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讷凌晨三点,讷河县公安局技术科的窗户被寒风拍得阵阵闷响。屋外碎雪斜飞,室内白炽灯惨白的光线下,密码专家老张眼里的血丝像蛛网般密布。他把一叠用红蓝两色笔迹标注得密密麻麻的纸张推到陈建国面前,指尖因过度用力而微微颤抖,指甲缝里还嵌着铅笔灰。“陈队,这三天我们几乎没合眼。”老张的声音沙哑得像砂纸磨过铁皮,“贾**那本笔记本,每一页都被我们用放大镜过了至少五遍。现在可以确定,这根本不是普通的记账本——这是一套完整的‘审判档案’,用的是他自创的‘审判码’。”
陈建国没接话,只是缓缓拿起那叠破译对照表。纸张边缘已经起毛,老张的字迹工整得近乎刻板,每一个歪扭的符号旁都标注着至少三种可能的释义,最终确定的用红笔圈了起来。陈建国一眼就看到了那个高频出现的斜钩加圆点——老张标注着“贪,指被高薪工作诱骗者,共19例”。他的手指在纸面上停顿了一下,十九个人,十九条命,就因为相信了报纸角落里那些“月薪三百,包吃住”的招工广告。
“这个交叉曲线代表‘色’。”老张凑过来,指着第二页,“被徐丽霞引诱的男性受害者,目前能确认的有八人。但最奇怪的是这个——”他的手指移到一个画着铜钱轮廓的符号上,旁边标注着“疑,出现2次,特征不明”。
陈建国从烟盒里磕出最后一支烟,没点,只是捏在指间反复揉搓:“‘疑’是什么意思?怀疑?疑心?”
“暂时不知道。”老张摘下眼镜,用力揉着鼻梁,“这两个标注‘疑’的符号,出现在笔记本中间偏后的位置,前后都没有其他受害者的记录。更奇怪的是,”他重新戴上眼镜,翻开笔记本的影印件,指着一处细节,“你看这个符号的笔迹压力。”
陈建国俯身细看。在放大影印下,那些线条的细微差别变得明显——“贪”和“色”的符号,笔迹粗重,墨水渗透纸背,透着一种近乎狂热的笃定。而那两个“疑”符号,线条却轻飘颤抖,墨迹浅淡,像是执笔人在极度犹豫或恐惧中写下的。
“还有这个。”老张翻到最后一页,指着角落里那个几乎被忽略的图案——一个歪扭的工厂轮廓,旁边标着“7-3”,“这个位置很隐蔽,写在装订线的阴影里,不迎着光根本看不到。而且你看这数字的写法。”
陈建国眯起眼睛。“7”的起笔有个不自然的顿挫,像写了一半突然停笔,墨点在那里晕开一小团。“3”的收笔则拖得很长,几乎划出纸外。
“他在害怕。”陈建国突然说。
老张一愣:“什么?”
“写这个的时候,贾**在害怕。”陈建国直起身,终于点燃了那支烟,青灰色的烟雾在灯光下缓缓升腾,“一个杀了四十多人都不眨眼的恶魔,在记录某个东西时感到了恐惧。那个‘疑’,还有这个工厂标记,一定触及了他真正害怕的东西。”
话音刚落,法医老周猛地推门进来,带进一股裹挟着雪粒的寒风。他白大褂的下摆沾满了泥泞的雪沫,手里紧紧攥着一个牛皮纸档案袋,指节因用力而发白。
“陈队!”老周的声音带着罕见的激动,“地窖最里层那具无名男尸——就是左手有明显陈旧性骨折的那具——指甲缝里的检材出结果了!”
他把档案袋“啪”地拍在桌上,抽出里面的检测报告。纸张还带着打印机的余温,老周的手指直接戳向最关键的那行数据:“从指甲缝里提取的皮肤组织,DNA检测结果,和地窖那把不锈钢菜刀上的陌生指纹完全匹配!但这不是李秀华的DNA——我们调取了他1988年因盗窃入狱时的存档样本,做了三次比对,全部排除!”
