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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世纪的第一个春天,柿子树开花的时候,王家老宅的后院挖出了第一坛“女儿红”。酒是王文修成亲那年埋的,按乡俗,生女儿埋“女儿红”,生儿子埋“状元红”。王家生了四个儿子,本该埋“状元红”,可王义正说:“咱们王家不图状元,就图人丁兴旺。埋‘女儿红’,盼孙女。”
现在,孙女没盼来,可这酒得起了——世富要成亲了。
世富今年十九,在县城木匠铺出了师,能独立打家具了。师傅做媒,说了个城里姑娘,姓周,是周掌柜的远房侄女。姑娘十六,读过几年私塾,会写字,会算账。彩礼要了二十两银子,王家拿得出。
“爷爷,我想在城里安家。”世富说。
王义正沉默了一会儿,点头:“行。城里机会多,你又有手艺,能活。可记住,王家的根在店子上。逢年过节,得回来。”
“我知道。”
亲事定在三月十八。王家在店子上摆酒,城里也摆了几桌。周掌柜来了,带着城里的朋友。刘掌柜也来了,还送来一副红木对联。热热闹闹地办了一场。
新娘子过门第二天,给长辈敬茶。王义正接过茶碗,看着这个城里来的孙媳妇,清清秀秀的,说话有礼,心里高兴。
“世富媳妇,往后,你们在城里好好过。缺啥少啥,跟家里说。”
“谢谢爷爷。”
世富在城里租了间铺面,前面卖家具,后面住人。他手艺好,打的家具结实耐用,样式也新,生意慢慢做起来了。
可成亲三年,世富媳妇的肚子一直没动静。
起初以为是年轻,不急。可又过了两年,还是没怀上。世富带媳妇去看郎中,郎中说:“身子是寒了些,调理调理就好。”
调理了两年,喝了无数汤药,还是没消息。世富媳妇开始急了,整日以泪洗面。世富安慰她:“不急,咱们还年轻。”
可他知道,这事,急也没用。
世贵也十八了。
他在周掌柜的桐油铺学了三年,出师了。周掌柜喜欢他,想留他当二掌柜。可世贵有主意,想自己单干。
“爷爷,爹,我想在码头开个杂货铺。”他说,“码头人来人往,货物流转快。卖些针头线脑,油盐酱醋,肯定能行。”
“本钱呢?”王文修问。
“我攒了十两,周掌柜答应借我二十两。铺面我看好了,就在爹常干活的那个码头边,一年租金五两。”
王义正算了算,点头:“行,去干。可记住,做生意讲究诚信,不欺不瞒,不坑不骗。王家是手艺人出身,名声要紧。”
“我记住了,爷爷。”
铺子开起来了,叫“王家杂货”。世贵脑子活,进的货新鲜——洋火、洋油、洋胰子,都是乡下少见的稀罕物。生意不错,每月能赚三四两银子。
世贵二十岁那年,也成亲了。媳妇是周掌柜介绍的,城里裁缝家的女儿,手脚麻利,能说会道。成亲后,就帮着看铺子,做生意。
可和世富一样,成亲三年,也没孩子。
这事成了王家的一块心病。王义正背地里叹气:“难道是咱们王家,注定人丁不旺?”
王文修嘴上不说,心里也急。他在劝学所当差,知道不孝有三无后为大的道理。可这事,急不来。
世香十六岁,手艺已经小有名气。
店子上的人都说,王家这个三小子,比他伯爷不差。他砌的墙,又直又牢,砖缝勾得像画出来的。九队张家修祠堂,指名要他掌墨。
这是大活。祠堂是乾隆年间起的,二百多年了,后墙裂了道缝,眼看要倒。张家请了好几拨匠人来看,都说只能拆了重砌。可张家族长不干——祠堂是祖宗的脸面,拆了,张家就没脸了。
世香去看了,围着祠堂转了三天。第四天,他说:“能修。不用拆。”
“咋修?”
