁,闭了闭眼,心脏在胸腔里沉重地、一下下撞击着肋骨。
不,不是饿。
这种带着晕眩感的、源自身体深处的翻搅,以及……已经迟了快半个月的月事,让她不得不面对一个几乎被这连日来的紧绷和算计所忽略的、却又如此顺理成章的可能性。
前世最后的记忆碎片闪现——那场带着血腥味的、冰冷彻骨的死亡。她以为一切都终结在那里。
可如果……如果在她无知无觉的时候,在她满心恨意与决绝、只想着为那个男人挡下子弹的瞬间,身体里已经悄然孕育了一个与那张脸血脉相连的生命?
然后,她重生了。带着这具……可能并非“全新”的身体。
时间线在她脑海中急速倒带、核对。新婚那晚,红烛,布帘,陌生的丈夫,以及之后这一个月,虽然同处一室却泾渭分明、近乎毫无接触的生活……除了那个同样陌生的、作为“沈凛”的男人的气息,和他偶尔半夜归来时,隔着帘子传来的、带着疲惫的呼吸声。
概率极低,但并非绝无可能。这具身体残留的记忆模糊不清,只隐约记得“秦笙”在婚礼前似乎因紧张和营养不良而月事不调,因此这次的延迟起初并未引起她太大警觉。
可现在,这真实的生理反应,像一记闷棍,敲碎了她所有的侥幸。
孩子。
顾凛……或者说,沈凛的孩子。
这个认知带来的冲击,远比前世听到“不必救治”时更复杂,更混乱。恨意依旧汹涌,却掺杂进了一丝冰冷的、近乎荒谬的宿命感,以及……一丝连她自己都试图否认的、对弱小生命的、本能的悸动。
她靠在墙上,深深吸了几口带着水腥味和煤烟味的空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慌乱解决不了任何问题。她需要确认。
第二天轮休,她起了个大早,趁筒子楼里大多数人还在睡梦中,独自去了区卫生院。挂号,检查,面对穿着白大褂、神情严肃的女医生有些审慎的询问,她低垂着眼,用早已编好的说辞——新婚,丈夫是厂里骨干,工作忙,自己最近身体不适,怕是劳累——含糊应对。
检查结果出来得很快。在那个医疗条件有限的年代,确认的方式相对简单直接。
“恭喜你啊,同志。”女医生推了推眼镜,语气平淡,带着见惯不怪的程式化,“怀孕了,大概六周左右。注意休息,加强营养,按时来检查。”说着,递给她一张简陋的、印着红色抬头和公章的诊断单,和几张小额的“孕妇营养补助票”。
秦笙接过那张轻飘飘的纸,手指却像有千斤重。
诊断单上的字迹有些潦草,但“早孕”、“约6周”几个字,像烧红的烙铁,烫进她的眼底。
六周。
时间对得上。正是她刚“醒来”,身处这具身体,与沈凛成为“夫妻”的最初日子。
最后一丝微弱的、关于“或许只是这身体原有毛病”的幻想,也彻底破灭。
她捏着诊断单和那几张珍贵的补助票,走出卫生院。春日上午的阳光有些刺眼,街上的行人步履匆匆,板车叮当作响,高音喇叭里播放着激昂的革命歌曲。一切都充满了勃勃的、属于这个时代的粗糙生机。
可秦笙只觉得冷。
寒意从捏着诊断单的指尖蔓延开来,渗透四肢百骸。
计划才刚刚开始,雏形都还未稳固,就被这个意外彻底打乱。
带着孩子,逃离的难度将呈几何级数增加。路途的颠簸,生存的压力,身份的限制,还有这个孩子本身可能带来的、与那张脸无法切割的联系……每一样,都像沉重的锁链。
不要?
这个念头只闪过一瞬,就被她死死摁灭。并非出于母爱——她对腹中这个与仇人血脉相连的小生命,此刻感受更多的是复杂与抗拒——而是因为,在这个年代,在这个环境下,这几乎是不可能也不被允许的选择。风险巨大,且会彻底毁掉她小心翼翼维持的、作为“秦笙”的平静表象。
留下?