陈建国手里的烟停在半空。审讯室里那把菜刀是他三天前亲手从砖缝里抠出来的。刀刃上那个豁口很特别,不是砍骨头造成的崩缺,而像是刻意在某种坚硬金属上反复敲击形成的楔形缺损。当时技术科在刀柄上提取到三组指纹:贾**的、徐丽霞的,还有一组模糊的、只有四根指印的陌生指纹——缺少小拇指的完整压痕。
“小拇指有残疾?”陈建国当时问过。
老周摇头:“不像残疾。那组指纹的第四指末端有轻微拖擦痕迹,更像是戴了半截手套,或者手指上缠了什么东西。”
现在,这组指纹的主人找到了,却不是他们以为的李秀华。陈建国缓缓把烟按灭在早已堆成小山的烟灰缸里,烟蒂与积灰接触时发出细微的“嘶”声。
“第五个人。”他声音很轻,像是在自言自语,但技术科里安静得能听到暖气管道里的流水声,每个字都清晰得刺耳,“除了贾**、徐丽霞、李秀华、孙成,还有第五个同伙。或者说……”他抬眼看向老周,“曾经的同伙。”
老周深吸一口气:“从尸体腐败程度判断,死亡时间大约在10月20日前后,也就是我们展开大规模搜查前一周。死因是锐器刺穿肝脏导致的内出血,凶器很可能就是那把菜刀——创口形态和刀刃宽度基本吻合。但奇怪的是,”他翻到尸检报告的下一页,“死者胃内容物检测出了高浓度的镇静类药物成分,氯丙嗪,剂量足以让一个成年男性在半小时内丧失行动能力。”
“先下药,再杀人。”陈建国重新点燃一支烟,这次吸得很深,烟雾从鼻腔缓缓溢出,“不是激情杀人,是有预谋的清除。这个周浩,”他顿了顿,“我们姑且先这么叫他——他知道的太多了,或者他失去了利用价值,所以贾**要灭口。”
“可为什么尸体在地窖里?”老张突然插话,“按照贾**一贯的手法,尸体要么埋在后院,要么扔进地窖。可这个周浩既然是被‘清除’的,为什么还要和其他受害者放在一起?这不符合贾**的仪式感——他把地窖当作‘审判庭’,只有被他‘审判’的受害者才有资格进去。”
陈建国的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一下,两下,三下。敲到第七下时,他突然停住了。
“因为周浩不是受害者。”他抬起头,眼睛里闪过一种老张和老周都很熟悉的光芒——那是陈建国进入推理状态时的眼神,锐利得像手术刀,“他是‘叛徒’。对贾**来说,背叛比贪婪、好色更不可饶恕。所以他要让周浩躺在地窖里,和那些被他‘审判’的人一起腐烂。这是另一种形式的‘审判’。”
技术科里陷入短暂的沉默,只有窗外风声呜咽。
“立刻提审徐丽霞。”陈建国抓起椅背上的警用棉大衣,“我要知道这个周浩到底是谁,怎么死的,最重要的是——”他一边系扣子一边往外走,“他死前在替贾**做什么‘买卖’。”
审讯室的白炽灯是今年新换的,亮得让人无所遁形。徐丽霞缩在铁椅里,比起三天前又瘦了一圈,宽大的囚服像挂在衣架上一样晃荡。手铐在她细瘦的手腕上勒出深红色的印子,有些地方已经磨破了皮,渗着细小的血珠。
陈建国没急着开口。他把DNA检测报告轻轻放在桌上,推到徐丽霞面前,然后拉过椅子坐下,整个过程很慢,几乎没发出声音。他就这样静静地看着她,看着她的眼睛从茫然到聚焦,再到看清报告上那些加粗的黑体字。
“周浩。”陈建国终于开口,声音平静得像在聊天气,“左手有道从虎口延伸到手腕的刀疤,是你十七岁在齐齐哈尔火车站捅人时留下的。身高一米八一,右腿轻微跛行,是1985年在监狱里被人打断的。1990年3月刑满释放,4月就到讷河投奔贾**。我说得对吗?”
徐丽霞的肩膀开始发抖。不是那种剧烈的颤抖,而是肌肉无法控制的细微痉挛,从肩膀传到手臂,再传到被铐住的双手。她的手开始无意识地绞着囚服下摆,布料在她指间皱成一团。
“我问你话。”陈建国身体前倾,手肘撑在桌面上,双手十指交叉,“除了贾**、李秀华、孙成,还有谁?这个周浩,是你们一伙的,还是也是‘货’?”
