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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王宅的花厅在第四进院子,邻着后花园。徐季鹤在厅中惴惴不安地等了一个时辰,茶都喝了一壶,还是没见到王爷和王妃,困意逐渐侵袭上来。
昨夜真是好一场忙乱,赶来喝喜酒的客人听闻卓小姐得了急病无法拜堂,议论着吃完饭就散了,他和大哥退掉新婚贺礼,卓将军夫妇则是磨破了嘴皮子赔罪送客,到了三更才灰溜溜地回府。人都走后,管事清点仆从,发现少了一个家丁、一个婢女。
徐孟麟对外说那两人都是没签契书的短工,不必找了。徐季鹤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发誓以后再也不拿大哥开玩笑了,还把自己知道的事都告诉了他,他才悠悠地扔下一句:
“燕王殿下送了礼,咱们也应回礼,明早你把爹说的那对玉如意送去,顺道问问王爷,他或许知晓郡主义妹的下落。”
徐季鹤辰时就带着礼盒上门拜访,结果来迟了,前头还排着七八个人。京城的官员耳目最是灵敏,得知新王妃的轿子进了门,便派小厮来送贺礼,管事客气地一一收了,留他们吃茶点,又叫家丁把徐季鹤悄悄地带入内宅等候。
等了半柱香,才有人来,说王爷在书房处理军务,王妃娘娘在看账本,两人都忙得很,一时过不来。
徐季鹤忧心银莲,执意要等,等到日已过午、眼皮打架之时,窗外“汪”地一声狗叫,把他从睡梦的边缘拉了回来。
四喜登梅的花窗外闪过一条白影,猫一样轻捷地跳上石头,人立而起,前爪扒着窗棂,睁一目眇一目向屋里看,发出一串尖细刺耳的大笑,吓得徐季鹤从官帽椅上跳了起来:
“什么玩意?”
他的鸡皮疙瘩立时掉了一地,待看清那是只白色的小狗,抹去头上的汗,疑惑地自语:“这不是新娘子抱在手上的吗……真邪乎。”
廊上响起脚步声,伴随门外家丁的通报:“徐公子,王爷和王妃到了。”
徐季鹤整装行礼,花厅外的两人款款而入,一双黑皮靴和一双碧丝履出现在眼前。
王爷的声音像昨日那样温和可亲:“四公子久等了,快坐。”
徐季鹤的目光扫到一只摇来摇去的大尾巴,直起身入座,抬起头来又是一惊,差点以为刚才那只小白狗成精了!
新进门的王妃小鸟依人地站在王爷身边,一双清清浅浅的眼睛透着绿,竟与怀中抱的小白狗一模一样。她梳着双螺髻,左右横插银簪珥,就像两只竖起来的狐狸耳朵垂下了两撇打卷的白毛,婀娜的身段裹在一袭纯白的狐裘中,额间贴着一朵火红的花钿。
徐季鹤看看小狗,又看看王妃,恍然大悟——
这哪是狗,分明是只被剪过毛的雪狐嘛!没见过狐狸的人不知道,所以才误认为是狗,狗可不会发出那么邪恶狰狞的笑声。
与故意吓唬人的小狐狸不同,燕王妃楚楚可怜,是个难得的美人。王爷看起来非常宠她,叫人多点了一个炭炉,替她脱下狐裘,搂着她的腰入座。这一脱,徐季鹤不由多看了一眼,暗叹:王爷真是好福气!
王妃身穿海棠红的大袖襦,套着杏黄的半臂,郁金裙外系着敝膝,长长的淡青色飞髾从衣上垂委于地,衬得她灵秀飘逸,堪比画上不食人烟的月宫仙子。她清清冷冷地坐在那里,膝头的邪恶小狐狸好像也变成了天真无邪的玉兔,乖巧安静地趴着。
这就是那个胆大包天、让他爹弹劾燕王谋反、替卓小姐上轿想嫁给他大哥的襄平郡主?
其中会不会有误会?
徐季鹤陷入了迷惑。
陆沧见他目露惊愕,心知这狐狸精单纯无辜的表象又骗倒一个人,面色不善地开口:“公子来此有何贵干?”
徐季鹤回过神,忙垂首捧起礼盒:“从梁州出发前,家父特意嘱咐在下,倘若在京城有幸见到王爷,一定要答谢您的救命之恩。这盒中是一对玉如意,请王爷笑纳。”
……救命之恩?
叶濯灵恨不得让她爹的冤魂上郡守府半夜敲门,徐太守不帮她就算了,还把她卖给了陆沧!陆沧和徐家有来有往,你救我一命,我救你一命,这下关系非同一般了,全是拜她所赐。
她是脑袋被驴踢了才会让银莲把信送给徐太守!