意味着在接下来的至少大半年,甚至更长时间里,她必须继续待在这里,待在沈凛身边,待在这个令人窒息的环境里,扮演一个“期待新生命”的妻子角色。这意味着她的逃离计划将被迫推迟,甚至可能因为孩子的牵绊而无限期搁置。
进退维谷。
秦笙站在卫生院门口,阳光将她单薄的身影拉得很长。她看着街上穿着臃肿冬装、面色质朴的行人,看着墙上斑驳却醒目的红色标语,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感受到个体在时代洪流与命运捉弄下的渺小与无力。
但下一秒,那股熟悉的、冰冷的韧劲,又从骨髓深处翻涌上来。
无力感只持续了短短一瞬。
前世枪林弹雨都闯过来了,死都死过一次了,还有什么能真正击垮她?
孩子……或许不再是纯粹的拖累。
一个计划,在她冰冷而飞速运转的脑海中,逐渐勾勒出模糊却大胆的轮廓。
如果必须留下,如果暂时无法逃离,那么,这个孩子,或许可以成为她最好的“护身符”和“资源获取器”。一个“孕妇”的身份,在某些方面,能获得更多的宽容、照顾,甚至是一些额外的物资配给(比如手里这几张补助票)。沈凛……就算再冷漠,基于责任和外界眼光,对怀孕的妻子,总该有些基本的、物质上的保障吧?
至于感情?她从未期待,也不屑于此。
她需要的,只是利用一切可利用的,为自己和这个意外到来的生命,争取最大的生存空间和未来的可能性。
恨,依旧在。但对沈凛,或许可以暂时从“复仇对象”,调整为“需要谨慎利用和应对的资源提供者及潜在障碍”。
思路逐渐清晰,秦笙的眼神重新变得沉静,甚至带上了一丝破釜沉舟后的、近乎冷酷的决断。
她将诊断单仔细折好,和那几张补助票一起,藏进衣服最内层的暗袋。然后,她挺直脊背,迈步汇入街上的人流。
方向,不是回筒子楼,而是朝着另一条街的副食品商店走去。
她需要验证一些想法。
也需要,进行一次最后的、彻底的试探。
(二)
试探的机会,来得比预想中快。
那天晚上,沈凛难得回来得不算太晚,而且似乎没有立刻埋首图纸的打算。他甚至还系上了那条可笑的、印着“安全生产”字样的围裙,在公共厨房的角落,用一个小煤油炉,煮着一锅看起来清汤寡水、但隐约飘出蛋花味道的面条。
秦笙从公共水房洗完衣服回来,看到的就是这幅景象。昏黄的灯光下,高大挺拔的男人微微弯着腰,略显笨拙地用筷子搅动着小铝锅里的面条,侧脸在蒸汽中显得有些模糊。这幅画面,竟奇异地带上了几分……人间烟火气。
可惜,秦笙心里只有冰冷的计算。
她端着洗好的衣服盆,走到自家门口,没有立刻进去,而是站在厨房门口,看着沈凛的背影。
沈凛似乎察觉到她的注视,动作顿了一下,但没有回头,只低声说了句:“马上好。”
秦笙没接话。她将衣服盆放在门口的小凳上,状似随意地倚着门框,目光落在沈凛搅动面条的手上。那双手,骨节分明,手指修长,此刻沾着一点面粉,却依旧稳定有力。和记忆中顾凛握枪、签署文件、偶尔……拂过她发梢的手,几乎一模一样。
胃里又是一阵细微的翻搅。她用力按了按小腹,将那股不适和随之涌起的复杂情绪压下去。
“沈工,”她开口,声音平静,听不出什么情绪,“今天车间孙班长说,下个月可能要搞‘技术比武’,各车间都要出人。我们纺织车间,主要比接线头和看台效率。”
沈凛“嗯”了一声,注意力似乎还在那锅面条上:“好事。比武能促进生产,提高技能。”
很官方的回答,符合他一贯的作风。
秦笙顿了顿,目光紧紧锁住他的背影,一字一句,放缓了语速,用一种近乎平淡,却带着某种特殊韵律的语气,继续说道:“孙班长还说,比武的时候,讲究‘眼观六路,耳听八方’,‘静如处子,动如脱兔’。尤其是处理突发‘跳闸’(她刻意加重了这两个字),反应要快,判断要准,不能有任何‘杂音’干扰。”
“跳闸”和“杂音”。
在前世,在他们之间,有特殊的指代意义。
那是一次极为凶险的夜间潜入任务,目标建筑的电路被意外触发,警报即将拉响的千钧一发之际,顾凛在通讯器里对她低吼:“不是跳闸!是诱饵!有杂音!别管线路,立刻从B点撤离!”她依言行事,侥幸脱险。事后复盘,顾凛指出,对方在常规警报电路上做了手脚,制造了类似“跳闸”的假象,真正的杀招藏在备用线路的异常“杂音”里。从那以后,“跳闸”和“杂音”在他们之间,就成了特指“假象陷阱”和“隐藏杀机”的暗语。
