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小说网 > 历史军事 > 大宋文豪 > 第199章 人生停在十八岁的曾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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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陆北顾微微一怔,想到了曾巩是欧阳修门生,肯定也是青松社成员,旋即答道。

    “正是,乃是祖印禅师所赠。”

    曾巩点点头,道:“既然是青松社成员,那定是值得相交之人。”

    随后,几人在岳阳楼上寒暄起来。

    当得知他们匆匆离开江陵府,是因为担忧酷吏王逵使些龌龊手段,所以打算在岳州简单休息一晚便继续启程后。

    “诸位倒是不必如此慌张。”曾巩劝慰道,“岳州军事判官王陶乃是我之好友,人品向来正直,那酷吏王逵虽然兼着荆湖北路兵马钤辖的职位,但无论如何也管不到这里,诸位安心歇息、放松便可。”

    这里不得不再提一句,大宋那一看就令人脑壳疼的行政区划制度了。

    大宋的“州”其实是个统称,而此州与彼州较真起来往往大不相同,具体而言,在朝廷制度上,“州”还会细分为节度州(即唐代节镇所在之州)、防御州、团练州、军事州。

    而所谓“军事判官”根本不是管军事的,而是指的“军事州的判官”,主要负责司法、文教等方面的事务。

    离开了江陵府辖区之后,王逵就算气不过想要抓他们,呃,主要是抓嘴贱的吕惠卿那肯定是不会大动干戈地调动军队的,只能走司法途径,派手下拿着文书来抓人。

    而在岳州,王陶就是管司法的,所以曾巩才会这么说。

    绕过这个弯来,始终提心吊胆的吕惠卿松了一口气,说道:“那在下便放心了。”

    这时,随着一阵脚步声传来,又有人登上了岳阳楼,放声道。

    “子固兄,案牍劳形,方才得了空暇。”

    陆北顾回头望去,发现说话的是一个身着官袍的官员,身后还跟着几名小吏。

    这官员看着三十多岁不到四十的样子,面皮白净,体型稍微有些肥胖。

    非是旁人,正是岳州军事判官王陶。

    曾巩连忙急趋几步,对着对方行礼道:“正仲兄。”

    “哎!折煞我也!”那官员笑呵呵地扶起曾巩,认真打量了一番,然后说道,“子固兄瘦的有些脱相了啊。”

    说实话,陆北顾之所以在一开始没有联想到是曾巩,也是因为他根本就想不到,这位“唐宋八大家”之一,出场形象会如此寒酸。

    曾巩身上的衣服是洗得发白的旧长衫,补丁摞着补丁,不到四十岁头发就白了大半,人干瘦到衣服都撑不起来。

    就这么一位面上全是沟壑皱纹,一脸苦相地蹲在岳阳楼上放声大哭缅怀范仲淹的中年男人。

    谁能想到他是名满天下的曾巩?

    “人生极苦,让正仲兄见笑了。”曾巩苦笑道。

    王陶看着好友的样子,眼角一热,囫囵重复道:“能见面就好,能见面就好。这次寄信邀子固兄顺路来岳州,便是为了这匆匆一晤.实在是有太多话想聊聊了。”

    两人收拾了一下情绪,随后,曾巩给王陶介绍身旁几人。

    当得知几人都是今年要赴京应试的举子,其中还有曾巩的旧识后,王陶很大方地说道:“如此风流人物齐聚岳阳楼,实在是一件雅事,容我尽地主之谊,诸位赏脸一起去吃顿便饭如何?”

    此言一出,吕惠卿几人皆是有些惶恐,这话说得极给面子,不去实在是不好。

    而且在王逵那鸿门宴上,几人也确实没心情好好吃饭,船上更别提有什么可口吃食,现在肚子都开始抗议了。

    于是,众人随着王陶下了岳阳楼。

    王陶带着他们上了艘不远处的小船,船夫竹篙一点,小船离岸,便轻巧地滑入烟波浩渺之中。

    王陶指着远处一座不甚起眼,但植被葱茏的小岛道:“岛上几户渔家,手艺极好,做的都是这洞庭湖里最鲜活的鱼获,胜在‘本味’二字,比城中酒楼那些花团锦簇的席面,别有一番野趣。”

    他言语间带着几分亲近,显然是真把曾巩的朋友也当成了自己的客人。

    船行渐近,小岛的轮廓清晰起来。

    几间简陋却收拾得干净利落的茅棚依水而建,岸上晾晒着渔网,几只小舟随意地系在木桩上。

    空气中弥漫着水腥气、柴禾燃烧的烟火气,还有一股若有若无的,令人食指大动的鲜美鱼香。

    王陶显然是熟客,渔家老汉带着憨厚的笑容迎上来,恭敬地行礼:“王判官来了,快请进!鱼都备好了,就等着下锅呢!”

