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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亮了。但这天色亮得让人绝望。不是那种充满希望的金光,而是一种惨淡的、像死鱼肚子一样的灰白。
雨停了,雪也停了。只有风还在不知疲倦地刮着,带着那一股仿佛能渗进骨髓里的湿冷。
狼牙岭,这座平日里不起眼的石头山,此刻成了一座孤岛。
江鼎是被冻醒的。虽然他根本没怎么睡,只是裹着那件又湿又重的风衣,靠在岩石上眯了一会儿。睫毛上结了一层细细的白霜,一睁眼,冰碴子就掉进眼睛里,刺得生疼。
他站起身,活动了一下已经僵硬得像木头一样的腿脚,膝盖骨发出令人牙酸的“咔吧”声。
眼前,是一片海。
一片浑浊、肮脏、泛着黑色泡沫的死海。
黑水河不见了,河岸也不见了。昨天他们驻扎的那片枯树林,如果不仔细看,根本发现不了——只剩下几个光秃秃的树梢尖儿,像溺水者伸出求救的手指,在起伏的水面上无力地挣扎着。
水位并没有退去,反而因为上游持续的泄洪,变得更加平稳、宽阔。原本湍急的轰鸣声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寂静。只有水流撞击岩石发出的“哗啦”声,单调得让人发疯。
“哥……你看。”
铁头的声音在发抖。这个在战场上被人砍了三刀都不哼一声的汉子,此刻却像是看到了鬼。
江鼎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
在距离岩石不到十丈远的水面上,有一个回水湾。那些从上游冲下来的东西,都在那里打着转。
那是一幅被撕碎了的人间画卷。
有被连根拔起的大树,树杈上还挂着半扇被水泡得发白的猪肉;有塌了一半的茅草屋顶,那上面的稻草还在滴着黑水;有破碎的桌椅板凳,甚至还有一个色彩鲜艳的拨浪鼓,在乌黑的水面上即使浮浮沉沉,也依然红得刺眼。
而在这些杂物中间,夹杂着一些更刺眼的东西。
是人。
不是一个个活生生的人,而是一具具肿胀的、面目全非的尸体。
他们有的穿着大晋水兵的号衣,更多的是穿着粗布麻衣的老百姓。有老人,有妇人,甚至……
江鼎看到一个木盆晃晃悠悠地飘了过来。
木盆很大,本来是用来洗澡或者洗衣服的。此刻,它像是一艘微小的诺亚方舟,在满是尸骸的水面上孤独地航行。
盆里没有水,垫着一层厚厚的棉被。
一个看起来还不到三岁的孩子,穿着一身喜庆的红色小棉袄,静静地躺在那棉被里。
他闭着眼睛,小脸蛋冻得青紫,如果不看他那已经停止起伏的胸口,就像是在这摇篮里睡着了一样。
木盆撞在了一块凸起的岩石上,轻轻转了个圈,停住了。
岸上的北凉士兵们,几千双眼睛,死死地盯着那个木盆。
没有人说话。
空气仿佛凝固了。只有风吹过岩石缝隙发出的呜呜声,像是在给这个孩子唱这辈子最后一支摇篮曲。
铁头突然动了。
他猛地从岩石后面跳出来,扑通一声跳进那冰冷刺骨的脏水里。水很深,瞬间没过了他的胸口,但他像疯了一样,手脚并用地划着水,向那个木盆冲去。
“回来!”
有百夫长大喊,“水里有暗流!危险!”
铁头充耳不闻。他在水里扑腾着,呛了好几口发臭的泥水,终于抓住了那个木盆的边缘。
他小心翼翼地托着木盆,生怕稍微一用力就把这最后的安宁给打翻了。他一步一步,艰难地从烂泥里拔出脚,把木盆推到了岸边。
几十只手同时伸了过去,把那个木盆接了上来。
铁头爬上岸,浑身滴着黑水,在那寒风里抖得像个筛子。他顾不上擦脸,只是直勾勾地看着那个孩子。
“我想……我想看看他还活着没。”
铁斗颤抖着伸出一根那长满老茧的手指,探向孩子的鼻息。
一息。两息。三息。
没有气。
手指触碰到那冰冷的皮肤,铁头整个人僵住了。
“哇——!”
这个一米九的汉子,突然一屁股坐在那全是冰碴的地上,抱着头,像个受了委群的孩子一样,嚎啕大哭起来。
哭声嘶哑,难听,却像是一把锤子,狠狠地砸在每一个北凉士兵的心口上。
他们是杀人如麻的兵痞,是手上沾满鲜血的刽子手。但他们也是人,也是爹生娘养的。
谁家里没有个在地上乱跑的娃?谁没有个在家里缝补衣服的婆娘?
这洪水是没淹到虎头城,可这洪水淹没的这片土地上,住着的也是和他们一样讲着汉话、吃着面条的百姓啊!
