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县政府会议结束后的第三天,一个由七人组成的“云台山旅游开发前期沟通工作组”悄然抵达赵家坳。组长是县委统战部副部长周明德,五十出头,面容和善,说话时总带着三分笑意。组员包括文旅局规划科科长、宗教事务局干部、镇政府副镇长、镇旅游办主任,以及两名记录人员。阵容规格不高不低,恰好显出了“重视”与“尚在初步接触”之间的微妙分寸。
工作组没有大张旗鼓,两辆公务车停在村委小院。周明德先召集村两委开了个短会,了解基本情况,重点是村民对开发的态度分化。
“老支书,您看这事儿……”周明德递过烟,语气恳切。
村支书赵建国接过烟,却夹在耳后没点:“周部长,我实话实说。年轻人多半支持——能挣钱谁不乐意?但老一辈,特别是德胜叔他们,担心搅了李观主清静。观主对咱村有恩,去年发大水,要不是观主……”
“这个我们都知道。”周明德笑着打断,“所以工作组这不来了吗?就是要和观主好好商量,找到一个既能让道观清净,又能让乡亲们致富的两全之策。”
话虽如此,会后的私下交流却透出另一层意思。
工作组在村委安排的小食堂吃饭时,文旅局的王科长抿了口酒,对副镇长低声道:“一个道士,再能耐还能拧过大腿?县里决心很大,这是政治任务。只要把道理讲透,利害摆明,他还能真跟政府对着干?”
副镇长苦笑:“王科,您是没上去过。那道观……确实有点邪乎。进去的人,再躁的性子都会静下来。那李观主往那儿一站,明明笑着跟你说话,你却觉得他在俯视你。”
“心理作用。”宗教局的小赵插话,“宗教场所都有这种氛围营造。咱们这次去,就是要破除这种神秘化——当然,对外宣传时还是要保留‘神秘感’,这是卖点嘛。”
众人哄笑。
周明德没笑,他放下筷子:“还是要尊重。明天上山,态度要诚恳,方案要细致。我们的底线是开发必须推进,但方法可以灵活。”
翌日晨,工作组一行踏上上山的石板路。
路比想象的难走。融雪后的泥泞尚未干透,混杂着游客丢弃的垃圾,空气中弥漫着浑浊的气味。越往上,人流越密,各种口音的喧哗声交织成恼人的背景音。
“这卫生状况……必须整治。”镇旅游办主任皱眉记录。
行至半山,他们遇到了第一拨下山的游客——几个大学生模样的年轻人,正兴奋地讨论着:
“那棵树真的神了!我摸了下树干,感觉手心发热!”
“井水也甜,我装了一瓶带回去给我妈。”
“就是人太多了,那道长根本不理人,就远远看了一眼,我手机差点拿不稳……”
周明德脚步微顿。
工作组终于抵达山门前时,已是上午九点半。
眼前的景象让所有人沉默了片刻。
古柏苍翠如巨伞撑开,树冠在晨光中流淌着近乎玉质的绿意。道观青瓦斑驳,墙体爬满苔痕,却自有一股沉静庄严。最奇的是院中人流——明明挤了不下百人,却诡异地保持着某种低分贝的“安静”,连孩童哭闹声都似被什么无形之物过滤了,只剩压抑的窃窃私语。
周明德深吸一口气,率先跨进山门。
一步之隔,如入异境。
喧嚣如潮水般退去,某种温润宁静的气息包裹全身。不是气温变化,而是一种……精神层面的清凉。他下意识挺直了腰背,整理了一下衣襟。
工作组其他成员紧随其后,个个面露惊异。
“这……”王科长张了张嘴,没说出话。
李牧尘正在古柏下,为一位老者指示上香的位置。月白色道袍在人群中格外醒目,袍上流云暗纹在晨光中若隐若现。他察觉到工作组,抬眼望来。
目光相接的刹那,周明德心头莫名一凛。
那不是寻常人的眼神。清澈却深不见底,平静无波却仿佛洞悉一切。明明对方只是平静地看着,周明德却觉得自己所有的心思盘算,都在那目光下无所遁形。
他稳了稳心神,露出职业化的笑容,带着工作组走上前去。
主殿东侧有间小小的客堂,平日不对外开放。今日破例,李牧尘引工作组入内落座。
房间狭小,陈设简陋:一张八仙桌,几把旧木椅,墙角堆着几卷经文。李牧尘亲自为众人斟茶,茶是山间野茶,水是灵井活水,清香沁人心脾。
“福生无量天尊。”李牧尘在主位坐下,声音平和,“诸位居士远来辛苦,不知所为何事?”