“用‘偷梁换柱’。”世香说,“在墙里头,加道暗撑,把老墙扶正。外头看,还是老墙;里头,结实了。”
“有几成把握?”
“九成。”
“那就修!”
世香带着伯爷——伯爷现在是他的副手,开始修祠堂。先在墙外搭架子,挖开墙基,露出里面的老砖。然后从内部加固,一根一根地加暗撑。这活精细,得像绣花,急不得。
修了两个月。完工那天,张家族长带着全族人来验收。他让人抬了桶水,泼在墙上。水顺着墙面流下,没有一丝渗进裂缝。
“好!”张家族长拍着世香的肩,“小子,有你爷爷当年的风范!工钱,我给你加三成!”
“谢谢族长。”
这活之后,世香在店子上彻底立住了。没人再把他当孩子看,都叫他“王师傅”。
可世香也有心病——他不说话。不是不会说,是不爱说。一天说的话,能数过来。伯爷常说:“世香这孩子,心里有本账,都记着呢,就是不说。”
他不急成亲。有媒人来提,他都摇头。王义正问他:“你想找个啥样的?”
世香想了想,说:“能过日子的。”
这话等于没说。可王义正懂。这个三孙子,太实,不会花言巧语,就想找个实实在在过日子的。
可这样的姑娘,也不好找。
只有世连,还是个半大孩子。
他今年十岁,在王家这代里最小,也最受宠。他不像哥哥们那样有明确的路——世富学木工,世贵学经商,世香学砌墙。他什么都学点,可什么都不精。
他喜欢跟世贵去码头铺子,看那些来来往往的船,看那些南来北往的客。也喜欢跟世香去工地,看一堵墙怎么从无到有。还喜欢缠着王文修,让他讲书里的故事。
“世连啊,”王义正有时会摸着他的头,“你将来想干啥?”
“我?”世连眨眨眼,“我想……我想去看看外头。汉口,上海,北京。爷爷,外头是不是很大?”
“大,很大。”王义正说,“可再大,根得在。你看那汉水,流到汉口,流到上海,流到大海。可它的源头,在咱们这儿。人也是一样,走得再远,根得在。”
世连似懂非懂。可他知道,爷爷说的对。王家的人,根在店子上。大哥二哥在城里,可逢年过节,都回来。三哥在村里,守着家。他呢,还不知道将来在哪儿,可根,一定在。
光绪三十一年(1905年),世连十二岁,去县城上新式学堂了。
走的那天,全家人都来送。世富从城里回来,给他买了新书包。世贵从铺子里拿了几支洋笔,几本洋纸。世香不说话,塞给他一包点心。秀英抹着眼泪,给他整理衣服。
“世连,”王文修说,“好好读书。王家这一代,就看你了。”
“嗯。”世连点头,背起书包,上了去县城的船。
船开了。他回头看着岸上的家人,看着店子上,看着王家老宅。心里有点慌,可也有点期待。
外头,是什么样呢?
光绪三十四年(1908年),世连十五岁,在学堂读了三年书。
他学算术,学地理,学格致,学国文。先生说他聪明,是块读书的料。可这年秋天,家里捎信来,让他回家——世连要成亲了。
亲事是王文修定的。姑娘是八队易家的,叫易秀英,十四岁。易家是种田的,老实本分。秀英读过两年私塾,认得些字,手脚勤快。
“爹,我还想读书。”世连说。
“成了亲,一样能读。”王文修说,“易家姑娘懂事,不拦着你。”
世连不说话了。他知道,这是王家的规矩——先成家,后立业。大哥二哥都成了亲,三哥还没,可也快了。他最小,可也十五了,该成亲了。
亲事办得简单。王家在店子上摆了几桌,请了亲戚邻居。世连穿着新衣服,拜堂,敬酒。新娘子蒙着盖头,看不清脸,可手很细,很软。
夜里,揭开盖头,世连才看清秀英的样子。圆脸,大眼睛,脸红红的,低着头不说话。
“你……你识字么?”世连问。
“识一些。”秀英小声说。
“读过什么书?”