“他……他……”徐丽霞的嘴唇哆嗦着,眼泪毫无预兆地滚下来,砸在冰冷的铁桌上,溅开细小的水花,“他是贾哥在监狱里认识的……去年春天出来的,没地方去,就来投奔贾哥……”
“做什么?”
“联系、联系买家……”徐丽霞的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贾哥说……说他有门路……”
陈建国心里一紧,但脸上不动声色:“什么买家?买什么?”
徐丽霞猛地抬头,眼睛里充满血丝和一种近乎疯狂的恐惧:“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贾哥从来不让我碰这些,他只让我……让我去车站拉人……”她又开始哭,这次是压抑的抽泣,肩膀一耸一耸的,“周浩来了以后,贾哥就经常和他关在里屋说话,一说就是半天。有时候……有时候能听见他们在吵架……”
“吵什么?”
“钱……分钱的事……”徐丽霞用铐着的手背抹了把脸,手铐链子哗啦作响,“上个月,有天晚上我听见周浩在喊,说什么‘风险太大’‘要加钱’,贾哥就吼他,说‘你以为你是什么东西’。后来……后来就听见周浩惨叫……”
她停住了,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桌子某处,瞳孔放大,像是又看见了那个场景。
“后来呢?”陈建国的声音很轻,像怕惊动什么。
“后来就没声了。”徐丽霞喃喃道,“第二天,贾哥让我去地窖搬东西,我……我看见周浩躺在最里面,身上盖着塑料布,地上全是血。贾哥就在旁边站着,手里拿着那把菜刀,刀尖还在滴血……”她突然抓住自己的头发,手指深深插进发根,“他说,看清楚了,这就是不听话的下场。”
审讯室里只剩下徐丽霞压抑的哭泣声和暖气片滋滋的流水声。陈建国静静地看着她,大脑在飞速运转。徐丽霞的恐惧是真实的,但她的叙述里有个明显的断裂——如果周浩只是负责联系普通“买家”(无论买卖的是什么),贾**不至于用如此残忍的方式“清除”他。除非周浩触碰到了更核心的东西,或者,他想退出。
“尸体呢?”陈建国问,“周浩的尸体,后来怎么处理的?”
徐丽霞的眼神开始躲闪,这是她撒谎时的惯性动作:“扔、扔地窖里了……贾哥让我把他和其他人摆在一起……”
“你撒谎。”陈建国的声音依然平静,但每个字都像冰锥,“地窖里十三具尸体,每一具我们都编号、拍照、提取了DNA。没有一具符合‘身高一米八一,左手有刀疤,右腿跛行’的特征。徐丽霞,”他身体前倾,目光如刀,“周浩的尸体到底在哪?”
徐丽霞的呼吸骤然急促,胸口剧烈起伏。她的手指又开始绞衣服,这次绞得那么用力,指节都泛白了。陈建国不催她,就这么等着。审讯室里的挂钟秒针一格一格地跳,跳了整整二十七下。
“农、农机厂……”徐丽霞终于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贾哥在郊区的废弃农机厂……有个秘密地窖……周浩的尸体……在那里……”
“为什么移尸?”
“因为……因为……”徐丽霞的眼泪又涌出来,但这次是绝望的眼泪,“因为周浩身上有东西……不能让人发现的东西……”
“什么东西?”
“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她几乎是在尖叫,“贾哥把那东西从周浩身上拿走的时候,是用黑布包着的,我看不见!他就说……说这要是被公安找到,所有人都得死!”
陈建国猛地站起来,椅子腿在水泥地上刮出刺耳的锐响。他抓起对讲机:“小李,通知二队三队,立刻集合!去红星农机厂!”
