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小说网 > 历史军事 > 汉水砖声 > 第十七章 归乡与牢狱(1949-195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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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民国三十八年七月,泽喜回家了。

    他走到村口时,天已擦黑。店子上的高墙在暮色里像一头蹲伏的巨兽,墙上那些他亲手砌的砖石,如今爬满了藤蔓。他绕到村子西头,从后山那条小路悄悄摸下来——不敢走大路,怕被人看见。

    王家老宅的门虚掩着,透出昏黄的油灯光。泽喜在门口站了很久,手抬起又放下,像在敲一块会烫手的砖。八年了,这扇门他梦里见过无数次,如今真站在门前,反倒不敢进。

    “谁在外面?”

    是长安的声音。门开了,长安提着盏马灯,光在他憨厚的脸上跳着。他看见泽喜,眼睛瞪圆了,嘴张着,半天没出声。

    “长安。”泽喜开口,声音哑得像砂纸磨过。

    “四……四叔!”长安手里的马灯差点掉地上,他慌忙放下灯,一把将泽喜拉进屋,迅速关上门,“您……您怎么回来了?不是说去台湾了么?”

    “没去成。”泽喜说,声音压得很低,“船在江心坏了,我……我游回来的。”

    长安脸色变了:“那……那别人知道您回来了么?”

    “不知道。我天黑才进村。”

    “那就好,那就好。”长安搓着手,在堂屋里转了两圈,像热锅上的蚂蚁,“四叔,您不知道,现在外头……”

    “我知道。”泽喜打断他,“共产 党坐了天下。我在路上都听说了。”

    正说着,里屋传来世连的咳嗽声,一声接一声,像破风箱。

    “是泽喜么?”世连的声音很虚弱,可听得出来是强撑着。

    长安连忙扶着泽喜进屋。世连躺在炕上,瘦得脱了形,可眼睛还亮。秀英坐在炕沿,正给他喂药,看见泽喜,手一抖,药碗差点掉地上。

    “爹,娘。”泽喜跪在炕前。

    世连挣扎着要坐起来,长安连忙扶住。老爷子盯着泽喜看了半晌,浑浊的眼睛里慢慢涌出泪来:“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可现在这时候回来……”秀英抹着眼泪,话没说完,可意思都明白。

    “我天亮就走。”泽喜说,“去山里躲一阵,等风头过了……”

    “走?往哪儿走?”世连喘着气说,“外头都在抓国民党的人,你一个生面孔,走到哪儿都是个死。”

    “那……”

    “就在家待着。”世连说,“地窖还能藏人。白天别出来,夜里再活动。”

    长安点头:“对,对。地窖我前年修过,通风口通到后山,万一有人来查,能从那儿跑。”

    “可……”泽喜看看这个家。堂屋里,泽全抱着两岁的长林,易秀英怀里还抱着个更小的——是长安的大儿子德全,刚满一岁。一大家子人,老的老,小的小。

    “没什么可是。”世连说,“你是王家人,就是死,也得死在家里。”

    这话说得重,可泽喜听懂了。他重重磕了个头:“儿子不孝,给家里添麻烦了。”

    “一家人,说什么麻烦。”秀英擦擦眼泪,起身去灶屋,“我去热点饭,你吃了,赶紧下地窖。”

    地窖在灶屋底下,入口藏在水缸后头。

    长安移开水缸,掀开木板,一股霉味冲上来。他先下去,点了油灯,泽喜跟着下去。地窖不大,也就丈许见方,堆了些粮食杂物,角落里铺了张草席,一床薄被。

    “委屈四叔了。”长安说,“白天就在这儿待着,夜里我给您送饭。要是听见上头有动静,千万别出来。通风口在那儿——”他指指角落一个洞口,“一直通到后山的乱石堆,我试过,能过人。”

    泽喜点点头,在草席上坐下。长安又叮嘱了几句,这才上去,把水缸挪回原位。

    地窖里一片漆黑,只有通风口透进来一点微光。泽喜躺在草席上,听着上头隐隐约约的说话声——是世连在咳嗽,是秀英在哄孩子,是长安在劈柴。

    这些声音,他八年没听到了。

    八年。从民国二十六年到三十八年,从二十五岁到三十七岁。打过日本人,守过洪山头,最后像条狗一样躲在地窖里。

    他闭上眼睛,眼泪顺着眼角流下来,渗进草席里。

    接下来的日子,泽喜过上了昼伏夜出的生活。

    白天,他在地窖里待着。长安给他找了本旧书,是《三国演义》,缺页少字的,可泽喜看得津津有味。看到关云长败走麦城,他心里一紧;看到诸葛亮星落五丈原,他长叹一声。

    夜里,等一家人都睡了,他才敢出来,在院里透透气,活动活动筋骨。有时候长安陪他说说话,说说这八年来村里的事,说说土改,说说分地,说说谁家被划了地主,谁家出了干部。

    “陈老三现在是民兵队长了。”长安说,“他家划了贫农,分了三亩好地。”

