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魂体在阳光下显得愈发透明。陈书仪——或者说,陈书仪的残魂——似乎还不适应这久违的光明。她下意识地想要躲进阴影,却又忍不住贪婪地感受着阳光的温度。
“先离开这里。”李牧尘道,“这里阳气太重,对你魂魄有损。”
他看向林文渊:“林居士,可否安排一个清净的房间?”
林文渊看着那飘浮在半空的透明身影,喉结滚动了一下,才艰难点头:“可、可以。静园……静园有间客房,平时没人住。”
“要阴凉些的。”李牧尘补充,“最好不朝阳。”
“那就地下室边上那间。”林文渊想了想,“那间屋子以前是储藏室,后来改成了客房,但一直没用过。朝北,终年不见阳光。”
“甚好。”
回静园的路上,气氛诡异而沉默。
林文渊开着车,副驾驶坐着李牧尘,后排是赵晓雯和李诗雨。而陈书仪的魂体,则飘在车顶——不是她愿意这样,而是她发现自己无法进入车内,似乎有什么无形的屏障阻挡着她。
“观主,她……”林文渊从后视镜看了一眼车顶。
“魂体无法穿越大宗金属。”李牧尘解释,“汽车外壳是金属,形成了天然屏障。不过无妨,她跟得上。”
确实,陈书仪的魂体一直飘在车顶,速度与车保持一致。偶尔有路人抬头,也只能看见一片模糊的光影,以为是阳光折射的错觉。
半小时后,车驶入静园。
陈书仪随众人飘进院子,看到这栋精致的中式宅邸,魂体微微震动。
“这里……很漂亮。”她轻声说。
“是我舅舅家。”李诗雨小声解释,“小雨……就是你附身的那女孩,住在这里。”
听到“附身”二字,陈书仪的魂体黯淡了几分。
“对不起。”她低下头,“我不是故意的……那支笔,那支笔里封着我的怨念。那女孩玩笔仙时,我的怨念被唤醒,就……就缠上了她。”
“我知道。”李牧尘点头,“所以现在要解决这件事。”
他看向林文渊:“那间客房准备好了吗?”
“准备好了。”
客房确实阴凉。
房间大约二十平米,朝北,窗户被厚重的窗帘遮得严严实实。家具很简单:一张单人床,一个衣柜,一张书桌,一把椅子。房间角落里点着一盏小夜灯,发出微弱的光。
陈书仪飘进房间,魂体似乎稳定了一些。
“这里……很舒服。”她落在书桌旁的椅子上——虽然并未真正坐下,但姿势是坐着的。
李牧尘从怀中取出雷击木,放在房间中央的地面上。
木屑表面泛起淡淡的紫光,形成一个无形的结界,将房间笼罩其中。这既是为了保护陈书仪的魂体不被阳气侵蚀,也是为了隔绝她的阴气,避免影响宅子里的人。
“你可以在这里暂时休养。”李牧尘道,“我会尽快查明陈世儒的下落。”
陈书仪点头,目光落在书桌上——那里摆着一本现代的书,是林文渊平时看的《明清小说研究》。
她伸手想去碰,手指却穿透了书页。
魂体微微一颤。
“我……已经碰不到东西了。”她苦笑。
“时间久了,魂体虚弱。”李牧尘道,“等怨念化解,往生之后,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陈书仪沉默了。
往生。
这两个字,对她来说太过遥远。九十多年来,她被困在井底,以为那就是永恒。从没想过,自己还有离开的一天,还有……往生的一天。
“观主,”她忽然问,“那个女孩……小雨,她怎么样了?”
“被你的怨念侵蚀,神智不清。”李牧尘如实道,“不过我已用符箓暂时镇压,还能撑两天。”
陈书仪的魂体剧烈波动起来。
“我……我对不起她。”她的声音哽咽,“我真的不是故意的……我只是……只是太想有人能听见我了……”
“我知道。”李牧尘的声音温和了些,“所以,你要配合我,尽快化解怨念,还她平安。”
“我该怎么做?”
“等。”
“等?”
“等林教授查到陈世儒的下落。”李牧尘道,“你的怨念根源在他身上,只有了结这段因果,你才能真正解脱。”
陈书仪沉默了。
她看向窗外——虽然窗帘紧闭,但她的目光仿佛能穿透一切,看向九十多年前的那个秋天。
下午,林文渊在书房里忙碌。
作为历史教授,他有人脉,有资源,要查一个民国时期的教员,虽然困难,但并非不可能。
他先联系了省档案馆的朋友,调阅民国教育系统的档案。又联系了地方史志办公室,查找地方志中关于省立第一女子中学的记录。甚至还通过学校的退休教师协会,打听有没有老一辈的教师还记得陈世儒这个人。
线索一点点汇聚。
傍晚时分,终于有了突破。
“查到了!”林文渊拿着几张打印纸,匆匆走进客房。
李牧尘正在给陈书仪讲这些年世界的变化——从抗战到建国,从改革开放到新世纪。陈书仪听得很认真,虽然很多概念她无法理解,但能感受到这个世界的巨大变迁。
“陈世儒,字子谦,生于光绪二十八年(1902年),原籍浙江绍兴。”林文渊念着档案上的记录,“民国十五年(1926年)毕业于国立北京大学国文系,同年受聘于省立第一女子中学,任国文教员。”
“民国二十六年(1937年)秋,因‘个人原因’辞职离校。档案记载,离职后返乡。”
“之后呢?”李牧尘问。
“之后就断了。”林文渊翻到下一页,“我托绍兴的朋友查了地方志,陈世儒返乡后,确实在家乡生活过一段时间。但抗战爆发后,绍兴沦陷,他就不知所踪了。”
“不知所踪?”
