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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像鱼进了釜,鳖进了瓮,门一关,叶濯灵和晓云就插闩子、移屏风、放纱帘。“小姐,法不责众。”叶濯灵对卓妙仪说。
卓妙仪福至心灵,与她对视一眼,清清嗓子。
五个小姑娘蹲在地上把汤圆挼得直翻白眼,被粉衣姑娘一个个薅起来:“妙仪有话要说。”
卓妙仪言简意赅地把自己不想嫁人的想法和逃跑的计策说了出来,指着叶濯灵道:“这位壮士义薄云天,愿意替我出嫁,若是事情暴露,旁人问起来,你们就说是我逼她这样做的。如今我要去崇福寺当尼姑,车已备好,诸位姐妹可愿助我一臂之力?”
小姑娘们有的蹙眉,有的畏惧,有的犹疑。
卓妙仪又道:“我知道这是忤逆不孝的事,不逼你们。谁不愿意干,谁就从后门出去,装聋作哑即可,我不怪她。”
一阵沉默之后,有个黄衣姑娘道:“妙仪,你爹娘那么疼你,你逃婚当尼姑,他们会伤心的。”
卓妙仪扯起嘴角,嗓音却带着哭腔:“我还想问问爹娘,为什么他们疼了我十八年,偏偏在这事儿上不疼我?又不是陛下赐婚,非要我嫁去徐家,难道我一辈子不嫁人,就不是他们的女儿了吗?我说了好多次不想嫁,他们就是觉得我年纪小不懂事,可徐家的人一来,他们又说我年纪大了,该嫁出去了。我真不懂,他们疼我,为何就不能把我的意思放在心上,而是为了他们的脸面、他们认为的好姻缘,来逼我给一个陌生男人做老婆生孩子!”
几个姑娘都被震住了,露出怜悯的神情。
还是粉衣姑娘最先表态:“我帮你剪头发。”
陆续有其他姑娘说话:“我帮这个壮士姐姐换衣裳。”
“我替她梳头。”
六个人三言两语,一下子便把活儿分完了,卓妙仪感动得泪水涟涟:“我没交错朋友,等我到了崇福寺,天天给佛祖上香,让他保佑你们不想嫁的不嫁,想嫁的嫁个如意郎君。”
事不宜迟,众人分作两拨,一拨给叶濯灵梳头上妆,一拨给卓妙仪剪发换衣,还有个放哨的,倚在门前听外头的动静,找借口不让丫鬟嬷嬷进屋。
两个十八岁的女孩儿背对背坐着,垂下两匹乌黑如瀑的长发,左边的被精心梳上去,右边的被一寸寸剪短。
青丝如柳絮飘落在地,红衣如牡丹娇艳盛放,镜子里映出两张坚定而明媚的花颜。
酉时二刻,西厢房前的人多了起来。
“妙仪,你快走吧,我挡不住了!”放哨的姑娘道。
卓妙仪把留给爹娘的信压在妆奁下,换上丫鬟的袄裙。她和晓云的头发都被剪得极短,只到耳朵,因为不伦不类,两人都找出风帽戴上,帽沿拉得很低。
“阿灵,谢谢你,你要小心啊。”卓妙仪依依不舍地抱了抱她。
粉衣姑娘把后门开了条缝,招呼了三个人,簇拥着卓妙仪主仆俩消失在渐暗的天色里。叶濯灵为她们捏了把汗,和剩下两个姑娘在房里待着,教了她们几句话:
“等会儿你们就说晓云着了凉,一直咳嗽,怕过了病气给小姐,去耳房歇着了,等明日好转再去徐家。”
外面的嬷嬷不停地催促,三人焦灼地等了一刻,另外那五个人终于回来了,都瘫在榻上,浑身冒冷汗。
“她们走了吗?”叶濯灵问。
“走了,上车了。”黄衣姑娘后怕地拍着胸口,“天爷!我的心都要跳出来了……”
几人约定好回家瞒着父母,事发后就说卓妙仪要寻死,她们不得不替她圆谎。
叶濯灵不插嘴,在镜前披上盖头,抱着膝上的汤圆,一下下地抚摸。屋里的喘气声听不见了,安静得让人发慌,此时窗外响起了噼里啪啦的爆竹声,灯笼也亮了起来。
酉正到了。
院里的几个嬷嬷催得口干舌燥,卓家和其他小姐家的丫鬟也站在红绸两侧,拍着手叫闺房里的新娘子出来。一串鞭炮放完,屋门缓缓地开了,走出一个粉衣小姐,不苟言笑地道:
“房里的全福人梳头累了,我们让她去花厅歇息。妙仪没有姐妹,我们就当她的姐妹,今日要送她上喜轿,你们都站到一边去。”
她身后款款地走出一人,莲步纤纤,身段袅袅,盖头上绣的金蝴蝶在走动时闪闪烁烁,长长的朱红色裙摆拖曳在绸缎上,说不尽的婀娜绰约。