陆沧客套着接过盒子:“云台城的守兵抓错了人,误会一场,倒叫公子受罪了。本王不过是举手之劳,公子不必如此多礼。”
叶濯灵记恨徐太守,用胳膊肘把陆沧的手一顶,夺过盒子,从里面拿出一柄玉如意来,淡淡地看了两眼,“咚”地丢在桌上。
徐季鹤心里瞬间打起鼓,郡主不会要报仇吧?
虽然他爹把人给卖了,这事儿做得不厚道,但燕王权势正盛,聪明人都会趋利避害,他们徐家怎么能为一个反贼之女惹怒这尊佛爷?
陆沧想在外人面前给叶濯灵面子,将玉如意放回盒中,握住她的爪子捏了捏,示意她规矩点,打圆场:“夫人看账本累了,手抖成这样,我替你捂一捂。”
叶濯灵不看他,板着脸望向徐季鹤:“徐公子,我夫君对你是救命之恩,这一对玉如意就能抵了?”
陆沧见徐季鹤十分窘迫,替他解释:“夫人,你不了解。这羊脂玉莹润剔透,触手生温,只有西域才有这样顶级的玉料,如今赤狄占据草原,光是运来玉料就不容易,何况还雕得这么精细,实属难得。”
“徐公子,我夫君说的对吗?”叶濯灵问。
徐季鹤道:“王爷见多识广,这确实是西夜国的玉料,匠人雕刻的手艺虽比不上宫里,倒也能入眼。救命之恩本当涌泉相报,若不是王爷送来及时雨,我和赵姑娘大概就死在牢里了,这点谢礼实在微不足道,但家父说,如果送了比这个更贵重的,恐怕王爷不方便收。如今二哥也因王爷举荐,要做东辽郡守,今后王爷若有用得着徐家的地方,尽可吩咐家父。”
这番场面话情真意切,可陆沧听他这么说,着实为他捏了把汗——这四公子看着挺机灵,原来不通人情世故,居然当着叶濯灵的面说这些,他是觉得自己不够讨人嫌吗?
狐狸的报复心可是很重的!
陆沧点头:“令尊有心了。四公子,你上门不单是为了这件事吧?”
叶濯灵如何看不出他在引开话题?她咽不下这口气,把他的手一拍,“蹭”地站了起来,冷冷道:
“好一个救命之恩!徐公子,我也不跟你来那些虚的,看来你爹把银莲送信的事都跟你说了。我做了什么,你们徐家做了什么,我们三个人都清清楚楚,无需避讳。你爹出卖我换来你二哥的官职,还卖了王爷一个天大的人情,真是一箭双雕的好计策啊!你怎么有脸在我面前提救命之恩?要不是当年我爹救了你爹的命,他能当上长阳郡守享受荣华富贵吗?那娃娃亲不是他自己提的?你们徐家和我们叶家这些年形同陌路,难道那一枚平安扣,就是你爹的‘涌泉相报’了?”
汤圆被她的气势所慑,蹿到陆沧的靴子后。
徐季鹤的脸涨得通红:“这……这,郡主,我给您赔罪。”
他本想说他们徐家不想趟浑水,但此时万万不能再添一把火。郡主谋杀亲夫,亲夫还对她这么好,她一定很有本事,万一哪天吹枕头风,把王爷给吹糊涂了,倒霉的还是徐家,所以他只能干脆地跪下磕头认错。
陆沧皱起眉:“好了,你起来。”
又对叶濯灵道:“夫人,愿赌服输,秋后算账就是心胸狭隘了。今日当着我的面,你说一句准话,以后不给他们徐家使绊子,你有什么不满意的,都冲我来,别人受不了你,我受得了你。”
叶濯灵气性发作,把头一扭,还是对着徐季鹤:“我算什么账?我都自投罗网一败涂地了,怎么敢打你们徐家的主意?不过说几句泄愤罢了。我知道你是来干什么的,你发现银莲不见了,所以来要人。我明明白白地告诉你,银莲是我的妹妹,我不会再让她和忘恩负义的徐家人有任何瓜葛。等她回梁州,你不要再去找她。四公子,请回吧!”
“郡主!”
出乎她的意料,徐季鹤跪在地上,郑重地恳求道:“您想岔了,我只想得个她平安无事的消息。既然您如此决绝,我不敢向您要求什么,只有这一个愿望而已,郡主和她姐妹情深,想必不会让别人伤害她。赵姑娘要不要回梁州、和不和我们徐家人一起,都是她自己的决定,我断不会阻拦。”
叶濯灵微微怔住,看着他诚挚的面孔,扎心窝的刀子话卡在了喉咙里。
她回过神,抿了下唇角:“请回吧。李管事,送客!”