雪下得更大了。吉普车在积了薄雪的路上打滑,陈建国紧握车门上方的扶手,眼睛死死盯着前方被车灯照出一片惨白的世界。副驾驶座上的小李抱着对讲机,不断重复着坐标和指令。车厢里弥漫着一种紧绷的寂静,只有引擎的轰鸣和轮胎压过积雪的咯吱声。
红星农机厂的轮廓在雪幕中渐渐浮现。那是一片建于六十年代的苏式厂房,红砖墙早已斑驳,大部分窗户都没有玻璃,像一只只空洞的眼眶。厂区大门锈死了,民警用液压钳剪开锁链时,铁门发出的**声在空旷的雪地里传得很远。
“分三组,一组搜查主厂房,二组搜办公楼,三组跟我去后院。”陈建国拉紧大衣领子,手电筒的光柱刺破黑暗,“注意安全,发现任何异常立即报告,不要单独行动。”
雪已经积了半尺厚,踩下去发出沉闷的噗噗声。陈建国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后院走,手电光扫过残破的砖墙、倒塌的烟囱、半埋在雪中的废弃机器。风卷着雪粒子抽打在脸上,像细小的刀片。他忽然停下脚步,手电光定格在后院角落——那里有一片积雪的形态不对劲。
周围的雪都是自然堆积的平滑弧度,唯独那一块,大约两米见方的区域,积雪表面凹陷下去,边缘还有人为拍打的痕迹,像是有人试图把雪抹平,但新雪和老雪的接缝处仍然能看出色差。
“这里。”陈建国蹲下身,戴着手套的手拂开表层的雪。下面的雪更实,冻得发硬。他用力扒了几下,露出了颜色异常的土层——那是新翻过的土,虽然冻住了,但和周围常年板结的老土完全不同。
“小李,拿铁锹!”
七八个民警围过来,铁锹、镐头交替落下。冻土很难挖,一镐下去只能崩起拳头大的土块。挖了半米深时,铁锹碰到了硬物——不是石头,是木板。
陈建国跳下土坑,用手刨开浮土。一块厚重的松木木板露了出来,边缘已经腐朽,但中间部分很新,钉着崭新的铁钉。他用力撬开一角,一股混合着福尔马林、血腥和某种说不出的甜腥味的冷气扑面而来,呛得人想吐。
“手电!”
七八道光柱同时照进洞口。下面是个大约四米见方的地窖,深度在三米左右。借着光线,能看到地窖底部整整齐齐躺着十具用透明塑料布包裹的尸体,像超市里码放的商品。塑料布下透出模糊的人形,有些还能看见苍白的脸。
但更让人脊背发凉的是地窖里的陈设——靠墙立着两个锈迹斑斑的铁制手术推车,推车上散落着止血钳、手术刀、镊子,全都沾着黑褐色的污渍。推车旁放着两个大号保温箱,盖子虚掩着,里面冒出白色的冷气。地窖角落里堆着十几个玻璃罐,泡在福尔马林里的器官在昏暗光线下泛着诡异的苍白。
“陈队……”小李的声音在发抖。
陈建国没说话,顺着简易木梯往下爬。梯子吱呀作响,每一阶都像是随时会断裂。下到地窖底部,那股气味更浓了,浓到几乎有了质感,粘在鼻腔和喉咙里。他走到最近的一具尸体旁,蹲下身。
塑料布裹得很严实,用黄胶带缠了一圈又一圈。陈建国抽出匕首,小心地划开胶带。塑料布掀开的瞬间,小李在手电光后倒吸了一口凉气。
是个中年男人,赤身裸体,左胸有一道Y形切口,从肩膀开到胸骨,再向下延伸到腹部——标准的尸检切口,但缝合手法极其粗糙,用的是粗棉线,针脚歪歪扭扭。更触目惊心的是,胸腔是空的。肋骨被暴力剪断,胸腔里空空如也,心脏、肺叶、肝脏……全都不见了。
“器官……”小李的喉结滚动了一下,“他们在摘器官。”
陈建国没应声,走到下一具尸体旁。同样的塑料布,同样的切口,同样的空腔。他一具一具检查过去,十具尸体,全部被摘除了内脏。有的是心脏,有的是肾脏,有的是肝脏,没有一具是完整的。
走到第七具时,他停住了。这具尸体左手虎口到手腕有一道明显的陈旧性刀疤,右腿有陈旧性骨折愈合的畸形——是周浩。和地窖里那具“无名尸”不同,这具周浩的尸体保存得相对完好,死亡时间应该在两周左右。他的胸口也有Y形切口,但……
陈建国凑近细看。周浩胸腔里的器官并没有被完全摘除,心脏还在,但心脏上插着一把匕首——正是地窖里发现的那把不锈钢菜刀。刀身几乎全部没入心脏,只留下刀柄在外,刀柄上缠着布条,布条已经浸透了黑褐色的血。
“灭口,还要再加一道保险。”陈建国喃喃自语。他戴上取证手套,小心翼翼地握住刀柄。刀插得很深,他用了点力气才拔出来。刀尖离开心脏时,发出轻微的“噗”声,一些黑红色的血沫从伤口涌出。
就在刀完全拔出的瞬间,陈建国注意到刀身上刻着东西——不是花纹,是字。很小,很浅,用某种尖锐的金属工具刻上去的,不迎着光根本看不清。
他举起手电,让光线垂直照在刀身上。那是两个歪歪扭扭的汉字,刻在靠近刀柄的位置:“账本”。
“账本?”老周接过那把菜刀,在无影灯下仔细端详,“这刻痕很新,刀具边缘没有锈迹渗入,应该是近期刻上去的。工具应该是缝衣针或者别针之类的细金属。”
陈建国站在法医室的解剖台旁,看着老周用棉签小心翼翼清理刀身上的污渍。“能判断是谁刻的吗?”