周明德轻咳一声,示意记录员开始记录,随即展开准备好的说辞:“李观主,我们是县里派来的工作组,专程来拜访您,主要是就云台山、特别是清风观未来的发展,听听您的意见。”
他语速不快,措辞斟酌:“首先,我代表县委县政府,对观主扎根深山、服务乡邻表示敬意。您救治村民、维护道观的事迹,我们都有所耳闻,深受感动。”
客套过后,话锋转入正题。
“最近呢,清风观因为独特的自然人文景观,在社会上引起了广泛关注,游客自发前来,这是好事,说明咱们这里确实有吸引力。但随之也带来一些问题——交通拥堵、安全隐患、环境卫生,这些您可能比我们更清楚。”
李牧尘静静听着,手指轻抚茶盏,未发一言。
周明德继续:“所以县里经过研究,认为有必要进行科学规划、有序开发。我们初步设想,是以清风观为核心,打造云台山生态文化旅游区。这不是要商业化道观,恰恰相反,是要更好地保护它。”
他示意王科长展开规划草图。
图上线条规整:从山脚到观前拟建生态步道,设三处观景平台;赵家坳规划为旅游服务村,统一管理农家乐;道观周边划出五十米核心保护区,限制人流;远期甚至规划了索道方案。
“这样一来,”周明德语气诚恳,“既解决了当前乱象,又能提升游客体验。对道观而言,环境会更清净——我们会严格控制每日入观人数,设立预约制。对您个人,我们也有考虑……”
他顿了顿,抛出条件:“景区管委会拟设‘文化顾问’一职,由您担任,享受副科级待遇。道观修缮由景区专项资金负责,香火收入按比例分成。您看,这是双赢。”
客堂内一片安静。
工作组众人看向李牧尘,等待回应。
李牧尘放下茶盏,抬眼看向周明德,目光平静如古井:“周部长,诸位居士的好意,贫道心领。”
他语气不疾不徐:“然清风观乃清修道场,非游览之所。自古道法自然,贵在清净。如今游人如织,已扰了山中清静,若再大兴土木、设卡售票,便是本末倒置。”
周明德笑容微僵:“观主,时代在发展。道观也需要与时俱进,服务社会嘛。”
“道法自有其道。”李牧尘摇头,“贫道在此修行,一不为名,二不为利。所求者,不过一方清净,几缕道缘。如今游人自发前来,只要守观规、存敬畏,贫道并不阻拦。但若将道场化为景点,将清修变为表演,恕难从命。”
宗教局的小赵忍不住插话:“李观主,道观是宗教活动场所,其管理使用应符合国家法规和宗教政策。适当开发,也是对道教文化的弘扬。”
李牧尘看了他一眼,目光依旧平静,却让小赵莫名心悸,后半句话咽了回去。
“道法传承,在经在行,不在喧嚣。”李牧尘缓缓道,“若真心向道,山高路远亦会来寻;若只为猎奇,纵使门庭若市,亦与道无涉。”
话至此,已无转圜余地。
周明德脸上的笑容彻底消失。他沉默片刻,换上了公事公办的语气:“李观主,您的想法我们理解了。但云台山开发是县里的重大决策,涉及整片区域的脱贫致富、产业升级。我们尊重您的个人意愿,但也希望您能理解大局。”
他站起身,语气转硬:“我们会将您的意见带回去,向领导汇报。但在正式决定下达前,还望观主配合我们的工作,不要有过激言行。毕竟,道观的健康发展,也需要政府支持,您说是不是?”
这话已带上了敲打的意味。
李牧尘也站起身,月白道袍如流水般垂落,衬得他身姿越发挺拔。他迎上周明德的目光,声音依旧平和,却多了一丝不容置疑的穿透力:
“清风观在此百年,以清静为基,以道法为根。贫道修行,顺天应人,不违本心。若诸位居士执意要将这清修道场,变为喧嚣名利场……”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工作组众人:“那便各行其道,各安天命罢。”
话落,他微微颔首:“茶凉了,恕不远送。”
工作组是沉默着下山的。
走到半山腰,王科长终于忍不住:“太狂妄了!一个道士,真把自己当神仙了?”
周明德没说话,他脸色阴沉,心里却在反复回味刚才的对视。那种被彻底看透的感觉,那种无形的压迫……这绝不是普通道士能有的气场。
回到村委,他立刻拨通了县长的电话。
“县长,沟通不顺利。对方态度坚决,拒绝任何形式的开发合作。”他斟酌着词句,“不过……这位李观主,确实有些不寻常。我建议,下一步行动要更慎重。”
电话那头沉默片刻,传来县长的声音:“我知道了。按原计划推进,该走的程序走完。一个道士,还能翻了天?”
电话挂断。
周明德握着发烫的手机,望向窗外云雾缭绕的山巅。
道观在云雾中若隐若现,仿佛一座悬浮的仙宫。
他忽然想起临别时李牧尘那句“各行其道,各安天命”,心头莫名地,打了个寒颤。
山风穿堂而过,带着初春的料峭。
工作组的小会议还在继续,争论着下一步是施压还是怀柔。
而山巅道观内,李牧尘已回到古柏下,继续为一位远道而来的老妇人解签。
签文曰:云遮雾障路难行,守得云开见月明。
老妇人忧心忡忡:“道长,这签……”
李牧尘微笑:“老人家,心安即是归处。雾总会散,月终会明。”
他抬眼望向山下,目光穿透云雾,仿佛看见了那些正在筹划、算计、布局的人们。
道袍在风中轻扬,流云暗纹如水波荡漾。
山下的喧嚣,山上的宁静。
庙堂的算计,山野的无言。
这盘棋,才刚刚落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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