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浓稠的黑暗吞噬了所有声响,唯有游丝般的意识在虚无中浮沉。湖面之上,黑衣少年垂眸轻捻指诀,一滩血肉突然震颤起来——渗入湖底的暗红如活物倒卷,碎肉裹着白骨簌簌重组,撕裂的玄衣在无形之力下交织缠绕,仿佛有一双看不见的手在编织一具崭新的躯壳。当血肉归位的刹那,陆沉舟骤然睁眼,膝盖重重砸在冰冷的湖面之上。冷汗顺着棱角分明的下颌滴落,穿透胸膛的剧痛仍在骨髓里翻涌。
“这是何处?你又是何人?“他沙哑质问,警惕地盯着眼前皮肤黝黑的少年。对方眉梢眼角皆是英气,此刻却噙着温柔笑意:“栖崖,我是表兄,荆。“
话音未落,陆沉舟如惊弓之鸟挥开对方手臂,踉跄后退三步。寒芒出鞘,不渡剑嗡鸣着直指少年咽喉:“混蛋!你到底是谁!“
剑身震颤间,暴戾剑意如蛟龙出渊,湖面轰然炸裂成万千银鳞,浪涛化作翻涌的银龙,裹挟着刺骨寒意直扑而来。
瞬息间,灰影如鬼魅闪现。老道人顾滞的法剑已贴上陆沉舟喉间,剑锋映出他涨红的脸庞和眼底燃烧的杀意。空气中浮动的剑意被这柄剑尽数压制,只待一丝动静便要取人性命。
“老顾!退下!“荆沉喝一声。老道人狠狠剜了陆沉舟一眼,才不甘不愿地收剑。荆却缓步上前,声音里浸着化不开的怜惜:“我真的是表兄...跟我回家吧,栖崖。“
这话似乎想要极力的唤起他记忆画卷的某处画面,但平整的切口暗示着其被人以通天的手笔抹去了这段记忆。记忆断层处传来阵阵刺痛,最后一丝气力被抽离的瞬间,他瘫软着坠入温暖怀抱,沉入无边黑暗。
公子荆广袖翻卷,玄色衣袂掠过湖面,陆沉舟身下霎时腾起半透明的水床,粼粼波光映得他苍白的面容泛起冷冽光晕。老道人顾滞抬头,浑浊的眼珠盯着天际翻滚的云浪:“公子,他们来了”。
修长指尖拂过陆沉舟颤抖的睫毛,拭去未落的泪珠。公子荆望着湖面倒影,墨色长睫在眼下投出蝶翼般的阴影:“该来的,躲不过。”话音刚落,天穹轰然裂开蛛网状的缝隙,两道流光刺破云层,裹挟着威压重重坠落在十里外的湖心。
公子荆足尖轻点水床,转瞬已迎至二人身前。他抱拳躬身时,腰间玉珏轻撞发出清响:“初至灵洲,未及恭谒两位圣人,荆惶恐不已。”云岫雪色道袍随风鼓荡,韩闵文儒衫上的金线暗纹泛着冷光,二人同时还礼,动作如出一辙。
“公子言重了。”韩闵文笑容温和,眼底却泛起寒霜,“我二人不过奉天命守灵洲,不过是尽分内之责。此地诸事繁杂,稍有不慎恐生变故,还望公子莫要见怪才是。”他袖中竹简无风自动,沙沙声暗藏杀机。
云岫闻言轻笑,白玉般的面容泛起促狭。他忽而转头盯住顾滞,袖口间银铃轻响:“呦!这不是顾老哥吗!咱俩得有快一千年不见了吧。诶!我听说当年你在中洲杀了人之后,就跑到北燕溟洲,原来是投靠墨家了呀!墨家可真有度量,连这种杀人不眨眼的货色也敢要。”
顾滞脖颈青筋暴起,法剑“噌“地出鞘三寸,剑鸣如龙吟。公子荆漫不经心的目光扫过,老道人浑身僵住,指节发白地将剑按回鞘中。他咬牙切齿地咽下怒意——云岫背后是青灵天君一脉,其首徒云钺早已踏入归一境,杀力之强,连山君陈宾见了都要忌惮三分。
“久闻韩兄之名。”
公子荆适时轻笑,打破凝滞的空气。“韩家两代圣人,令尊开宗立派,韩兄执掌天下学宫,这般盛况,家父每每提起都赞叹不已!”