    泽喜点点头。陈老三,当年保乡队的兄弟,现在成了民兵队长。世事难料。

    “那……他知不知道我回来了?”

    “应该不知道。”长安说,“我没跟任何人说。可四叔,这村里就这么大,您能躲多久?”

    是啊,能躲多久?泽喜看着天上的月亮,月亮很圆,可被云遮了一半,朦朦胧胧的。

    躲了三个月,到底还是出事了。

    那天是腊月二十三,过小年。村里有人杀猪,请了剃头匠老李来帮忙褪猪毛。老李五十多岁,干了一辈子剃头,手艺好,话也多。褪完猪毛,主家留他吃饭,喝了点酒,话匣子就打开了。

    “你们知道不?”老李压低声音,神秘兮兮地说,“王世连家那个老四,回来了。”

    桌上人都一愣:“王泽喜?他不是去台湾了么?”

    “去个屁。”老李抿了口酒,“我前天夜里从王家后墙过,听见院里有人说话,声音像他。扒着墙头看了一眼,虽然黑,可那身形,那走路的架势,准是他没错。”

    “你看清楚了?”

    “我老李这双眼,剃了三十年头,什么人没见过?”老李拍拍胸脯,“就是他。国民党营长,王泽喜。”

    这话,第二天就传遍了全村。

    腊月二十四,天还没亮,民兵就包围了王家。

    陈老三带着人,敲开了门。长安披着衣服出来,脸色发白:“三……三哥,这么早,有事么?”

    “长安,”陈老三脸色很难看,“咱们是老兄弟,我不为难你。可这事……我也没办法。上头有命令,要抓国民党残匪。你四叔……是不是回来了?”

    长安张了张嘴,还没说话,就听见屋里世连在喊:“长安,让他们进来搜!”

    陈老三带人进了屋。屋里,世连坐在炕上,秀英站在旁边,泽全抱着长林,易秀兰搂着长春,一家人都看着他们。

    “老三,”世连说,“你是来抓泽喜的?”

    “世连叔,我……”

    “不用说了。”世连摆摆手,“泽喜是回来了,可他没作恶,就是回家看看爹娘。你们要抓,就抓吧。人在后院柴房。”

    陈老三一愣,没想到这么顺利。他带人去柴房,果然,泽喜坐在柴堆上,正在捆柴禾。

    “三哥。”泽喜站起来,拍拍手上的灰,“来了。”

    陈老三看着他,半晌,叹了口气:“四哥,对不住了。上头有命令……”

    “我懂。”泽喜说,“走吧。”

    他被带走了。临走前,回头看了家人一眼。世连闭着眼,秀英在抹泪,长安攥着拳头,泽全抱着长林,长林在哭。

    “爹,娘,保重。”他说。

    泽喜被关进了县里的看守所。

    审讯,交代,认罪,审讯他的干部很严厉,拍桌子瞪眼,说他“隐瞒历史,抗拒改造”。

    “王泽喜,你以为躲起来就没事了?告诉你,天网恢恢,疏而不漏!你是国民党营长,是反革命分子,必须接受人民的审判!”

    泽喜低着头,一句话不说。说什么呢?说他是被剃头匠举报的?说他在自家地窖里躲了三个月?说了,只会让家里更难。

    判决很快下来了:有期徒刑十年,押送沙洋农场劳动改造。

    宣判那天,长安来了,带着秀英蒸的馒头,还有一包咸菜。

    “四叔,”长安隔着铁栏杆,把东西递进去,“家里都好。爹的病稳住了,娘身体还行。长春会叫太爷爷了。您……您在里面,好好改造,早点出来。”

    泽喜接过馒头,还热着。他掰了一块,塞进嘴里。馒头是苞米面的,粗,可香。

    “长安,”他说,“我这一去,不知道几年。家里,就靠你了。你是老大,得撑着。”