“从刻痕的深度和走势看,不是专业人士干的。”老周用放大镜观察着笔画转折处,“下刀犹豫,线条发抖,刻到一半还改过方向。你看这个‘账’字的‘贝’字旁,最后一笔明显是后来补上去的,和前面的笔画不连贯。像是……在很紧张的情况下,摸索着刻的。”
“是周浩。”陈建国突然说,“临死前,或者被注射氯丙嗪之后,趁还有一点意识,用身上能找到的尖锐物刻下了这两个字。他知道自己活不成了,所以留下线索。”
“可‘账本’是什么意思?”老周放下放大镜,“贾**的笔记本我们已经拿到了,里面全是那些鬼画符。”
陈建国没立刻回答。他走到窗边,天已经蒙蒙亮了,雪暂时停了,铅灰色的云层低垂,压得人喘不过气。他脑子里在飞速拼接着碎片:徐丽霞说的“周浩负责联系销路”、尸体上被摘除的器官、保温箱、手术器械、刻在凶器上的“账本”……
“贾**的笔记本是‘审判档案’。”他转身,语速加快,“记录的是他如何‘审判’那些受害者,为什么‘审判’他们。但这个‘账本’——”他指着那把菜刀,“是另一本账。一本记录器官买卖的账。买家、卖家、时间、地点、价格、经手人……这才是真正能要他们命的东西。”
法医室的门被猛地推开,小李气喘吁吁地冲进来,手里捏着一张传真纸:“陈队!杭州……杭州那边回电了!”
陈建国接过传真。纸是温的,刚从传真机里吐出来不久。上面是杭州公安局刑侦支队的回复,字迹因为传真有些模糊,但关键信息很清楚:
“关于你方查询的‘王建国’:王建国,男,48岁,杭州人,1989年5月刑满释放。曾因倒卖计划外医疗物资被判刑四年。出狱后注册‘华东医疗器械贸易公司’,经营范围包括:医疗器械、医用耗材、保健用品。公司注册地址:杭州市西湖区文三路××号。经查,该公司1990年至1991年间,有多次向黑龙江、吉林、内蒙古等地医院销售‘医用冷藏设备’的记录。另,1991年10月5日,王建国曾乘火车前往齐齐哈尔,10月12日返杭。车票为软卧,车厢号:7厢3号下铺。”
车厢号:7厢3号。
陈建国的瞳孔骤然收缩。他猛地从大衣内袋掏出那本笔记本的影印件,翻到最后一页。那个歪歪扭扭的工厂轮廓旁,标着的数字正是“7-3”。
“不是工厂位置。”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在发颤,“是车厢号。贾**在记录和王建国的会面地点——1991年10月5日,从杭州开往齐齐哈尔的列车上,7号车厢3号下铺。那是王建国的铺位。”
法医室里一片死寂。老周和小李都盯着那张传真纸,盯着那行“7厢3号下铺”,又看看笔记本上“7-3”的标记,脸色一点点变白。
“王建国打着医疗器械贸易的幌子,在全国各地跑,联系需要器官移植的病人和黑市医生。”陈建国的语速越来越快,像在把脑子里纷乱的线索强行拧成一股绳,“贾**负责‘供货’——杀害那些流动人口,摘取他们的器官。周浩是中间人,负责物流、交接、收钱。但周浩后来害怕了,或者想分更多的钱,或者想退出,所以贾**杀了他灭口。可周浩临死前,在凶器上刻下了‘账本’两个字,因为他知道,只有找到那本真正的买卖账本,才能把王建国这条线也挖出来。”
“可账本在哪?”小李问,“贾**家、农机厂的地窖,我们都搜遍了……”
“不,还有地方没搜。”陈建国抓起大衣往外走,“周浩的尸体是在农机厂地窖发现的,但他是10月20日左右死的。而10月5日,王建国来东北,和周浩见过面。如果周浩那时候就已经在留后手,他不可能把账本藏在贾**知道的地方。他会藏在一个只有自己知道,但又可能在死后被公安发现的地方——”
他突然停住脚步,转头看向小李:“周浩的随身物品呢?他被抓时身上有什么?”