韩闵文抚须大笑,眼中闪过赞赏:“公子过奖,倒是墨家巨子亲手调教的传人,才是惊才绝艳!“
两人相视大笑,声震湖面。云岫夸张地捂住耳朵,雪白道袍随风扬起:“行了行了!再听下去我就要吐了!“。
笑声渐歇时,韩闵文忽然收敛笑意,眸光如淬了冰的剑锋般扫向水床上的陆沉舟:“公子跋涉万里来灵洲,总不会只是为了点拨后辈心性吧?”他衣袖随风荡漾,带着丝丝缕缕的墨香。
公子荆垂眸替陆沉舟理了理滑落的衣袖,指尖在对方腕间停留半瞬:“离家二十三载,身为表兄,总该带他回墨门祖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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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意识回笼至漳澜堂,惊觉不过一念之间,竟已历经诸多事端:被箭矢穿体、表兄突兀现身,还有自己身世的惊涛骇浪。
他以身体抱恙为由提前退离漳澜堂,彭少阳虽察觉陆沉舟神色有异,却也未多追问。
暮色渐染时,萧书禹与凉逸尘仍相谈甚欢,却也不得不起身告辞。
“夜露深重,殿下若不嫌弃,不妨在敝宗暂歇?”
“多谢凉宗主美意,只是与杜国师约定的日子渐近,实在不便再耽搁了。”
下山之路远比上山快捷,彭少阳御风行云,携着萧书禹与晏无筝二人,衣袂翻卷间已没入青冥深处,唯有天际残霞似谁遗落的半幅锦缎。
孤峰庭院的暮色渗着松脂香,陆沉舟推开门时,铜环叩响惊飞檐下一只夜雀。田亦淑的白衣在石案前洇开,高马尾垂落的弧度像新弦月,指尖正绕着茶盏画圈,盏中残茶晃出细碎光影,映得她眼尾微亮。
“回来了?”她的声音裹着松风落进耳里,石凳因起身的动静发出轻响。陆沉舟注意到她腕间的玉镯晃出半圈莹光——那是去年他在山脚市集随手买的,她却像得了珍宝般日日戴着。
陆沉舟坐在她刚刚坐着的石凳上,石凳还带着残温。本以为她会好奇追问萧书禹三人的事,却见她单膝跪上石凳,俯身与他平视,睫毛在眼下投出蝶翼般的阴影,指尖悬在他面颊上方三寸,像怕碰碎一茎朝露。
“冷么?”她的指尖终于落下,触到他冰凉的皮肤时,忽然想起什么似的缩回手,从袖中掏出个锦帕裹住指尖,“方才在厨房煨了蜜枣茶,还热着......”
“不用。”他捉住她的手腕,锦帕滑落在地。三年来头一回主动触碰,让两人同时一怔。她腕骨纤细,隔着锦缎仍能感到脉搏轻跳,像春溪里游过的小鱼。
“你看上去......很累。”
三年来,她从未见过他这般颓丧。哪怕当年在福地被田峃稽逼至绝境,他眼底也未褪尽锋芒。此刻掌心的温度,竟让他紧绷的神经悄然松缓——三年来第一次,面对她的亲昵之举,他未觉半分抗拒。
她睫毛轻颤,琥珀色瞳仁里映着他憔悴的轮廓,似两汪被春风揉碎的晨露。连呼吸都染了小心翼翼的试探,生怕惊散他心尖堆积的尘埃。
“田姑娘,我好像......忘了好多事,就连爹娘......”