新妇的怀里抱着一只雪白的小狗,穿着红褂子,用红绳扎着九条冲天辫,额间贴着朵海棠花钿,项上挂着枚同心结,见人们都看着自己,兴奋地吐出舌头,笑得见牙不见眼。
“哪来的小狗呀?”一个丫鬟爱怜地问。
铺红绸的嬷嬷道:“虞夫人的侍女怕她在轿子里寂寞,把小狗借给她抱着。”
两位小姐扶着叶濯灵,踏着红绸从第三进院子走到门口。
夜风寒冷,有谁握住叶濯灵的手,低声告诉她该上轿了。叶濯灵摸索着坐进轿子,里面并不宽敞,只能容纳一人。
“因为徐家二老远在梁州,你们拜堂时只拜卓将军夫妇。妙仪她娘已乘小轿去徐家,徐大公子骑马开路,四公子随后,卓将军在轿子前护送。你到了徐家,多加保重,我们只能做这些了。”
那位小姐轻声说完,随即放开手,退出轿中。
叶濯灵等着丫鬟把轿帘放下,不料面前三尺传来铛铛几声,竟像是在钉钉子,灯火弹指间暗了下来。
她不明白这是在干什么,只听一个嬷嬷在外头道:“小姐坐好,不要乱动,免得木屑沾到裙子上。这百工轿没有轿门,到了新郎家里再让师傅们拆卸,您耐心些。”
叶濯灵和汤圆都倒抽一口凉气。
这玩意是个棺材吗?
实则这百工轿乃是天底下最华丽的一种八抬大轿,只有豪门嫁女儿时用得上。轿子由几百片可拆装的木板拼接而成,四面刷着朱漆,贴着金箔,绘着祥云瑞草,五层轿顶雕着栩栩如生的鸟兽虫鱼,垂着三十六只铃铛和八十一条流苏,装饰极其繁复,如同佛塔一般金碧辉煌。
师傅们装好了轿子,叶濯灵身子一晃,感到轿子离了地。她扯下盖头,环视周围,轿壁上只有一颗夜明珠幽幽地亮着,当真如同一个红色的棺材。
轿中弥漫着一股浓重的檀香味,让她头脑发晕,呼吸也不顺畅,无力地瞪着密闭的木板——明明看起来没有缝隙,但夜风就是不知从哪儿钻了进来,冷得她搓手跺脚,心跳也异常快,好像轿子里有个冤死的鬼魂在她头顶游荡,这么一想,她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汤圆焦躁不安地在座垫上走来走去,夹着尾巴,盯着角落龇牙。
“世上是没有鬼的。”叶濯灵硬着头皮安慰它,“就是有,爹爹也会叫鬼魂善待我们。小汤圆,你要相信爹爹的手段,我给他烧了很多钱。”
汤圆撇过头,用爪子拍着一个有拉环的抽屉。
叶濯灵拉开来看,里面放着一个油纸包,散发着熟悉的香气,她眼睛一亮,迫不及待的拆开。
“啊,是小酥饼!”
纸包里有一堆新鲜的葱油小酥饼和几根小肉干,她使劲嗅了两下,趴下身拈起一块饼丢进嘴里,舔去指腹的渣渣。
“肯定是他们怕卓小姐饿,才放了零嘴在里面,原来她也喜欢吃这些啊。”叶濯灵自言自语。
她享受地眯起眼,歪歪倒倒地靠在缎面枕头上,拿起肉干尝了尝,是鸡肉做的,口味很淡,就全丢给了汤圆。
姐妹俩咔吧咔吧地嚼着零嘴,过了一会儿,轿子停下了。木板密封得太严实,叶濯灵隐隐约约地听到说话声,却分辨不出在说什么,想来是女方家请人来障车的习俗。她索性专心致志地吃东西,吃着吃着,就打了个哈欠,困意泛上来。
汤圆哼唧了几下,伏在她腿上,眼皮直打架。
叶濯灵迷迷糊糊地道:“你也困了吗……”
陷入黑暗的一刹那,她似乎想通了——卓妙仪不想嫁人,为了防止她在轿子里做出什么危险之事,这轿子里的熏香和食物,可能都是特制的……
夜幕降临,长庚星高悬西天,清冷地照着地面上两队人马。
轿子停在千岁坊东北角的路口,与一伙扎着红腰带的侍卫撞个正着,徐孟麟示意本家队伍让行,然而对方并没有动。
徐季鹤策马上前,笑道:“正逢黄道吉日,您几位家中也有喜事,请先过吧,我们要进城隍庙参拜。”
“四弟,不可莽撞。”徐孟麟突然将他拉了回来。
那群人没打灯笼,徐季鹤这才看见十二个侍卫之后还有一匹黑马,马上有个黑漆漆的人影。
轿子前的卓将军眼力最好,悚然一惊,翻身跃下马背,摘下头盔,卸下佩剑,快步走到侍卫跟前,弯腰拱手道:
“老夫今日送小女出嫁,不想冲撞了燕王殿下,请殿下恕罪。”
“……燕王殿下?”