“《女儿经》,《百家姓》。”
“哦。”世连不知道说什么了。两人对着坐了半晌,世连说:“睡吧。”
成了亲,世连又回学堂读书。每半月回家一次,秀英在家帮着婆婆干活。她手巧,会做衣服,会做饭。王义正和秀英(婆婆)都喜欢她。
可世连心里,总觉得缺了点什么。他说不清。学堂里那些新思想,那些新书,那些外头世界的样子,跟家里这个蒙着红盖头的姑娘,好像隔着一层什么。
可日子,就这么过了。
宣统二年(1910年),王家终于迎来了泽字辈的第一个孩子。
是世连和秀英的儿子,在店子上生的。生的时候难产,折腾了一天一夜。秀英哭喊,世连在屋外急得团团转。王义正跪在祖宗牌位前,不停地磕头。
终于,一声啼哭。
接生婆抱着孩子出来:“是个带把儿的!母子平安!”
全家人都松了口气。世连接过孩子,看着那张皱巴巴的小脸,手在抖。这是他的儿子,他和秀英的儿子。
“取名了么?”王文修问。
“按族谱,是‘泽’字辈。”王义正说,“就叫……泽福吧。泽被后世,福荫子孙。咱们王家,从这一代起,要福泽绵长。”
“泽福……”世连念着,看着怀里的儿子,“好,就叫泽福。”
洗三那天,王家在店子上摆酒。四代同堂,热闹得很。世富、世贵都从城里回来了,世香也从工地上赶回来。一大家子人,围着小泽福,这个看看,那个抱抱。
王义正坐在上首,看着这一屋子的人——儿子,孙子,曾孙。从1880年逃亡时的三个人,到现在二十多口人。
三十年。
从一无所有,到有房有地,有手艺有生意,有人丁有希望。
这条路,走得不容易。
可走出来了。
而且,还要继续走下去。
世富和世贵,虽然还没孩子,可也高兴。他们是伯伯,有了侄子了。世香还是不说话,只是看着小泽福,眼里有光。
世连抱着儿子,看着秀英。秀英躺在床上,脸色苍白,可眼睛亮着。她看着世连,看着儿子,笑了。
这个家,完整了。
酒过三巡,世贵站起来,举杯:“爷爷,爹,伯爷,今天四代同堂,是咱们王家的大喜。我敬大家一杯。愿咱们王家,人丁兴旺,手艺永传!”
“干!”
所有人都举杯。
王义正喝了酒,放下杯,看着窗外的夜色。
夜很黑,可王家的灯,亮着。
亮在这片土地上,亮在这条血脉里,亮在这门手艺中。
他知道,外头的世道,不太平。皇帝死了,新皇小,洋人凶,百姓苦。乱世,可能真要来了。
可王家不怕。
有手艺,有力气,有人丁,有根。
只要根在,风雨来了,就吹不倒。
墙倒了,能再砌。
家散了,能再聚。
只要人在,手艺在,王家就在。
他摸了摸怀里那把祖传瓦刀。刀还在,冰凉的,可握在手里,踏实。
就像这日子,虽然难,虽然苦,可握在手里,是实的。
实的,就有希望。
窗外,汉水汤汤东去。
带走了泥沙,带走了岁月,带走了三十年的风风雨雨。
可带不走王家的根。
带不走这门手艺。
带不走这盏,在黑夜里,依然亮着的灯。
(第六章 修订版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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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章预告】
第七章 变天(1911-1915)
辛亥革命爆发,大清完了,民国来了。这场千年未有之大变局,将如何改变店子上,改变王家?而王家的第四代——泽字辈的孩子们,将在这个崭新的、也是混乱的时代里,迎来怎样的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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