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戏是唱不下去了。那把好嗓子,像是旷野里无人听见的风,再亮,也吹不开眼前实实在在的铜墙铁壁。***把周琴师给的《戏考》用油布仔细包好,塞在房梁的缝隙里,和那包木匠工具作伴。人又沉静下去,白天在生产队闷头干活,晚上就着油灯,翻一本从弟弟王建国那里借来的破旧《农村实用珠算》。噼里啪啦,他拨弄着一把竹框方珠的老算盘,那是他从大队仓库的废品堆里捡来的。这年秋天,店子上大队的会计陈老三犯了难。他老了,眼花了,账本上密密麻麻的数字像一群蠕动的黑蚂蚁,看得他头晕眼花。秋收分配,工分核算,往来账目,千头万绪。有一笔账,怎么算都对不上,差了七块三毛五分钱。这可不是小数目,对不上,社员们要闹,上面来查也交代不过去。
他正焦头烂额,噼里啪啦的算盘声从隔壁仓库传来,清脆,利落,带着一种奇特的节奏感。陈老三心里一动,循声过去,看见***蹲在仓库角落,就着高窗透进来的天光,手指在算盘上飞舞,嘴里念念有词,正在算什么。
“建军,你这是算啥呢?”
***抬起头,见是陈老三,忙站起来:“陈叔。没算啥,练着玩。”
“练着玩?”陈老三凑过去,看着他摊在地上的本子,上面是密密麻麻的数字,工分、口粮、柴草,分门别类,竟然列得清清楚楚。“你懂这个?”
“瞎琢磨。以前在劝学堂,先生教过一点。”
陈老三像抓住救命稻草,一把拉住他:“走走走,帮叔个忙,看看这笔账,死活对不上!”
***被拉到大队部,按在陈老三那张磨得发亮的旧条凳上。陈老三把一堆账本、单据推到他面前。***没急着动算盘,先把那些单据按时间、按类别,一张张理清,铺开。然后,他拿起那把边缘已经被手指磨出凹痕的算盘,深吸一口气,手指悬在算盘上方。
接着,噼里啪啦的声音便响了起来。
那不是杂乱无章的噪音,而是有章法的、疾徐有致的“乐章”。大拇指与食指、中指默契配合,上珠下珠翻飞,进位、退位、清盘,行云流水,毫无滞。他眼睛盯着单据,手指在算盘上跳跃,几乎不用看算珠。阳光照在他专注的侧脸上,鼻尖渗出细密的汗珠。
陈老三看呆了。他当了几十年会计,没见过这么打算盘的。快,而且准。更让他惊讶的是,***不只是在“算”,他似乎能在脑子里瞬间把那些枯燥的数字,转化成粮食、柴禾、工分,转化成一家家一户户具体的生计。
不到半个时辰,***停手,指着账本上一处:“陈叔,这儿错了。八月十五,给五保户王婆发的三斤菜油,您记成工分折算,应该走大队福利支出。折过来,正好差七块三毛五。”
陈老三戴上老花镜,翻出那张发油的字据存根,又看了看自己当初的记账,一拍大腿:“哎呀!可不是嘛!瞧我这老眼昏花的!”
他长舒一口气,看着***,像看一件宝贝:“建军,跟叔学会计吧!这活计,不累人,风吹不着雨淋不着,还能给队里、给乡亲们办点实在事!”
***心里那潭死水,又微微动了一下。会计,打算盘,管账。这似乎和政治、和成分、和那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离得远些。这是一门技术,一门手艺,和木工、唱戏一样,凭本事吃饭。
“俺……能学吗?队上……”他有些犹豫。
“能学!咋不能学?”陈老三拍着胸脯,“又不占编制,就是给我打个下手,帮帮忙!咱这是为集体服务,谁还能说个不字?”
就这样,***又拿起了算盘。
这次,师傅是陈老三。陈老三是老会计,账目门清,规矩大。他教***的第一课,不是算盘,是“心”。
“会计会计,心里得有杆秤,眼里得揉不得沙。”陈老三指着账本,“这一笔一划,记的是数,也是人心。多记一分,社员吃亏;少记一笔,集体受损。咱这行,手要稳,心要正,睡得着觉。”
他教***看账本,看单据,看各种条条框框的规定。工分怎么记,口粮怎么分,余粮款怎么算,公积金、公益金怎么提留。他拿出自己几十年攒下的一本本泛黄的工作笔记,上面蝇头小楷,记满了各种疑难账目的处理方法,还有他自己总结的口诀、要领。
***学得如饥似渴。这比木工的榫卯、比唱戏的板眼,似乎更对他此刻的胃口。数字是冰冷的,但冰冷之下,是社员们一年的汗水,是一家老小的口粮,是实实在在的生活。他喜欢这种清晰、确定的感觉,一是一,二是二,加减乘除,自有规矩。
他给自己定下规矩:每天练算盘不少于两个时辰。陈老三那把红木算盘他不敢动,就用自己捡来的那把竹算盘。珠子是方的,拨起来涩,声音也闷。他就用砂纸,一遍遍打磨算珠,直到每一颗都圆润光滑。他在算盘框上刻下细密的刻度,练习盲打。从简单的加减,到复杂的乘除,再到飞归、留头乘、掉尾除这些老式算法。
夜深人静,油灯下,他手指翻飞。算盘珠子碰撞的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像急雨敲打瓦檐。易秀兰起夜,听见这声音,会叹口气,给他披件衣裳。王长安蹲在门口抽烟,听着那连绵不绝的噼啪声,火光在黑暗里一明一灭。
陈老三倾囊相授。 他教***看账目的“眼力”,哪些票据可能有猫腻,哪些账目容易出纰漏。他教***打算盘的“手法”,如何省力,如何快捷,如何复核。他甚至教***写那种老式账簿要求的工整小楷,字要小,要匀,要清楚,不能涂改。
“账本是给人看的,更是给时间看的。”陈老三说,“十年后,二十年后,有人翻出这账本,每一笔都得明明白白,对得起良心。”
***学的,不止是“术”,更是陈老三身上那种老派账房先生的“道”——严谨、细致、一丝不苟,对经手的每一个数字负责。
几个月下来,***成了陈老三离不开的帮手。 队里年终决算,那么繁琐的账目,他协助陈老三,算得又快又准,分毫不差。社员来对工分、查账目,他解释得条理清晰,让人心服口服。陈老三逢人便夸:“建军这小子,脑子就是活络,是干这行的料!比他叔我强!”