徐家兄弟的脸上都显出诧异之色。
燕王怎会出现在此?他家有什么喜事,怎么就带这点人出来?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微服出巡来抓贼呢。
他们满腹疑惑,都下马行礼,口称千岁。
那匹黑马从队末缓缓走出,人影变得清晰,乃是一个身形高大的青年,戴一顶雀弁,着一袭黑袍,踏一双皂靴,腰上挂一只乌金匕首。街道两侧的灯火映在袍上,金线绣出的螭龙腾云驾雾,华光闪耀,众人看时,但见他:
长眉横挑玉京峰,眼照秋江万里霜,
鼻似悬胆高如岳,唇抹丹朱映雪光。
蜂腰猿臂,负千钧之膂力;目神湛湛,有射戟之威芒。
貌比灌口真君相,掷果盈车胜檀郎。
在场的无论百姓还是徐家人,都暗暗赞了一声:好风光的姿容!
卓将军熟悉这张脸,心中有所忌惮,他不知陆沧为何要堵着路,但预感到这并不是一件好事。
“将军见外了,无需如此。”陆沧在他臂上一托,唇角带笑,“我本想去讨一杯喜酒喝,但今日要接我那新夫人入宅,是以不能奉陪了。”
他状似无意地来到徐孟麟身边,让自己精心打理过的脸和那张倭瓜脸并排挨着,街头的围观者纷纷扼腕,不忍直视。
卓将军好奇:“听大柱国说,殿下纳了叶万山的女儿,这位新夫人没有跟您一起入京吗?”
陆沧道:“先前在云台城,我遵义父之命仓促纳了她,因她极得我心,我向圣上请了金册诰书,立她为妃。草原一役,将士死伤甚重,她父亲又新丧不满百天,我不好扯旗放炮地再大办一场,于是让她暂居郊外养病,择吉日抬进家门。她正在城隍庙中拜神,我从宫内出来,草草换了衣裳就来接她,不想遇见将军和二位公子。”
一番话说得清清楚楚,卓将军和徐孟麟、徐季鹤都放下了心,待要客套几句,陆沧却指向队伍后:
“那是贵府的卫兵吗?”
卓将军回头看去,一个红衣侍卫策马奔来,转瞬就到了近前,神情极为不安。陆沧让他免礼,他下马对卓将军附耳说了什么,卓将军大惊失色地“啊”了声,转身看向花轿,脸色铁青。
“将军,怎么了?”徐季鹤问。
卓将军额上渗出汗珠,支支吾吾地答不上来,新郎倌徐孟麟将这一幕尽收眼底,双眉紧锁,沉吟不语。
陆沧适时道:“我与将军当街相遇,是难得的缘分,不如一同进庙参拜城隍神。贵府嫁妆丰厚,需要人看管,就让下人们在这里等候吧。”
不等卓将军回答,他便将马鞭扔进飞鱼袋,命令:“时康,卓家小姐的花轿矜贵,你们四人当心抬着,磕着了一点,本王要你们脑袋。”
他跳下马,亲切地携着卓将军往城隍庙里走去。
徐季鹤看那四个护卫换下了抬轿的家丁,急急道:“王爷,这不合规矩……”
后半句被他大哥捂在了嘴里。
徐孟麟对护卫道了声“有劳”,拉着弟弟跟进庙,扫了一眼前方,低声道:“香客都被清走了,也不见庙祝,事有蹊跷。等会儿你看我眼色,别乱说话。”
徐季鹤也悄悄道:“行,哥你把眼睛稍微睁大点儿。”
后脑勺挨了一巴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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