此刻,秦笙紧紧盯着沈凛。
心跳,在胸腔里缓慢而沉重地擂动。
锅里的面条咕嘟咕嘟冒着泡,蒸汽氤氲。
沈凛拿着筷子的手,稳稳地夹起一缕面条,看了看火候,然后关掉了煤油炉。整个过程,流畅自然,没有一丝一毫的停滞或异样。
他将面条盛进两个印着红字的搪瓷碗里,撒上一点葱花——不知他从哪里弄来的,很是难得。然后,他端起一碗,转身,看向还倚在门框边的秦笙。
他的脸上没什么表情,依旧是那种平静的、略带疲惫的淡漠。眼神落在她脸上,如同看一个普通的、需要交代事情的室友。
“面条好了。”他将其中一碗递过来,语气平淡,“你们纺织车间的比武,是得注意安全。机器设备,最怕突发故障和操作分心。”
他完全理解成了字面意思。关于生产技术,关于操作规范。
秦笙的心,一点点沉下去,沉入冰冷的湖底。最后一丝连她自己都耻于承认的、微弱的希冀,彻底熄灭了。没有惊诧,没有恍然,没有哪怕一丝一毫属于“顾凛”的、听到这特定暗语时应有的眼神波动。
他真的,只是沈凛。
一个1972年的、优秀的、有些古板的技术工人。他的世界里,是钢铁的参数、生产的指标、或许还有对这个“妻子”基于责任的一点点关照(比如这碗加了蛋花的面条),但绝对没有前世的血火、阴谋、背叛,以及那些只有他们两人才懂的、生死关头凝结出的隐秘联系。
也好。
彻底死心,才能心无旁骛。
秦笙接过那碗面条,热气熏在她的手指上,带来轻微的刺痛。她垂下眼帘,掩去眸底最后一点波澜,声音依旧平静:“谢谢。”顿了顿,补充了一句,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刻意表现的疏离,“不过以后,我的工作上的事,还是不用跟沈工你多说了,免得……影响不好。”
沈凛闻言,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他看了秦笙一眼,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只是点了点头,语气恢复了惯常的刻板:“嗯。注意影响是对的。个人精力,还是要多放在提高思想觉悟和生产技术上。”
说完,他端着另一碗面条,转身进了屋。
秦笙站在门口,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门内,手里捧着的搪瓷碗传来温暖的触感,蛋花的香气飘入鼻端。
她却只觉得那温暖异常刺手,那香气令人反胃。
“注意影响”。
他以为她在避嫌,在划清工作与生活的界限。
殊不知,她划清的,是前世与今生,是顾凛与沈凛,是绝望的爱与冰冷的恨,是早已死去的过去与必须孤独前行的未来。
胃里的翻搅更明显了。
她快步走到公共水房的角落,对着水泥砌成的肮脏水槽,干呕了几声,却什么也吐不出来。只有酸水灼烧着喉咙,和眼眶里难以抑制的、生理性的湿润。
她用力眨了眨眼,将那股湿意逼了回去。
然后,她直起身,看着水槽上方模糊不清的小镜子中,自己苍白却异常平静的脸。
试探结束了。
结果清晰无误。
从今往后,面前只有一条路。
带着腹中这个意外的、或许也是注定的小生命,利用一切能利用的,包括这个名叫沈凛的男人和他所代表的社会关系与资源,在这1972年的凛冬里,活下去,积蓄力量,等待时机。
直到有一天,她能真正挣脱这一切,带着属于她自己的力量和未来,远走高飞。
至于沈凛……
她端起那碗已经有些凉了的面条,走回那间挂着蓝布帘子的屋子。
他只是一块垫脚石。或许,还是未来某一天,需要被狠狠踢开的绊脚石。
但此刻,她需要这碗面条的热量。
需要他作为“丈夫”和“父亲”(未来)这个身份,所带来的、暂时的庇护与供给。
秦笙在帘子这边坐下,拿起筷子,一口一口,沉默而坚定地,吃完了那碗面条。
如同吞咽下所有的不甘、恨意、孤绝,和必须前行的决心。
帘子那边,传来沈凛翻阅图纸的、规律的沙沙声。
两个世界,依旧被一道布帘隔开。
但有些东西,在今夜,已经悄然改变,并且再也无法回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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