话音未落,泪珠已砸在她手背上。他喉间哽咽,面容揪紧,整个人颤抖得像风雨中飘摇的孤舟。
田亦淑轻轻将他的头按入怀中,指尖缓缓摩挲他的发顶,任由他在这片温柔里,将积压已久的情绪,碎成满地星芒。
青岩书院山巅,云岫与韩闵文负手而立,掌心山河画卷正映照着千里之外的图景。
见着陆沉舟与田亦淑相拥的画面,云岫肘尖轻撞韩闵文,眼尾上挑:“韩夫子这般斯文书生,竟也干起偷窥的勾当?我云岫今日可算开了眼界。”
韩闵文斜睨他一眼,皮笑肉不笑:“是谁先祭出山河镜的?某倒记得有人方才还说‘颇有看头’。”
云岫收了玩笑,指尖叩了叩掌心画卷:“杜氏乃本座辖境,自家院子里的动静,自然要瞧仔细些。”说着忽然压低声音,眉梢轻挑,“您说他俩待会儿会不会——”
韩闵文充耳不闻,望着画卷里垂眸落泪的陆沉舟,忽然开口:“陆沉舟的师承,你早已清楚。”
云岫挑眉颔首,指尖卷起一缕山风。
“吕祖三剑破迷津,斩尽心魔见本真。”韩闵文望着天际明月,声线清越如击玉罄,“一剑断烦恼,二剑破贪嗔,三剑除色欲。若某所料不错——”他忽然转头直视云岫,“此子体内的部分记忆,是纯阳真人亲手封镇的。”
话音方落,掌心画卷里的陆沉舟忽然长臂一伸,将田亦淑拦腰抱起。少女惊呼一声,瓷白茶盏“当啷”坠地,碎成几瓣月牙。他脚步虚浮却极快,青石板上拖出凌乱的影子,转瞬便撞开内室木门,门轴发出不堪重负的吱呀声。
画幕外,云岫的指尖几乎要戳进画卷,韩闵文的袖口则被山风鼓得猎猎作响。两人同时向前倾身,目不转睛地盯着虚掩的门缝——能看见田亦淑的白衣一角掠过屏风,听见陆沉舟碰翻妆奁的脆响,还有一声极轻的、近似叹息的闷响。
“咳...韩夫子可曾见过这般...”云岫刚要开口,却被韩闵文突然抬手按住肩膀。只见画卷里的烛火突然剧烈摇曳,昏黄光晕在纸面上投出两道交叠的剪影——陆沉舟的影子覆在田亦淑身上,像骤雨前急于归巢的蝶。
“噗”的一声,烛花爆灭。画幕骤然陷入墨色,唯有门缝里漏出一线月光,在青石板上织出半幅银霜。云岫和韩闵文同时屏住呼吸,耳畔唯有山风掠过松林的沙沙声,混着远处夜枭的低啼。
“咳咳...这、这些年轻人...”云岫扯了扯衣领,忽然抬手挥出一片金光,画卷在光晕中碎成万千流萤。韩闵文袖中飞出两枚铜钱,叮铃哐啷滚落在地,竟是“天地否”的卦象。
山巅重回寂静。两人背对背而立,各自望着不同的方向。云岫盯着自己鞋尖上的泥点,韩闵文则数着远处山坳里漏出的几点灯火。不知过了多久,云岫忽然闷笑出声:“韩夫子可知,方才那烛火灭得蹊跷?”
“......”韩闵文沉默片刻,忽而轻笑,“或许是天道怕污了圣人眼。”
云岫转头时,正见对方指尖捻着片月光,神色如常,唯有耳后碎发被冷汗黏在颈侧。他忽然仰头大笑,声浪惊起满林宿鸟,月光碎成银鳞,纷纷扬扬落在两人肩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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