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小说网 > 历史军事 > 陵江案 > 以中差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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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亥时正刻,夜色浓、雨声骤,铜铃声透过急促的门板敲击声撞碎了周敏芝的倦意。

    顾不得撑伞和招呼从人,他拉着衣摆便冲出书房。

    “吱嘎~”木门打开,一背上插着朱漆木牌烫金字、身穿短衣窄袖的汉子直接递上一封蜡竹筒,便又随着铃声又消失在茫茫雨夜之中。

    “大人,怎敢劳大人亲去查看。”悬廊小厢房门口传来了仆役的声音“我给大人撑伞……”

    “不必,你且去歇息,此间无需你伺候。”周敏芝将竹筒抱在怀中,踏着满地污泥又冲回了书房。

    “咣!”书房门关上,仆役嘟囔着“这甚紧要事,五年来都不见大人如此……”

    书房内,周敏芝打开蜡封,取出蜡丸,里面是一点蓝封面信封,内里便是阴阳封密令书写在青檀纸上:

    即日亲至陵江县复审凶案,查实小筑与西军勾连情状。若王富春为居中联络之人,须谨慎处之、即时报来……谏院已拟孙申弹劾文书,若案卷有疑则从刑狱查证之由;否则示之以弹劾文书。如何行事你可相机而行……阅后即焚。

    厢房仆役透过半开的轩窗, 只见周敏芝书房烛光突然一阵明亮,旋即烛火熄灭,周敏芝披着袍子出来后朝他自己睡觉的厢房走去,只留飘散着焦糊味的雨水泥腥之气……

    十一月四日,秋雨漫天,寒意笼罩。

    辰时正刻,潭州府提刑司孙申所在厢房,周敏芝抱拳立在堂中,孙申着绯色圆领襕袍坐于公案后,桌案、茶床上空空如也,只有孙申举着的案卷文书和案头滴着浓墨的笔。

    “敏芝啊,这案子本官已审毕,王知县的判词并无不妥啊。”孙申举着文书微笑道“验状、格目皆无差漏,凶犯供词与凶器赃物俱全,应是没甚差池。”

    “大人,下官以为判流刑三千里不妥。”周敏芝抱拳躬身,正声答道“这凶犯李大个供称,这账房于他有养育照拂之恩。若李大个是凶手,则劫杀恩主范十恶不赦之罪,当判斩刑。”

    “此只是凶犯一面之词,他二人并非血亲,且这凶犯父母俱在、妻儿两全, 何来恩主只说?”孙申放下判词,手肘压在文书上撑着身子道“除此之外并无其他词证啊。”

    “大人明鉴,此验状供词尚缺这账房之妻证词。”周敏芝直起身来上前半步“若真如凶犯所言,则王知县此判有违刑统律法。若不能严办劫杀恩主之人恐坏世道人心啊。”

    “验状之上凶犯所供作案时辰、凶器并赃物所在俱一一证实,所异议者仅凶犯与死者关系。想是这凶犯不通刑律,想籍此言语搏得王知县法外开恩的说辞罢了。”

    “此正系判词不妥之处。”周敏芝再近前半步抱拳言道“陵江县一向太平,不想竟出此大案,有凶犯词证在,正应明正典刑教人不敢再犯,怎能词证有缺只判流刑?”

    “更何况…何况王知县办案,似有倒果为因之嫌……”周敏芝正侃侃而谈,却被孙申一声呼和打断“来人,上两杯茶来。”

    “坐下说。”孙申走出几案,以手示意周敏芝坐在左侧那斑驳的黑漆木椅上,他自己则隔着一张方寸茶床坐下。

    “大人,这王知县……”周敏芝人未坐定,便侧过身来就要往下说。

    “哎呀,这几把椅子也该修一修了。”孙申坐下扭了扭屁股,椅子“嘎吱、嘎吱”地响,好似要散架一般。

    “茶来了,孙大人、周大人,请用。”两只青釉兔毫盏放在茶床上,茶香透过翠白的浮沫飘然而起,散在厢房,懂茶之人一闻便知是好茶。

    “好茶!”周敏芝端起茶盏略一嗅“汤色浓醇、香气淡雅、茶末细腻……陵江毛尖。”

    “敏芝也是爱茶之人?”孙申靠在椅子上笑道“这陵江毛尖才卖不到二十文,确实物超所值啊。”

    “不敢说爱茶。”周敏芝啜了一口茶回道“下官同年便是这陵江县茶行行首, 是以常从他处买些来喝。”

    “噢,如此说来明年还须拜托敏芝帮我弄些雨前茶来。”孙申将茶盏放在嘴边吹了吹,抿了一口道“吕陵案敏芝听过否?”

    “吕陵案?……可是早些年吕相外侄在开封外逼押他人田契案?”

    “正是,你可知谁办得此案?”