小李一愣,随即冲回办公室,两分钟后抱回来一个纸箱:“在这儿!贾**、徐丽霞、李秀华、孙成,还有地窖里那具‘无名尸’——现在确认是周浩了——他们的随身物品都在这。技术科已经检查过一遍,没发现异常。”
陈建国把纸箱里的东西倒在桌上。周浩的物品很少:一件破旧的军大衣,一条磨得起球的毛线围巾,一双劳保手套,一包“大前门”香烟,半盒火柴,一个铝制水壶,还有——一个黑色人造革的票夹。
票夹很旧,边角都磨白了。陈建国打开票夹,里面夹着几张过期的粮票、一张模糊的黑白照片(是个抱着孩子的女人,背后写着“1987年春”),还有两张火车票票根。一张是1990年4月从齐齐哈尔到讷河的,另一张是……
1991年10月5日,杭州至齐齐哈尔,7车厢3号下铺。
票根的背面,用圆珠笔写了一行小字,字迹潦草得几乎难以辨认:“老地方,三点,带本子。”
“本子……”陈建国翻来覆去检查那张票根,对着光看,逆着光看,用手指摩挲纸面。票根是硬卡纸,很普通,但……
他忽然停下来,用指甲小心地抠票根边缘。一层很薄的卡纸翘了起来——这是张双层票根,中间有夹层。他屏住呼吸,用镊子轻轻掀开上层,露出了夹在中间的一张纸。
不是普通的纸,是那种很薄很韧的描图纸,半透明,折叠成邮票大小。陈建国小心地展开。纸上是密密麻麻的手写记录,字小得像蚂蚁,但排列得很整齐:
“9月12日,浙A-李,肾,6.8万,已付3,欠3.8”
“9月25日,吉B-王,肝,8.2万,全结”
“10月5日,浙A-张,心,12万,预付5,货到结清(急)”
“10月18日,黑C-赵,角膜一对,4万,未付(赊)”
每一行记录后面,还有个用红笔打的勾或叉。陈建国数了数,从1990年5月到1991年10月,一共二十七条。每条都有编号、器官类型、价格、付款状态。最后的合计栏写着:“总计:¥1,874,000(壹佰捌拾柒万肆仟圆整)”
一百八十七万。
1991年的一百八十七万。
陈建国捏着那张纸的手指关节发白。他知道黑市器官买卖暴利,但没想到暴利到这个程度。一条人命,摘干净了,拆开了卖,能值七八万,相当于一个普通工人三十年的工资。而贾**这伙人,在一年半的时间里,经手了至少二十七条人命——这还只是有记录的。
“这个王建国……”小李的声音在发抖,“他在杭州开公司做掩护,用卖医疗器械的名义在全国跑,联系病人,谈价格,安排手术。贾**在东北杀人取货,周浩负责运输和交接。一条完整的黑产链。”
“不止。”陈建国把那张纸小心地装进证物袋,“你看这个‘浙A-李’,‘浙A-张’——这是车牌编号的格式。他们用这个来代指客户。浙A是杭州,吉B是吉林,黑C是黑龙江……这个网络不止跨省,可能遍布全国。”
他抬起头,眼睛里布满血丝,但眼神亮得吓人:“李秀华临死前说‘别找了,找不到的’。他不是说周浩的尸体找不到,是说这本账找不到,说这个网络的核心人物找不到。他怕了,他知道这个网有多大,背后的人有多狠,所以他选择自杀。自杀前那句话,是警告,也是绝望。”
电话就在这时候响了。铃声在凌晨空荡的办公室里显得格外刺耳。陈建国接起来,是局长从省厅打来的。
“建国,公安部批了。”局长的声音透过电话线传来,带着长途电话特有的杂音,“成立‘11·3’特大系列杀人案跨省专案组,你任组长,黑龙江、浙江、吉林、内蒙古四省公安机关配合。公安部特派员明天就到。这个案子,必须一查到底。”
“明白。”陈建国说。
“还有,”局长的声音顿了顿,“浙江那边传来消息,王建国昨天出境了,去的香港。理由是‘商务考察’,但香港那边有消息说,他订了三天后飞泰国的机票。”
“他想跑。”
“跑不了。”局长的声音斩钉截铁,“公安部已经协调边检和民航,他只要敢从泰国飞第三国,立即控制。但我们现在需要证据——确凿的、能把他和贾**的器官买卖网络钉死的证据。你手里的东西,够吗?”