    他引着众人来到水边一处开阔的茅棚下,棚顶覆盖着厚厚的芦苇,棚里几副简陋但擦得锃亮的木桌木凳,便是待客之所。

    众人落座,四下打量着。

    这里四面通风,视野极佳,正对着洞庭湖那落日熔金、霞光万顷的湖面。

    而同样是洞庭湖,在船上,在岳阳楼上,跟在湖心岛上看,完全是不同的体验。

    晚风吹过,刹那间,陆北顾觉得自己的心彻底地静了下来。

    “山水之间,可以忘忧啊。”曾巩也感叹道。

    王陶接话问道:“子固兄家中情况可还好?”

    曾巩虽然只比王陶大一岁,但从面相上看,其实比白净富态的王陶要老不少,人干瘦的厉害,眉眼多有皱纹,常带苦色。

    曾巩努力舒展眉眼,挤出笑意说道:“家中还好,弟弟妹妹都成年了,不似庆历年间那么累了.也多亏了正仲兄与介甫兄的周济。”

    庆历七年,曾巩父亲去世,只好从太学辍学回归故里。

    曾巩本来就孝顺父母、友爱弟妹,所以父亲去世后,他不仅侍奉继母无微不至,而且在家境衰败之际并没有逃避自己的责任,勇敢地肩负起了抚育四个弟弟、九个妹妹的重担。

    而王陶和王安石作为曾巩的好友,在庆历二年考中进士入仕后,都很了解曾巩家庭的困顿处境,所以经常通过官府驿站给他邮递一些绢帛之类的财物,用以资助他的生活。

    同样,诸如欧阳修、范仲淹这些师长,也寄予了曾巩相当大的帮助和鼓励。

    正因如此,来到物是人非的岳阳楼,想起已经去世的范仲淹,曾巩才会触景生情,乃至一时失态。

    “哎。”王陶叹了口气道,“子固兄其实不必如此,以子固兄的才华,若不是家中有事,早该考中进士了.明年有可能是欧阳公来作礼部省试的主考官,子固兄还是极有希望的。”

    从事实来看,前半句纯安慰,后半句反倒是有可能。

    曾巩张了张嘴,最后也只能苦笑。

    “希望吧。”

    王陶和曾巩两位久别重逢的老友叙话,他们也不好插嘴,只得坐在旁边听着他们对话等上菜。

    仔细听后,陆北顾心头却也不由地有些感叹。

    感叹什么呢?当然是大宋的科举制度,真是公平到有些残酷了!

    曾巩出身士大夫家庭,祖父曾致尧作过户部郎中,父亲曾易占作过太常博士,而曾巩天资聪慧,记忆力超群,幼时读诗书脱口能吟诵,十二岁就能写《六论》,提笔立成,标准到不能再标准的神童开局。

    他接下来的人生,也堪称顺风顺水。

    十八岁时随父赴京,以文相识王安石、王陶,结为挚友,随后进入太学,上书欧阳修并献《时务策》,被欧阳修收为门生,同杜衍、范仲淹等名臣都有书信来往,投献文章,议论时政,自此名闻天下。

    然而,曾巩的人生在十八岁之后,就仿佛按下了暂停键。

    他考不中进士,而且是屡试不第.在庆历七年家中没出变故前,曾巩就考不上,后来这些年家中稳定了之后,好几次赴京赶考也没考上。

    换到别的朝代,怎么可能父祖都是京官,自己认识这么多高官大员,才华又足够惊人,却还考不上进士呢?

    然而大宋的科举制度就是如此,公平到残酷。

    庆历兴学后,别管你是谁的子侄,别管你认识什么人,更别管你自负有多高的才华。

    考不上,就是考不上。

    哪怕是苏洵和曾巩这种“唐宋八大家”来了,考得不够高也中不了进士。

    而今年距离曾巩十八岁入京那年,已经足足过去二十年了。

    二十年弹指一挥间,青丝变华发。

    曾巩年轻时认识或听说的上一代人,也就是天圣年间那一拨的进士,天圣二年的宋庠、宋祁、叶清臣、郑戬;天圣五年的文彦博、韩琦、包拯;天圣八年的欧阳修、富弼、王拱辰。

    这些人要么位极人臣,要么已经作古。

    而他的同龄人,基本上也都爬到一方大员的位置上了。

    比曾巩小三岁的王安石,如今已经是常州知州,再进一步便是真正有资格在庙堂上搅动风云的大人物。

    比曾巩小一岁的王陶,虽然仕途上比王安石慢了一步,现在只是岳州军事判官,但下一步大概率就是调回中枢充实履历,过几年再外放,同样是知州。

    唯有曾巩,依旧是个落魄举子。

    他的人生就像是永远停在了十八岁那年,只能看着同龄好友不断前行,渐行渐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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