“嗯。有几种说法:一说他去了重庆,在国民政府里谋了个小官职;一说他去了香港,经商去了;还有一种说法……”林文渊顿了顿,“说他回了老家后,精神失常,在一个雨夜投河自尽了。”
听到“投河自尽”四个字,陈书仪的魂体猛地一震。
“不……”她喃喃,“他不会的……他不是那种会自杀的人……”
“哪种说法更可信?”李牧尘问。
“不好说。”林文渊摇头,“民国档案本就混乱,战乱期间很多人下落不明。不过……”
他抽出最后一张纸:“我找到了一个可能的线索。”
纸上是一个地址:
“杭州市西湖区,南山公墓,丙区7排12号。”
“这是?”
“一个墓。”林文渊道,“墓碑上刻的名字是‘陈公世儒之墓’。立碑人是‘不孝子陈明远’,立碑时间是1985年。”
陈书仪飘过来,看着那张纸。
虽然她不认识简体字,但“陈世儒”三个字,还是认得的。
“他……死了?”她轻声问。
“如果这个墓是真的,那他至少在1985年之前就去世了。”林文渊道,“算起来,他如果活到1985年,应该是83岁。”
“1985年……”陈书仪喃喃,“我困在井底的时候,他已经死了……”
她忽然笑了。
笑得很苦。
“九十多年,我困在井底九十多年。而他……早就死了,早就入土为安了。”
魂体的黑气又开始翻涌。
李牧尘抬手,一道真元打入雷击木。紫光暴涨,将陈书仪的魂体笼罩,平复她的怨念。
“冷静。”他沉声道,“就算他死了,因果还在。他的后代还在,他的坟墓还在。”
他看向林文渊:“这个陈明远,能查到吗?”
“正在查。”林文渊道,“杭州的朋友说,陈明远可能是杭州本地的一个商人,做建材生意的。具体信息还要等。”
“尽快。”李牧尘道,“时间不多了。”
深夜,静园陷入沉睡。
李牧尘没有回房休息,而是坐在客房里,陪着陈书仪。
魂体不需要睡眠,她就这样飘在房间里,时而看看窗外,时而看看李牧尘,眼神迷茫而哀伤。
“观主,”她忽然开口,“你说……他临死前,可曾想起过我?”
李牧尘沉默片刻:“不知道。”
“我想……应该没有吧。”陈书仪自嘲地笑,“对他来说,我不过是年轻时的一桩风流韵事,一个麻烦,一个需要处理掉的‘问题’。”
“也许。”
“可是……”她的声音低了下去,“可是对我来说,他就是全部啊。”
她看向李牧尘,魂体的眼睛里有泪水凝聚——虽然是魂泪,但依然晶莹。
“我十六岁入学,第一堂国文课,他就站在讲台上,讲《诗经》。‘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他的声音那么好听,像山间的清泉。”
“他送我的书,他给我写的诗,他说要娶我的承诺……那些都是假的吗?”
李牧尘没有回答。
有些问题,没有答案。
“后来我才知道,”陈书仪继续说,“他要娶校长的女儿。校长能帮他升迁,能给他前程。而我……我只是一个普通商人的女儿,给不了他什么。”
“所以他就选择了抛弃你。”李牧尘道。
“不止是抛弃。”陈书仪的魂体颤抖起来,“他把我关在地下室,不让我见人。后来……后来他让人把我带走,扔进井里。他说,这样‘干净’。”
“干净?”李牧尘皱眉。
“是啊,干净。”陈书仪惨笑,“我死了,就没人知道他和我的事了。他可以清清白白地娶校长的女儿,可以平步青云,可以有一个‘完美’的人生。”
她顿了顿,声音轻得像羽毛:
“可是我的孩子呢?我的孩子还没出世,就跟着我一起死了。他连这个世界都没见过……”
魂体怀中的婴儿光团,似乎感应到母亲的悲伤,微微闪烁。
李牧尘看着那光团,心中微叹。
未出世的婴灵,是最难超度的。因为它们没有记忆,没有意识,只有最纯粹的对“生”的渴望。这份渴望,会化作最深的执念,与母亲的怨念纠缠在一起。
“陈书仪,”他缓缓道,“等找到陈世儒的墓,你想做什么?”
魂体沉默了很久。
“我想……问他一个问题。”
“什么问题?”
“我想问他,”陈书仪抬起头,魂体的眼神变得清明而坚定,“当年把我推下井的时候,他有没有想过,井底有多冷?有没有想过,一个十七岁的女孩,在黑暗中慢慢死去,是什么感觉?”
“还有,”她看向怀中的光团,“有没有想过,这个未出世的孩子,本该叫他一声‘父亲’?”
她的声音很平静,但平静之下,是九十多年积压的痛楚。
李牧尘点头:“好。等查到确切消息,我带你去。”
“谢谢。”陈书仪深深一躬。
窗外,夜色正浓。
远处传来隐约的钟声——是静园附近寺庙的晚钟。
陈书仪听着钟声,魂体渐渐平静下来。
“观主,”她轻声道,“你知道吗?在井底的时候,我最怕的不是黑暗,不是寒冷,而是……寂静。那种死一样的寂静,能让人发疯。”
“所以我一直说话,一直回忆,一直想着那些美好的事。我怕我忘了,怕我连自己是谁都忘了。”
“但现在……”她看向李牧尘,“现在有人听我说话了。真好。”
李牧尘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坐着。
房间里,只有雷击木发出的微弱紫光,和魂体飘浮时带起的细微气流声。
一夜无话。
但有些话,不需要说出口。
有些伤痛,需要被听见。
有些冤屈,需要被昭雪。
而这,正是李牧尘在此的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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