陈建国看着证物袋里那张密密麻麻的记账纸,又看看那把刻着“账本”二字的菜刀。
“够。”他说,“而且不止够钉死他一个人。”
挂掉电话,陈建国走回办公室。天已经大亮了,雪又开始下,大片大片的雪花扑在玻璃窗上,很快积了薄薄一层。他站在窗前,看着窗外被雪覆盖的讷河县城,这个安静得有些沉闷的北方小城,地下却埋着如此血腥的秘密。
小李推门进来,端着一碗还冒着热气的粥,两个馒头,一碟咸菜。“陈队,吃点东西吧,你从昨天中午就没吃。”
陈建国摇摇头,从怀里掏出烟,点了一支。烟雾在冰冷的空气中缓缓上升,模糊了窗玻璃上他自己的倒影。
“李秀华自杀前,看守所的监控调出来了吗?”
“调出来了。”小李放下粥,从公文包里掏出一盘录像带,“昨天半夜送到的,我还没看。”
办公室里有台松下录像机,是去年破获一起走私案时缴获的,一直放在这里当摆设。陈建国把带子塞进去,按下播放键。
黑白雪花点后,画面出现了。是看守所监室的监控,角度从斜上方拍摄,能看见整个监室。李秀华缩在角落的铺位上,背对着摄像头,一动不动。时间显示是11月2日凌晨1点47分。
他就这样一动不动地躺了将近一个小时。凌晨2点38分,他突然坐起来,在铺位上摸索着什么。因为背对镜头,看不清具体动作。半分钟后,他躺回原处,双手叠放在腹部,姿势很平静。
又过了十分钟,2点48分,他的身体开始轻微抽搐。先是腿,然后是手臂,最后是整个上半身都在抖。他侧过身,面对墙壁,肩膀一耸一耸的,像是在哭,又像是在忍受剧痛。这个状态持续了大约三分钟。
2点51分,他突然坐起来,转身面对摄像头。
陈建国按下了暂停键。
画面定格在李秀华的脸上。那是一张濒死之人的脸,惨白,扭曲,眼睛里充满血丝,但眼神很清醒,清醒得可怕。他的嘴唇在动,像是在说什么。陈建国把音量调到最大,能听见极其微弱的、气若游丝的声音:
“别……别找了……找、找不到的……”
然后他抬起手,手指在胸口画了个奇怪的图案——先是一个圈,然后从圈里引出一条线,指向斜下方。画完,手指无力地垂下。2点52分,他向后倒去,重重摔在铺位上,不再动弹。
陈建国把画面倒回去,定格在他画图案的那几秒。一遍,两遍,三遍。他死死盯着屏幕上那只手指的轨迹,脑子里有什么东西在咔哒作响,像是生锈的齿轮突然咬合了。
那不是乱画。
那是一个符号。一个他见过的符号。
他冲回办公桌,在堆成山的卷宗和材料里疯狂翻找,纸张哗啦啦散落一地。终于,他找到了——老张破译的“审判码”对照表。他一把抓过来,手指在那些歪歪扭扭的符号上飞速移动,最后停在其中一个上。
一个斜钩,从圆圈里引出来,指向斜下方。
老张用红笔在旁边标注:“疑(?)出现2次,特征不明”。
李秀华临死前画的,就是这个符号。
“他不是在说‘找不到账本’……”陈建国喃喃自语,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那个符号,“他是在说,这个符号代表的人,找不到。‘疑’不是指怀疑,是指……不能被找到的人。”
“什么人不能被找到?”小李问。
陈建国没回答。他拿起笔,在笔记本上飞快地写:
“李秀华知道‘疑’符号的含义 → 他见过被标记为‘疑’的人 → 这个人身份特殊,不能暴露 → 李秀华临死前画这个符号,是在警告,还是在求救? → 他自杀,是因为知道这个人会灭口,还是因为他本身就是这个人的同谋? → 王建国的器官买卖网络,李秀华参与了多少? → 如果参与了,他为什么自杀?如果不参与,他为什么会知道‘疑’符号的含义?”