徐季鹤走后,陆沧揣摩她心中所想,故意道:
“午饭备好了,夫人随我去饭厅吧。”
“我要先见银莲。”她不信任地望着他。
陆沧已经习惯了,给她披上狐裘,牵着她往外走去:“天下攘攘,皆为利往,各人为各人的前路着想,是理所当然的。你想杀我没有错,徐太守出卖你也没错,我设局捉你更没错。我若是你,当面跟徐四公子好好地说话,让徐家心存愧疚,欠我一个人情,这样岂不比结仇好?”
叶濯灵硬声道:“我讨厌你牵着我。松开。”
“人情如流水,随局势迁转,若是刻舟求剑不知变通,就是作茧自缚了。”他顺从地放开她的手,抱起摇尾巴的小狐狸,“这一点,汤圆比你懂。”
被仇人教训的感觉太过煎熬,可叶濯灵竟然找不出话反驳他。
她不得不承认搬救兵是个下下策,她以为爹爹救过徐太守,她又把证据备齐了,对方就会送来东风,可她没有仔细想过徐太守究竟是什么人。
她太自以为是了。
陆沧拎起她衣上随风飘动的垂髾逗弄汤圆,汤圆打了个喷嚏,把头埋进他的臂弯里,嚼着他喂来的小肉干。
“夫人。”他戳了一下她的后颈。
叶濯灵暴躁地打掉他的手:“不准摸我!”
……啧,脾气真大。
陆沧挑眉:“这些年岳父大人可曾旧事重提,要你和徐孟麟结娃娃亲?”
“没有。”
“那他可曾谈论过徐太守?提了一两嘴不算。”
“……没有。”
陆沧笑道:“那就是了。你爹不想跟徐太守来往,自是清楚此人不值得结交,只是他涵养好,不在小辈面前说人坏话。你怎么就偏偏挑中这个人帮忙了?”
叶濯灵愣了须臾,转头横眉怒目地瞪着他,神情乖戾又凶狠,当真如同一只被踩了尾巴的小兽:“你不配提我爹,有种去墓前叫他岳父大人!”
她越说声线越抖,眼眶也红了,努力地昂着头:“你也不配教训我,要是我们家没那么穷,我爹生前再圆滑世故一点,不向别人借那么多军饷和粮食,我哪会想到向徐太守求援?换了个人,你早就死得身败名裂了。”
“换个人也未必,两千石以下的官吏可没胆子弹劾我。要我说,夫人报仇还得亲自上阵,你可比当官的狠辣多了……”陆沧的话音戛然而止。
两行眼泪从叶濯灵的脸上滑了下来,她用袖子抹着,哭得直跺脚。
陆沧急忙左右看看,见仆从都离得远,把她一揽:“好好好,我不说了。夫人是张良再世,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都是那徐太守没眼色,坏了夫人的大好计策,没把我弄进诏狱里。要不是他,我早就给岳父大人偿命了。”
叶濯灵想骂他,可张开嘴只剩下哭了,拂开他的手,指着小狐狸迁怒道:“汤圆,吃饭不要吧唧嘴!”
看戏的汤圆惊呆了,半根小肉干叼在嘴里,不知道该不该咽。
“吃吧,你姐姐使性傍气呢。”陆沧揉它的耳朵。
走到第五进院子,叶濯灵的眼泪才止住。
午时的太阳大而明亮,晒得她脑袋发晕,她按着胀痛的太阳穴,跟陆沧来到关押犯人的地方。这里是一座普普通通的小屋,设在院子的西北角上,屋里是看守的住处,暗间有台阶通往地下,绣鞋挨到阴湿的泥沙,一股寒气幽幽地升上躯干。
地牢中有两个看守,举着油灯在前面引路,带着叶濯灵去了最里头的一间牢房。牢里阴森森的,不见天光,角落里放着一只破罐子,墙边还矗立着一架木头做的刑具,有个瘦削的身影坐在稻草上打盹儿。
门锁一开,叶濯灵和汤圆就迫不及待地冲了过去:“银莲,你没事吧?”
“姐姐!”银莲睁开眼,激动地叫出来,看到牢房外的陆沧,又泣不成声,“我没事,他们没逼问我。你和汤圆也被王爷抓了,今后要怎么办?”
陆沧让看守退下,站在牢门处俯视着抱成一团的三只狐狸:“今后她就是本王的王妃,只要她安分守己,本王不会亏待她。”
叶濯灵置若罔闻,搓了搓银莲冰凉的手,给她披上狐裘:“真的没人欺负你?你跟我说,我替你做主。”
“真的没有,王爷没让人亏待我。”银莲谨慎地回答,朝陆沧磕头。
叶濯灵松了口气,低声道:“那就好,我和他做了交易,我留下,你走。徐季鹤还来这儿打听你呢,他可着急了,我这就带你出去。”
银莲轻轻地“啊”了声,眼中闪着泪花,嘴角却露出笑纹:“他……他来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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