    “我知道。”长安眼圈红了,“四叔,您放心。我一定照顾好家里。”

    “还有,”泽喜压低声音,“我的事,别让孩子们知道。就说……就说我出远门了,要几年才回来。”

    “哎。”

    探视时间到了。长安走了。泽喜看着他消失在走廊尽头,心里那点牵挂,像根线,越拉越长,可不断。

    不断就好。不断,就有念想。

    沙洋农场在江汉平原,是劳改农场。

    这里关着几千犯人,有土匪,有特务,有旧军官,有地主。每天天不亮就起床,下地干活。种水稻,种棉花,挖沟,修渠。

    泽喜被分到建筑队,还是砌墙。这次砌的不是碉堡,是农场的房子,是仓库,是围墙。

    队长姓张,是个老红军,五十多岁,脸上有疤,是打仗时留下的。他看泽喜手艺好,问他:“你这手艺,跟谁学的?”

    “家传的。”泽喜说。

    “砌过什么?”

    “砌过保命的墙,也砌过要命的墙。”

    张队长看了他一眼,没说话。后来干活时,常来找他,看他砌墙,有时还递根烟。

    “老王,”有次休息时,张队长说,“你这手艺,可惜了。要是早些年跟着我们干,能砌多少老百姓的房子。”

    泽喜没接话,只是抽烟。烟是劣质烟,呛人。

    “不过现在也不晚。”张队长说,“好好改造,重新做人。新中国需要建设,需要手艺。你这双手,还能为人民服务。”

    为人民服务。这词,泽喜在识字班学过。可怎么服务?他一个劳改犯,还能为人民服务?

    “张队长,”他问,“我这样的人,还能出去么?”

    “能。”张队长很肯定,“只要真心改造,好好劳动,就能出去。共产 党说话算话。”

    泽喜看着自己的手。手上全是茧,是握枪握的,是握瓦刀握的。这双手,杀过人,也救过人。现在,在砌墙,砌农场的墙。

    那就好好砌吧。砌一堵,能让人安生过日子的墙。

    日子一天天过去。

    泽喜在农场表现好,第三年就当了小组长,管着十几个人砌墙。他砌的墙,又直又结实,验收总是优等。张队长夸他,说他有“工匠精神”。

    “老王,”有次张队长说,“你这手艺,出去后能当个建筑工人,给社会主义建设添砖加瓦。”

    泽喜笑笑,没说话。出去?十年刑期,这才三年。早着呢。

    可他没想到,转机来得比他想的快。

    一九五三年,朝鲜停战了。

    农场开了大会,场长讲话,说新中国站起来了,说劳改政策有调整,表现好的,可以减刑。

    泽喜心里一动。可他没敢多想。他是“历史反革命”,十年刑期,能减多少?

    可这年秋天,张队长找他。

    “老王,”张队长说,“你的情况,农场研究过了。你在抗战时期有功,这几年改造表现也好。农场决定,给你申报减刑。如果批准,你明年就能出去了。”

    泽喜愣了。明年?一九五四年?

    “真……真的?”

    “真的。”张队长拍拍他的肩,“老王,好好干。出去后,用你的手艺,为新中国建设出力。”

    泽喜眼圈红了。他点点头,说不出话。

    一九五四年春,减刑批下来了:从十年减到七年。

    泽喜算着日子,七年,从一九五一年算起,到一九五八年就能出去了。还有四年。

    四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可有了盼头,日子就好过了。

    他更加卖力地干活,砌墙,教徒弟,学文化。农场办了扫盲班,他报名了,学认字,学写字。他给家里写信,写得很短:“爹娘安好,我在这里很好,好好改造,勿念。”

    回信是长安写的,字歪歪扭扭,可意思明白:“家里都好,德全上学了,又添了个弟弟,叫建军。爹的病时好时坏,娘让您放心。”

    泽喜把信折好,揣在怀里。晚上睡觉时,摸一摸,心里踏实。

    踏实了,就有劲儿。

    有劲儿,就能熬。

    熬到出去那天,回家,砌墙,过日子。

    他想。

    (第十七章 修订版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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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下章预告】

    第十八章 归来(1958-1961)

    泽喜减刑出狱,回到店子上。可七年时间,村里已经变了样。他将如何面对新的生活?而王家第五代正在成长——长安的第三个儿子建国已经出生,而在一九六一年,第四个孩子,也是第一个女儿即将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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