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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天来了,在汴州运河两岸,看不到一望无际的金黄麦田,反倒是绿中带白的地块到处都是,那是种植草棉的棉田。经过多年推广,大家都认识到了草棉的好处。单亩的收成换为财帛,要远远高于种麦子。在高度商品化的汴州,有外地不断输入的粮食,本地人压根就不想种麦子,逐步转为种植草棉。
汴梁城及郊外,还有日渐完善的棉纺工坊,从棉被到棉布,应有尽有。这些棉被与棉布,通过运河销往全国,特别是南方,已经形成了一个新的支柱产业。
骑在马上,眺望着远处的棉田,方重勇脸上露出一丝笑容。商品经济,社会大分工,全国统一的大市场,这些事情,古人或许并不能意识到对于社会发展有什么好处。
但是当他们习惯于这样的便捷之后,再返回到过往的小农经济,就会觉得异常难受。
棉纺代替绢纺,极大提高了布匹的产量。而布匹在蒸汽时代之前,可以算作是一种大家都认可的货币。近代工业的发端是从矿业开始的,然而它的高速发展,却又是从纺织业开始的。
棉布代替丝绸,是历史的发展趋势,也是让更多的人冬天不被冻死。
嗯,形势一片大好!
“官家,要不要今日在郭桥歇一天再走?”
一旁的大聪明在一旁低声问道。他看到方重勇骑马驻足不去,有点担忧行程。毕竟,此番出征河西的中军已经在前面了,方重勇和他的幕僚团队还在郭桥大营没动身。
“在河西种草棉,一定可以丰收。”
方重勇没有回答大聪明,而是不知为何,说了一句听起来“莫名其妙”的话。
正在这时,一队骑兵匆匆忙忙而来,他们之中,还围着一个被五花大绑的人。只看那红中带黑的面庞,就知道必定是吐蕃人无疑。
“官家,有个吐蕃人拦路,他自称是吐蕃赞普的使者,我们在他身上搜出了一封信。还有一件装在木盒子里的礼物。”
领头的一位银枪孝节军营主对方重勇抱拳行了一礼,随即将怀中揣着的信递给对方。方重勇不疑有他,随手拆开信,只见上面是用梵文所书,鬼画符一般的他一个字都不认识。
顿时感觉有点尴尬。
达扎路恭是吐蕃国内出了名的“大唐通”,精通汉学。只不过,吐蕃赞普笃信佛教,而且还是天竺那边的佛教,书信都是用梵文所写。
“官家,听闻大相国寺住持精通梵文,卑职这就跑一趟去叫他来此翻译。”
大聪明连忙禀告道。
“不必,用梵文书写之求保密而已,贫僧益喜旺波,曾经在天竺修习佛法,是懂一点汉话的。
梵文亦是不在话下。”
那位被五花大绑的吐蕃人用字正腔圆的汉话,对方重勇解释道。
不过方重勇还是让大聪明去了。
“松绑。”
方重勇轻轻抬手,身边亲兵就上前将那位吐蕃僧侣身上的绳子解开了。
屏退左右之后,他看向益喜旺波说道:“有什么话,你可以直接说了。”
如果是达扎路恭派人来,方重勇压根聊都懒得聊,不过那位未曾谋面的吐蕃赞普派人来,似乎可以听听对方要说什么。
“官家,方有德没有告诉过您,您母亲是谁么?”
益喜旺波面色平静询问道。
嗯?
一听这话,方重勇心中便有一种不好的预感。
“你该不会是想说,本官的母亲是吐蕃人吧?”
方重勇一脸古怪问道,如果是,那也太抽象了。
“不,您母亲是金城公主。名义上,您是当今吐蕃赞普的兄弟。”
益喜旺波面色平静说道。
这下,轮到方重勇不淡定了。
“就算你说的是真,如果本官没有弄错,赤松德赞,应该是纳囊氏的子嗣,与金城公主又有什么关系?怎么就跟本官称兄道弟了呢?”