李牧之一直站在高处的巨石上,像一尊黑色的铁像。
他看着那个死去的孩子,那张从未有过表情的脸上,肌肉在剧烈地抽搐。
他那只一直放在刀柄上的手,此刻握得指节发白,甚至因为用力过猛,把那缠着布条的刀柄都捏出了一个深坑。
江鼎走过去,站在他身边。
他没有哭,也没有愤怒。他的眼神冷漠得可怕,冷漠得像这脚下冰冷的岩石。
“不。”
江鼎从兜里掏出那包烟,烟早就湿透了,但他还是抽出一根,叼在嘴里,哪怕点不着,也要尝尝那苦涩的味道。
“这不叫战争。这叫畜生道。”
江鼎弯下腰,从地上的积雪里挖出一块石头,用力地在岩壁上划了一道。
那是他在心里给宇文成都记的一笔账。
“李将军。”
江鼎转过身,背对着那片尸山血海。他的声音没有起伏,像是在宣读一份判决书。
“这孩子,不能留。”
还在哭泣的铁头猛地抬头,瞪着通红的眼睛:“哥,你说啥?!”
“我说,烧了。”
江鼎指着那个木盆,又指着水面上漂浮的那些尸体。
“所有捞上来的尸体,不管是谁,不管是大晋的兵还是百姓。”
“全部堆在一起,用火油,烧个干干净净。”
“你疯了?!”
一名老兵终于忍不住站了出来,指着江鼎,“那是人!死了都要入土为安!你要把他们烧了?那是挫骨扬灰!那是会被天打雷劈的!”
在这个时代,火葬是极刑,是对死者最大的不敬。
“入土为安?”
江鼎突然笑了,笑得让人心寒。
他指着脚下这片坚硬的岩石,又指着四周那茫茫的大水。
“哪来的土?啊?你告诉我现在哪有干土给你挖坑?”
“而且……”
江鼎猛地走上前,一把揪住那个老兵的衣领,把他拽到悬崖边上,指着下面那飘满尸体、散发着恶臭的水面。
“你闻闻!你给我仔细闻闻!”
“这水里是什么味道?是腐烂的味道!是瘟疫的味道!”
由北凉土法制造的口罩被江鼎扯下,那股令人作呕的尸臭味瞬间往鼻子里钻。
“这水我们还要喝!我们还要在这里待至少三天!如果不把这些尸体烧了,等太阳一出,尸体一烂,苍蝇一飞……”
江鼎松开手,把那个老兵推了个踉跄。
“不用宇文成都来打,我们自己就会拉肚子拉死!发高烧烧死!这就是我跟你说的瘟疫!”
“你是想让这孩子入土为安,还是想让咱们这一万多个兄弟给他陪葬?”
全场死一般的寂静。
只有铁头的哭声渐渐停了,变成了压抑的抽噎。
大家都知道江鼎是对的。道理大家都懂,但这道坎,太难过。
这是在挑战他们几千年来根深蒂固的信仰和良知。
“烧。”
一个字。
斩钉截铁。
李牧之从岩石上跳下来。他走到那木盆前,深深地看了一眼那个穿红袄的孩子。
然后,他解下了自己身上那件代表着北凉最高荣耀的黑色披风,轻轻地盖在了那个孩子的身上。
“江参军说得对。”
李牧之抬起头,环视着四周那一张张悲戚的脸。
“活人比死人重要。”
“把尸体都捞上来。就在这风口上,架起柴火。”
“我李牧之,亲自给他们送行。”
……
半个时辰后。
狼牙岭的背风处,升起了一股黑色的浓烟。
火光并不明亮,因为柴火是湿的,火油也不多。那火烧得很慢,发出“噼啪”的油脂爆裂声。
那种特有的焦糊味,混合着尸臭,成了在这孤岛上每一个人这辈子都无法抹去的嗅觉记忆。
江鼎独自一人坐在远处的风口上,任由冷风吹打着他的脸。
他手里拿着那个从木盆里捡出来的拨浪鼓。
“咚、咚、咚。”
他轻轻摇晃着,声音清脆,甚至有点欢快。
“宇文成都。”
江鼎看着手里的小玩具,眼神空洞而深邃。
“你毁了规矩。”
“既然这世间已经没有了体面,那我们就比比,谁更没有下限吧。”
他把拨浪鼓揣进怀里,贴着胸口的肉,那里还有一丝温度。
“公输冶。”
江鼎没有回头,但他知道老疯子就在身后。
“在。”公输冶的声音也有些哑。
“回头水退了,你给我造个东西。”
“什么东西?”
“投石机。”江鼎停顿了一下,“一种可以把腐烂的死牛、死羊,甚至是……这种得病死掉的尸体,扔进敌方城池里的投石机。”
公输冶倒吸了一口凉气。
“这太毒了。这是要遭报应的。”
“报应?”
江鼎站起身,看着那漫天的黑烟,嘴角勾起一抹嘲讽的弧度。
他指了指天上那灰蒙蒙的苍穹。
“如果在天上看着这一切的那位爷不管事。”
“那就让我这个从地狱里爬出来的人,来教教他们什么是报应。”
雪,又开始下了。
细细碎碎的雪花落在黑色的烟尘里,瞬间就被染成了灰色。就像这世道,白茫茫一片真干净,却又脏得让人想吐。
北凉军的这场等待,还在继续。
但有些东西,在这把火里,彻底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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