问题一个接一个冒出来,像滚雪球,越滚越大。陈建国放下笔,按着突突直跳的太阳穴。破案就是这样,你以为摸到了线头,扯出来的却是整张密密麻麻的网,网上每一个结点都连着另一根线,另一张网。
窗外,雪越下越大,天地间白茫茫一片。远处教堂的钟声敲了七下,沉闷的钟声在雪幕中传得很慢,很悠长。
陈建国站起身,从墙上取下那张巨大的中国地图。地图上,讷河只是东北角一个不起眼的小点。他用红笔在这个小点上圈了个圈,然后画出一条线,延伸到杭州,又一条线,延伸到吉林,再一条,延伸到内蒙古。最后,他在这张网的中央,写下了三个字:
“王建国”
写完,他盯着那个名字看了很久,然后拿起笔,在“王建国”旁边,打了一个大大的问号。
问号后面,他用很小的字,写下了那个从笔记本上抄来的符号:一个圆圈,一条斜钩。
“疑。”他轻声念出这个字,然后划掉,在旁边重新写上:
“医?”
当天下午,公安部特派员到了。是个五十多岁的老刑侦,姓秦,从北京直接飞过来的,裹着一身寒气进了县公安局会议室。陈建国汇报了整整三个小时,从贾**笔记本的“审判码”,到地窖里的尸体,到农机厂的器官工厂,到周浩身上的账本,到王建国的出境记录,到李秀华临死前画的符号。
秦特派员一直没说话,只是抽烟,一根接一根。会议室很快烟雾弥漫。等陈建国说完,他把烟蒂按灭在烟灰缸里,问了一个问题:
“那个‘疑’符号,在笔记本上出现了两次。除了李秀华临死前指认的这一次,另一次出现在哪里?”
陈建国翻出笔记本影印件,找到那一页。那是很靠前的一页,记录时间是1990年6月。符号旁边没有标注受害者信息,只写了一个地名:“哈尔滨”,和一个数字:“150”。
“查。”秦特派员说,“哈尔滨,1990年6月,和150这个数字有关的一切。医疗记录、失踪报案、酒店住宿、火车班次——一切。”
“您怀疑……”
“我怀疑这个‘疑’指的不是一个人,而是一类人。”秦特派员又点了一支烟,烟雾后的眼睛锐利得像鹰,“一类贾**不敢杀,但不得不杀的人。或者,一类杀了会有大麻烦,但不得不处理掉的人。李秀华知道这个人是谁,所以贾**要灭他的口。但李秀华临死前画那个符号,是在告诉我们:这个人,是破案的关键。”
陈建国感觉自己后颈的汗毛竖了起来。
“还有,”秦特派员站起身,走到窗前,看着窗外纷纷扬扬的大雪,“王建国跑不了,香港那边已经布控了。但我们要做的,不只是抓一个王建国。我们要把这个网,连根拔起。从摘器官的屠夫,到运输的中间人,到联系买家的掮客,到动刀的医生,到等器官的病人——一个都别想跑。”
他转过身,看着会议室里所有人:“这个案子,会很难,会很慢,会触及很多我们想象不到的人和事。但我们必须做。因为如果我们不做,地窖里那些尸体,就永远只是‘失踪人口’名单上一个冰冷的数字。他们是谁,从哪来,为什么死,没人会在乎。”
他顿了顿,声音沉下去:
“但我们在乎。”
陈建国握紧了手里的笔。笔尖刺进掌心,轻微的刺痛让他保持清醒。他想起地窖里那些空洞的胸腔,想起周浩心脏上插着的刀,想起李秀华临死前那双清醒得可怕的眼睛。
雪还在下。这场雪从十一月开始,似乎就不打算停了。但陈建国知道,雪再大,也总有停的时候。而他们要做的,就是在雪停之前,找到那条被深深掩埋的血路。
他翻开新的一页卷宗,在第一行写下日期:“1991年11月3日”。
然后,在下面重重地写下了第一个待查项:
“‘疑’——哈尔滨,1990年6月,150。关联人:王建国?李秀华?贾**?”
写完,他合上卷宗,看着窗外。
天,又快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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