方重勇反问道。
“所以说,是异父异母的兄弟,您是金城公主之子,但赞普是纳囊氏之子,过继在金城公主名下。”
益喜旺波耐心解释道。
听起来,逻辑上似乎……没有什么硬伤。
方重勇陷入沉思之中,半天都没说话。经历过这么多事情,一个人是不是在说谎,他还是能看出来的。
“当年,李旦驾崩,皇位落到李隆基手中。
于是这位新君,派你父方有德入吐蕃,与金城公主接洽,这才有了你。其间种种,贫僧并不知情。但赤祖徳赞不在金城公主所居住的汤沐之地确是可以肯定。
年幼时你便在吐蕃长大,直到多年后,金城公主病故,皇甫惟明出使吐蕃吊丧,并将你带回了大唐。
这件事乃是贫僧亲眼所见,亲身经历的。
你出生后几岁,赤祖德赞便将赤松德赞过继到了金城公主名下。
所以贫僧说官家与赞普是异父异母的兄弟,不算离谱。”
呃,方重勇被这番话给绕晕了,很久之后才理解了其中的关节。
他是金城公主的亲生子嗣,而赤松德赞,则是金城公主的继子。方有德是他亲爹,而上一任赞普赤祖德赞,当了他几年的干爹。
有点乱,但回想起方有德对自己的态度,方重勇好像明白了什么。
如果是这样,那个便宜爹,对自己这个便宜儿子如此一般冷淡态度,似乎也说得过去了。
“好吧,这个先放在一边不提,如今两国交兵,赤松德赞找我做什么呢?”
方重勇疑惑问道。
赤松德赞该不会认为有这么一层不能见光的关系,他就会放过达扎路恭。放弃和吐蕃之间的斗争吧?
如果是那样,这位吐蕃赞普也太幼稚了。
“官家,贫僧按你们这边的话说,算是吐蕃的国师,笃信佛教。
赞普亦是笃信佛教,与达扎路恭信奉的苯教不同,与那一位的主张亦是不同。
赞普希望与官家交好,两国息兵,亦是希望除掉达扎路恭。
有共同的目标,我们可以联手。”
益喜旺波还是那副淡定模样,很明显是见过很多大世面的。
“嗯,有点意思。”
方重勇微微点头,不置可否说道。
吐蕃国内,佛教与苯教之争,已经呈现白热化的趋势。此番达扎路恭攻取河西,便是有意为苯教站台,以军功获得政治优势。
而进攻关中不利,再加上大量吐蕃小贵族阵亡,导致吐蕃国内的政治平衡出现了偏斜。
信奉佛教的吐蕃贵族势力,在撺掇吐蕃赞普废掉达扎路恭,夺回兵权。所以派人来联络大唐这边的“话事人”,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
“为表诚意,赞普将最心爱的物件赠予您。”
说完,益喜旺波从马背的包袱中拿出一个盒子,打开一看,里面是一个鼓面呈现淡绿色的小鼓。正反两面斗可以敲。
“这是何物?”
方重勇疑惑问道,此物闻所未闻见所未见。表面上看做工十分粗糙,但观察细节,上面绘制了栩栩如生的佛图,有种说不出来的精巧……以及邪异。
“这是忿怒尊和持明尊在修法过程中不可或缺的法器,由两颗妙龄少女的颅鼓拼接成鼓身,纯洁少女的人皮为鼓面。
祭祀的时候,与金刚铃杵一同使用,诵经可以使灵魂得到安息。
赞普经常让僧人用此物进行祭祀,每次聆听鼓声,都会如痴如醉。”
益喜旺波脸上露出一丝向往,看向这“鼓”的眼神中都不免有些贪恋。
听到这话,方重勇顿时感觉腹部一阵阵呕吐感,如翻江倒海一般。
他压住心中的不适,对益喜旺波询问道:“赞普每次祭祀,用多少牛羊?”
“非也,与诸部会盟,要祭祀纯洁的少女,还有马,牛,羊等牲畜。平日里则不需要这些,普通的活人就行了。”
益喜旺波满不在乎的说道,似乎那些被祭祀的人,也跟马牛羊是一类的。
“以人祭祀何其残忍?”