    “下官听闻是尚在开封府任推官的范经略并大理市一评事。”周敏芝放下茶盏奇道“大人此问莫非与陵江凶案有关?”

    “事虽无关人却是旧人。”孙申啜了两口茶汤,又往后靠了靠“这大理市评事便是现任陵江县知县王富春。”

    “噢~不曾想王知县是大理市外放,还曾办得如此铁面之案。”

    “以王知县刑名本事,又曾不顾当朝吕相颜面办了他外侄,怎会在他治下陵江县错判劫杀凶案?”孙申露出了颇为满溢的笑容道。

    “大人此话何意?”周敏芝放下了茶盏,手指在盏口边摩挲着。

    “流刑三千里者十不存一,若不是横死路途,便是在边远险恶之地身首异处。”孙申缓缓道“去年州里流刑三千供七人,五人死于野,三人殁于边。渴死饿死都算得干脆死法。”

    “莫非这王知县是故意判流刑好教凶犯受尽责磨而死?”周敏芝心下不禁打了一个寒颤:孙申所言不虚,判流刑者皆重枷徒步而行,死前备受折磨,如此还不如一刀了断来得痛快。

    “此乃本官私下猜度,当不得真。”孙申呵呵一笑,以手示意喝茶“但王知县办案,重证据实皆无纰漏,些许不妥只要是依着刑统,便随他去吧。况判斩刑还须报三司,如此久拖着不决,恐生议论影响陵江县赋税。这王富春可是颇得朝廷嘉许能吏啊。”

    能吏?我等的就是这能吏的案子。皇城司童都知的差事岂能因你孙申几句花言巧语便能罢休。周敏芝明白过来,孙申这是借着中枢敲打自己。毕竟磨勘之考不到一年,若无孙申这个提刑司主事荐举,他恐又要复蹈在审刑院蹉跎时日之事了。

    其实若是换做其他地方凶案,知县如此判来也无不妥,只要是凶犯词证俱全,无枉判,莫说提刑司,连着大理市、都察院、审刑院皆是文书签批,核准了事。

    此番周敏芝却下定决心要籍此案亲到陵江县查边军与中枢之事。密信上明言王富春恐两者勾当之中人。周敏芝摸了摸怀中那封谏院弹劾孙申勾连陵江县官吏的文书草案,正思忖寻欲个借口拿出来,却被仆役敲门声打断。

    “大人,这边有紧要公事,且出来容小人禀告。”

    “喔,好。”孙申双手撑着椅子扶手一起身“哗啦”,那本就直响的椅子一条腿从中折断直接散了开来,看断口处四散的木粉,应是有虫蚁将那椅子蛀空了“一会吩咐把这椅子换了。”孙申一边往外走一边吩咐到。

    其实这倒果为因,乃先定凶嫌再查实证。若遇疑难案,大多掌刑事官吏皆会如此处置。只是人大多天资不够、律法不精、处事不密,十之八九皆为冤案。似此为刑狱侦缉所禁之术。

    周敏芝也曾动过以此言词挟说孙申的念头。但虑及将来,自己或有须如此行事之处,他便假意不再提。

    “敏芝,本官已有计较。”孙申一手拿着一封盖着朱漆红印用红色纸封的信, 一边往周敏芝这边走。

    “大人请说。”周敏芝站起身来回话道,手却隐隐伸向怀里,就等孙申说完他便掏出弹劾文书。

    “本官方才细细思量,此案虽词证俱全,判词亦依得刑统,然这倒果为因手段甚不可取。”孙申双手背在背后,站在周敏芝面前,挺着肚子正色道“用此手段办案冤案居多,虽王富春此案应无差池,但还是由你去陵江县复审。一来与他提醒,二来也查实是否为冤案为妥当。磨勘之期将至,不可大意啊。”

    “喏!属下这就去准备,明日就去陵江县。”周敏芝虽大感意外,然孙申既如此说,他也乐得从命。

    “到得陵江县,先做死者勘验,然后教他家人人把死者葬了。这么许多时日曝尸于市恐乱市井人心。”

    “喏!”周敏芝抱拳施礼后他便快步出去了。

    皇城司……周敏芝……信上虽未明言,然以我之见周敏芝必与皇城使司有些牵扯。孙申背在背后的手紧紧捏着那封信,信封竟都被捏破一处。

    “来人!”

    “大人有何吩咐?”

    “速传信与王知县,就说提刑司合议,将使差官别推之法,差检法官周敏芝到陵江县。”

    “大人可还有话要嘱咐王大人?”

    “钱庄账册紧要,宜从速处置。还有,周敏芝恐受上命。”孙申凝神低声嘱咐“这两句乃口信,你骑快马亲去传话。”

    “小人省得。”

    巳时已过,雨声渐稀,檐前滴答,廊下一名仆役抱着一更为漆色斑驳的方椅往厢房走去,不知这把椅子又能支撑几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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