***脸上,也渐渐有了点笑模样。他似乎找到了一条缝隙,一条可以让他稍稍透口气、证明自己“有用”的缝隙。大队部的算盘声,成了他新的寄托。那把破旧的竹算盘,被他拨弄得珠圆玉润,泛着温润的光泽。
1965年春,陈老三觉得自己年纪实在大了,眼花得厉害,打算向大队支部推荐***接自己的班。 他在支部会上,把***夸成了一朵花:“这孩子,正直,细心,账算得清楚,为社员办事公道。是咱贫下中农的好后代!我以我这把老骨头担保,他当会计,出不了错!”
支部会上烟雾缭绕。大队长抽着烟袋,半晌没说话。治保主任咳了一声,慢悠悠开口:“老陈,建军这娃是不错,我也知道。可他家那情况……他四爷爷王泽喜,那是历史反革命,被政府镇压的。这会计是管钱管账的重要位置,政治上必须绝对可靠。让这样家庭出身的人来干,万一出点差错,谁担得起这个责任?”
“一码归一码!”陈老三急了,“建军家是贫农!他爹是正经庄稼人!他四爷爷是他四爷爷,都隔了房头了!再说了,建军这大半年,表现咋样,大伙儿都看得见!”
“表现是表现,成分是成分。”大队长终于敲了敲烟袋锅,一锤定音,“老陈,你的心意我们明白。可政策是红线,不能碰。***可以用,继续给你帮忙,但正式会计,不行。这事,没得商量。”
会散了。陈老三蹲在门口,闷头抽了半晌旱烟,才佝偻着背,走回大队部。***正在那里,把最后几笔账目誊写到新账簿上,字迹工整清秀。
“建军啊……”陈老三张了张嘴,话堵在喉咙里。
***抬起头,看着陈老三的脸色,心里已经明白了七八分。他放下笔,轻轻合上账本,笑了笑,那笑容很淡,很平静:“陈叔,没事。不让干,俺就不干了。这大半年,谢谢您教俺。”
他把那把自己用了大半年、磨得光滑圆润的竹算盘,轻轻推到陈老三面前。“这个,还给您。”
“你留着,你留着用……”陈老三连忙推辞。
“不用了。”***说,声音很轻,“以后……大概也用不上了。”
他走出大队部。春光正好,大队部门前的杨树已经绿意葱茏。他站在阳光下,却觉得有点冷。木匠的门关了,唱戏的路断了,如今,这把看似最稳妥、最凭技术的算盘,也没能为他拨开一条哪怕最窄的通道。
原来,有些墙,是无形的。有些线,是刻在血液里的。任凭你手艺再精,算盘拨得再响,也跨不过去,算不清楚。
他慢慢走回家。路上遇到几个社员,热情地跟他打招呼:“建军,账算完啦?”“建军,多亏你,今年分粮清楚多了!”
他笑着点头,应付着。心里却一片空茫。
回到家,他看见墙上贴着的月份牌。1965年,春天。他二十一岁了。学木工,学唱戏,学会计。三次尝试,三次碰壁。每一次,他都以为抓住了一点光,可那光,总是很快熄灭,留给他更深的黑暗和刺骨的寒意。
他还能学什么?他还能往哪里去?
灶屋里,易秀兰正在准备晚饭,炊烟袅袅升起。院子里,弟弟妹妹们在玩耍。平凡,安稳,甚至有点沉闷的生活,像水一样在他周围流淌。
可他像一块格格不入的石头,沉在水底,看不见光,也喘不过气。
(第五章 《算盘》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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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章预告】
下一节:《瓦上霜》(1965年夏-1966年春)
学艺之路接连受挫,***在病中与自家漏雨的屋顶对峙。那把尘封的祖传瓦刀,似乎正发出无声的召唤。这一次,他选择的,会是另一条绝路,还是一条被所有人遗忘的、通往“安身”的古老途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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