方重勇忍不住质问益喜旺波。
没想到这位吐蕃“高僧”面露思索之色,很久之后才叹息道:“金城公主当年也是这么说的。但贫僧告诉她说,人身只是皮囊而已,贫僧将来也会将自己的人皮剥下来,做成法器,这是对佛的供奉。死亡只是灵魂去了另外的世界罢了,并无残忍之说。”
果然,世上的人太多,各种各样的都有。大家心中所想的,都是属于自己的道理,压根不会关注别人怎么看。
吐蕃国内,佛教与苯教的斗争,也无分善恶,更不是先进落后的区别。有什么样的土壤,就会开出什么样的花。
苯教的恐怖跟愚昧落后,方重勇是知道的,只是没想到吐蕃的佛教也是这德行。
人杀死一窝蚂蚁,心中当然是毫无负罪之感。或许这位赞普将农奴拿出来献祭给佛祖,也是一样的心情吧。
说不定这位赞普还认为自己很仁慈呢。
“请回吧,道不同不相为谋。”
方重勇有些厌烦的摆了摆手说道。
益喜旺波露出惊讶的神色,他有些难以置信的问道:“官家,如果与赞普联手,您可以很轻松就打败达扎路恭。甚至会有人配合您打开凉州城的城门。即便是这样,您也认为我们不该联合起来吗?”
“我不想跟活人祭祀的赞普合作,言尽于此吧。”
方重勇义正言辞说道。
“官家,达扎路恭也干过活祭的事情,我们吐蕃自有国情在此,并非为了杀人而祭祀。
吐蕃自松赞干布起,每一任赞普皆参与过活人祭祀,当年大唐天子都不嫌弃,您又在嫌弃什么?”
益喜旺波辩解道,他那古板不惊的脸上,出现了慌乱的神色。
不让达扎路恭败亡,他怎么能回逻些城对赞普复命呢?
可惜,方重勇已经懒得再搭理他了。将手中的人皮鼓还给益喜旺波,方重勇吩咐手下亲兵将对方驱赶走,完全没有留下此人商议的意思。
那封用梵文写的信,倒是被他扣下了。
一个时辰之后,大聪明带着大相国寺的那位住持,匆匆忙忙赶到了郭桥的银枪孝节军大营。只见此刻方重勇面色晴转阴,大聪明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只好行礼后退到一旁。
“大师,方便翻译一下这封信么?”
方重勇将益喜旺波送来的信递给大相国寺的住持。
“请官家放心。”
大相国寺的住持对方重勇双手合十行了一礼,接过信,毫无阻碍的读了起来。
“兄,兄长见信安好……”
住持念了一句,脑袋顿时要膨胀爆炸,好像是看到了什么了不得的东西啊!
“念啊,怎么不念了?”
方重勇瞥了这位住持一眼,示意对方继续。
这位来自大相国寺的住持,只好硬着头皮将信念完,双腿不停地颤抖。一旁的大聪明,更是面露惊骇之色。
“吐蕃赞普为了离间我大唐,故意搞出这个来,大师听明白了吗?”
念完信,方重勇看向住持询问道。
“贫僧明白,吐蕃赞普心思歹毒,居然用这样的方式给官家身上泼脏水。”
住持看了看方重勇的面色,终于放下心来。
“行了,带住持在大营住下吧。来一趟挺辛苦的,派人去给大相国寺说一声,大师随军出征,负责超度阵亡将士。”
方重勇对大聪明吩咐道。
“得令!”
大聪明对大相国寺的住持做了个请的手势,这位住持苦着脸对方重勇双手合十告辞,走路都是一走三晃的。
“唉!”
看着大营外空旷的棉田,方重勇无奈叹了口气。
当年,方有德出使吐蕃,跟金城公主激情了一阵子,只怕……是为了搞乱吐蕃!这个人,绝对做得出类似的事情来!
害怕大唐的强势,赤祖德赞不好翻脸,只好捏着鼻子认了。
不过赞普之位显然不能给一个野种,于是赤祖德赞让纳囊氏的子嗣过继过来,对外公开宣传说金城公主没有子嗣。后来皇甫惟明带着基哥的任命,出使吐蕃,赤祖德赞也是眼不见心不烦,将方重勇这个耻辱给踢走了。
或许,达扎路恭是知道这件事的,所以当初与方重勇交往的时候,有一种“你是贵族我要对你客气一些”的心思。
吐蕃贵族眼里,人有两种。一种是和他们一样可以交往的人,另一种是长得跟人一样的牲畜,与牛羊无异。
这“两种”生物虽然长得没有本质区别,但在这些人眼中却不是一个物种。此刻方重勇体会到了陈胜喊出那句“王侯将相宁有种乎”的含金量。
第二天,方重勇带着幕僚们离开了郭桥大营,前往潼关。
这一路上,他都是食不甘味,因为始终有一个问题在脑中无法散去:
一个名义上人人平等的社会,距离此刻还有多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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